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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论诗

 杏坛归客 2020-04-15

    《红楼梦》第四十八回 《滥情人情误思游艺 慕雅女雅集苦吟诗》中,林黛玉教香菱作诗,提出以盛唐为法,上溯前代的思路,但是考察她自己的诗歌,却基本上没有体现出这种审美追求。并不是曹雪芹缺少这种能力,而是故事的发展和情节的安排,使得林黛玉只能以非常个人化的形象出现。

    《红楼梦》中的诗词创作都是代言体。代言使得作者能够多方面发挥才能,但也对人物形象的发展和情节结构的安排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林黛玉关于诗歌的观点

    林黛玉论诗,见于《红楼梦》第四十八回,因香菱欲学诗而起。文字如下:

    且说香菱见过众人之后,吃过晚饭,宝钗等都往贾母处去了,自己便往潇湘馆中来。此时黛玉已好了大半,见香菱也进园来住,自是欢喜。香菱因笑道:"我这一进来了,也得了空儿,好歹教给我作诗,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作诗,你就拜我作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香菱笑道:"果然这样,我就拜你作师。你可不许腻烦的。"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香菱笑道:"怪道我常弄一本旧诗偷空儿看一两首,又有对的极工的,又有不对的,又听见说'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看古人的诗上亦有顺的,亦有二四六上错了的,所以天天疑惑。如今听你一说,原来这些格调规矩竟是末事,只要词句新奇为上。"黛玉道:"正是这个道理,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做'不以词害意'。"香菱笑道:"我只爱陆放翁的诗:'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说的真有趣!"黛玉道:"断不可学这样的诗。你们因不知诗,所以见了这浅近的就爱,一入了这个格局,再学不出来的。你只听我说,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暘、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你又是一个极聪敏伶俐的人,不用一年的工夫,不愁不是诗翁了!"

    这一段,堪称形象的古典诗歌创作的教科书,在逻辑层次上,有渐次递进的关系。首先,入手从近体律诗开始,重点放在声韵格律上,详细解释承接对仗之类的技巧,这是从汉语的特点出发,先解决"写得像"的问题。其次,近体诗虽然重视声韵格律,但又不能一味讲求形式,必须恰当地处理形式和内容的关系,以立意为主。如果形式和内容发生矛盾,宁可"不以辞害意"。第三,立意也有高下雅俗之分,所以功夫要从上做起。第四,对于初学者来说,功夫从上做起的关键是选择合适的师法对象,并按照一定的顺序渐次进步。

    林黛玉论诗,提出了广泛学习和选择师法对象的问题,这在中国诗歌批评史上虽然并不鲜见,但究其具体思路,却和宋代严羽的《沧浪诗话》有着直接渊源。严羽其人生活在南宋中后期,其《沧浪诗话》体大思精,见解深刻,堪称中国诗歌批评的扛鼎之作,不过在当时,却因为"持论伤太高"而"与世或龃龉" ,不被理解,默默无闻。林黛玉斥去陆游一路,倡导盛唐、魏晋,持论之高,也是同一思理。 

    试比较《沧浪诗话》中以下两段:

    天下有可废之人,无可废之言。诗道如是也。若以为不然,则是见诗之不广,参诗之不熟耳。试取汉魏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晋宋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南北朝之诗而熟参之,次取沈、宋、王、杨、卢、骆、陈拾遗之诗而熟参之,次取开元、天寶诸家之诗而熟参之,次独取李、杜二公之诗而熟参之,又尽取晩唐诸家之诗而熟参之,又取本朝苏、黄以下诸家之诗而熟参之,其真是非自有不能隠者。倘犹于此而无见焉,则是野狐外道,蔽其真识,不可救药,终不悟也。

    夫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立志须髙,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若自退屈,即有下劣诗魔入其肺腑之间,由立志之不髙也。行有未至,可加工力,路头一差,愈骛愈逺,由入门之不正也。故曰:学其上,仅得其中;学其中,斯为下矣。又曰:见过于师,仅堪传授;见与师齐,减师半德也。工夫须从上做下,不可从下做上。先须熟读楚词,朝夕讽咏,以为之本。及读古诗十九首,乐府四篇,李陵、苏武、汉魏五言皆须读熟,即以李、杜二集枕籍观之,如今人之治经,然后博取盛唐名家酝酿胸中,久之自然悟入。虽学之不至,亦不失正路,此乃是从顶上做来,谓之向上一路,谓之直截根源,谓之顿门,谓之单刀直入也。

    前者讲熟参,后者讲选择;熟参不是盲目地汲取,选择是对诗史了解之后的提升。林黛玉的思路大致也是如此。不过,严羽所指出的学诗道路在程序上是严格地由前到后,从上做起,而林黛玉则似乎是由后溯前,其中又有并非严格的时间顺序,应该如何理解?林黛玉为香菱安排的学诗顺序是这样的:"你若真心要学,我这里有《王摩诘全集》,你且把他的五言律读一百首,细心揣摩透熟了,然后再读一二百首老杜的七言律,次再李青莲的七言绝句读一二百首。肚子里先有了这三个人作了底子,然后再把陶渊明、应旸,谢、阮、庾、鲍等人的一看。"

    从中可以看出,

    第一,学诗从王维、杜甫、李白的近体开始,仍然是取法乎上,因为从诗体发展成熟的时间看,近体虽然从齐梁开始即声色大备,但其最终成熟却在唐代,至上述三人,更是在不同方面发展到极致;

    第二,特别提出王维之五律、杜甫之七律、李白之七绝,也确为三人之所独擅,有前人诗评为证。如:高步瀛《唐宋诗举要》引姚鼐语:"盛唐人诗固无体不妙,而尤以五言律为最。此体中又当以王、孟为最,以禪家妙悟论诗者正在此耳。" 施补华《岘傭说诗》:"少陵七律,无才不有,无法不备。" 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七言绝句以语近情遥、含吐不露为主,只眼前景、口头语,而有絃外音、味外味,使人神远。太白有焉。"

    第三,林所提出的由近体到古体的途径,乃是从有形到无形,与所谓"魏晋古诗,气象混沌,难以句摘" ,从品质上是相似的。照此办理,则指出了具体的门径,便于初学的具体操作;

    第四,严羽持论甚高,当时已经引起非议,他周围多为江湖诗人,彼此取向不同,因而他心目中的学诗对象是虚的,操作方式也就显得比较笼统,而林黛玉所面对的是具体的对象,所以比较具体,更具有实践性。因此,林黛玉所论虽然可以看作是严羽诗论的某种回响,但就操作层面而言,无疑更为切合实际。

    那么,林黛玉为何贬斥陆游的诗,认为"断不可学这样的诗"呢?这是因为陆游这一路诗近于浅俗,得来太过容易,初学者从这里入门,就可能写滑了手,改不过来,无法进一步提升。陆游诗题为〈书室明暖,终日婆娑其间,倦则扶杖至小园,戏作长句〉,全诗如下:"美睡宜人胜按摩,江南十月气犹和。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月上忽看梅影出,风高时送雁声过。一杯太淡君休笑,牛背吾方叩角歌。" 描写士大夫闲暇的心境,也不能说没有意趣,但是比较普通,而在文字修饰上则花了太多的功夫,对仗尤其讲究,近于板滞。

    中国古代诗歌的创作,也和其他艺术样式一样,当它的形式被确定下来以后,有创造性的作家往往就要打破旧有均衡,在不和谐中进一步追求新的和谐。因此,近体诗自唐代沈、宋时期完全成熟后,就有杜甫开始大力创作拗体律诗,发展到宋代,就成为一种新的美学追求。例如,关于律诗的对仗,如果过求工稳整齐,影响气脉,那也是一病,是"俗"的一种表现。

    南宋江湖诗派的诗歌有非常近俗的一面,而江湖诗派的成员大多非常推崇陆游,如该派领袖刘克庄在其《后村诗话》中就曾这样写道:"古人好对偶被放翁用尽:'箝纸尾,摸床绫';'烈士壮心,狂奴故态';'生希李广名飞将,死慕刘伶赠醉侯';'下泽乘车,上方请剑';'酒寜剰欠寻常债,剑不虚施细碎仇';'空虚腹,垒块胸';'爱山入骨髓,嗜酒在膏肓';'手版,肩舆';'鬼仔,天公';'贵人自作宣明画,老子曽闻正始音';'床头周易,架上汉书';'温巻,热官';'醉学究,病维摩';'无事饮,不平鸣';'乞米帖,借车诗';'曲道士,楮先生';'土偶,天公';'长剑拄頥,短衣掩胫';'已得丹换骨,肯求香返魂';'子午谷,丁帽桥';'洛阳二顷,光范三书';'酒圣,钱愚';'茶七碗,稷三升';'一弹指,三折肱';'天女散花,麻姑掷米';'虎头,鸡肋';'玉麈尾,金褭蹄';'金鸦嘴,玉辘轳';'客至难令三握髪,佛来仅可小低头';'百衲裙,双钩帖';'藏经阁帖摩诘病,说法虞卿穷著书';'读书十纸,上树千回';'风汉,醉侯';'见虎犹攘臂,逢狐肯叩头';'天爱酒,地埋忧';'一齿落,二毛侵';'痴顽老,矍铄翁';'曲肱,纵理';'竹郎,木客';'百钱挂杖,一锸随身';'百瓮虀,两囤枣';'炼炭,劳薪';'铜臭,饭香';'记书身大如椰子,忍事瘿生似瓠壶';'笑尔辈,爱吾庐';'僧坐夏,士防秋';'麈尾清谈,蝇头细字';'岩下电,雾中花';'唐夹寨,楚成皋'。《剑南集》八十五巻,凡八千五百首,别集七巻不预焉。其似此者不可殚举,姑记一二于此。" 不少江湖诗人正是模仿了这一路,所以严羽作《沧浪诗话》,主要目的之一就是批评江湖诗派,他的这一思路,也就被历代评论家所继承。林黛玉之所论,可以视为这一理论在小说创作中的回应。 

    二、林黛玉的诗歌创作取向

    在《红楼梦》中,林黛玉是创作诗歌最多的人物之一,也是作者最着意作为诗人去刻画的形象之一。林黛玉所创作的诗,基本上都是她有感于生活中所发生的事情,借以抒发身世之感,非常个人化和情感化,很难将之纳入某种格套。南朝梁代钟嵘所提出的"直寻" ,宋代戴昺辨析风格时提出的"性情元自无今古,格调何须辨宋唐" ,都可移来作为对她诗歌的评价。但是,作为具体的创作实践,放在中国诗史中,林黛玉的诗歌仍然有迹可循,只是我们所寻觅出的痕迹和她的诗歌主张并不能吻合。试说之如下。

    和作为一个主要人物的精彩出场不同,作为一个诗人的林黛玉的出场是平淡的。元妃省亲时的大观园题咏是林黛玉诗才的第一次展露,她写了〈世外仙源〉和〈杏帘在望〉(代宝玉所拟)两首。前首云:"名园筑何处,仙境别红尘。借得山川秀,添来景物新。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后首云:"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一畦春酒绿,十里稻花香。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二诗笔力皆不强,如果说是为应制之体所限,但应制亦可表现出气象,即如林黛玉所推崇的盛唐诗,就有不少颇有气象的作品,如以下几首:

梁王池馆好,晓日凤楼通。竹町罗千卫,兰筵降两宫。清歌芳树下,妙舞落花中。臣觉筵中听,还如大国风。--张说〈侍宴武三思山第应制赋得风字〉

回銮青岳观,帐殿紫烟峰。仙路迎三鸟,云衢驻两龙。园林看化塔,坛墠识馀封。山外闻箫管,还如天上逢。--张说〈侍宴蘘荷亭应制〉

侍从有邹枚,琼筵就水开。言陪柏梁宴,新下建章来。对酒山河满,移舟草树回。天文同丽日,驻景惜行杯。--王维〈奉和圣制赐史供奉曲江宴应制〉

万乘亲斋祭,千官喜豫游。奉迎从上苑,祓禊向中流。草树连容卫,山河对冕旒。画旗揺浦溆,春服满汀洲。仙乐龙媒下,神皋鳯跸留。从今亿万歳,天宝纪春秋。--王维〈三月三日曲江侍宴应制〉

   如果说林黛玉不长于写此类作品,可她又懂得如何颂圣;如果是林黛玉不屑于写此类作品,可以她的争强好胜,以及她在诗学方面的修养,写得中规中矩想也不难。试比较宝钗所题〈凝晖钟瑞〉:"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文风已著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睿藻仙才盈彩笔,自惭何敢再为辞。"就更加堂堂正正,有盛唐之风,是应制正体。也许,曹雪芹并不想让林黛玉在这个无法真正体现诗才的地方纠缠,因而一笔带过,不过,他却没有考虑到让林黛玉一直保持尊崇盛唐的形象。

    在《红楼梦》中,林黛玉的诗作既多,又涉及不同的文体,笼统讨论其风格取向,似乎有一定的困难,但若说和盛唐之风相去较远,则似乎可以成立。 

    以下就其歌行、七律和七绝略作分析:

    歌行

    在《红楼梦》中,歌行差不多为林黛玉所独擅,举其著者,如〈葬花吟〉、〈代别离·秋窗风雨夕〉等,都写得声情并茂,感人至深。不过,从风格上看,这些作品却明显有初唐之风,甚至后者即明言是"拟〈春江花月夜〉之格"。

    试看林黛玉〈葬花吟〉:"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以及〈秋窗风雨夕〉:"秋花惨淡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助秋风雨来何速,惊破秋窗秋梦绿。抱得秋情不忍眠,自向秋屏移泪烛。"

    比较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沧田变为海。古人无复语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句式格调都多有可以互参之处 ,声情律调甚至意蕴也颇为相似。

    七律

    大观园起诗社,林黛玉每以七律技压群芳,如菊花社中被李纨评为第一的林黛玉〈咏菊〉曰:"无赖诗魔昏晓侵,绕篱欹石自沉音。毫端蕴秀临霜写,口角噙香对月吟。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一从陶令平章后,千古高风说到今。"咏物寄怀,感伤身世,确是佳作。不过林黛玉自己却说:"我那首也不好,到底伤于纤巧些。"虽是谦虚之言,就缺少浑厚之气这一点来看,却也如实。又如海棠社中被众人评为第一而被李纨改为第二的〈咏白海棠〉:"半卷湘帘半掩门,碾冰为土玉为盆。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娇羞默默同谁诉?倦倚西风夜已昏。"写得镵刻尖新,雕琢而不失自然,整体上却更像宋调,而非唐音。这从句法或用典上也可以看出来。可以用来进行比较的如苏轼〈次韵杨公济奉议梅花〉:"梅梢春色弄微和,作意南枝剪刻多。月黑林间逢缟袂,霸陵醉尉误谁何。" 卢梅坡〈雪梅〉:"梅雪争春不肯降,骚人擱笔费评章。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这些出自宋人之手的作品,都可以让我们看出林黛玉诗句所自出。

     七绝

    七绝也是林黛玉喜爱的诗体,这里仅举被宝玉"赞不绝口"的〈五美吟〉为例。〈五美吟〉是一组咏史之作。在中国文学史上,题为"咏史"的作品最早可以追溯到左思的《咏史诗》八首,但咏史往往实为咏怀,即如沈德潜所说:"太冲〈咏史〉,不必专咏一人,专咏一事,己有怀抱,借古人事以抒写之,斯为千秋绝唱。" 放在这一特定系统来考虑,则阮籍〈咏怀诗〉八十二首已开其端。沿至唐代,陈子昂〈感遇诗〉三十八首、张九龄〈感遇诗〉十二首、李白〈古风〉五十九首共同构建了这一传统。不过,发展到晚唐,虽然咏史往往还是咏怀,可是题材的单一性更为明显,因而在某种意义上,咏史便可以被视为一个独特的部类,如胡曾的大规模咏史诗,即代表着这种题材的更趋成熟。由此来考察林黛玉的〈五美吟〉,恰可以在晚唐咏史诗的系列中找到参照。论者曾经指出晚唐王涣的〈惆怅诗〉十二首是〈五美吟〉的直接渊源,十二篇作品皆为七言绝句,其中有十首咏女子,分别为崔莺莺、李夫人、谢秋娘、乐昌公主、杨贵妃、霍小玉、绿珠、张丽华、王昭君,而且兼及历史上之女子与小说中之女子,借以抒怀,都和林黛玉之所作若合符契。欧丽娟因此指出:"无论是内容题材、形式体制、组织结构或表现风格各方面,王涣的〈惆怅诗十二首〉都与林黛玉的〈五美吟〉最为接近,也使得《红楼梦》与晚唐诗之密切关系再次得到证明。"欧氏说得很有道理,但还要略作补充,即关于"表现风格",林黛玉诸作比较新巧,这和盛唐的浑成判然有别,而和晚唐的风格非常相似,这是需要从整体上去加以体味的。

    所以,我们基本上可以说,林黛玉虽然在创作理论尤其是师法对象上有比较明确的追求,但却并没有完全体现在她的创作实际之中。 

    三、论诗和写诗不统一的原因试测

    《红楼梦》中林黛玉诗论中所体现的一些创作追求和她本人创作实际的不相符合的现象,是一个饶有兴味的问题。

    《红楼梦》作为一部体大思精的作品,许多事实已经证明其结构的严谨和勾连的细密,因此我们不能草率地认定它的作者曹雪芹出现失察。但是,问题确实是存在的。下面我们就试着从创作的层面予以解释。

    首先,小说中生活情境的展开,决定了林黛玉诗歌创作的基本风貌。《红楼梦》情节的发展,对于林黛玉来说,基本上就是一个少女在一个规定好了的环境中感伤身世,她的喜怒哀乐都是她本人生活变化的体现,带有其个性与遭际的明显痕迹,而她的生活环境,相对来说却是较为狭窄的。从她所推崇的盛唐诗人来看,王维号称"诗佛",杜甫号称"诗圣",李白号称"诗仙",他们诗歌主体风格的形成,除了和性分、才力、学识有关外,还和他们所处的时代有关,和他们对时代的感受以及在时代中的表现有关,而林黛玉则显然不具备这样的条件,所以她的诗不可能自然地具有她本人所向慕的那些诗人的风格。作为一个少女,尽管她从小被当作"假子"看待,也入学读书,但进贾府之时,也还"只刚念了《四书》",就算她涉猎广泛,以她的年龄,对如此高妙的诗歌境界恐也无法完全贯通到自己具体的生活情境中,除非她有意模仿,那又不一定有真性情了。不过,以林黛玉的脱俗,如此论诗方才符合她的形象,此又不能仅仅认为曹雪芹故意以此炫才而已。所以,作者从精神层面出发,赋予林黛玉以具有超越性的文学思想,成为作者本人的代言人;而在小说的具体情节发展中,则不得不按照生活的逻辑处理。这是一个作者志意和人物生活之间的矛盾,处理方式或许有龃龉之处,但也有值得理解的地方。

    其次,林黛玉身上出现的这个现象其实也是实际生活的某种反映,即批评和创作之间的不平衡。这一点,《红楼梦》中其他的地方也曾有所涉及。如第三十七回探春倡议结海棠吟社,大观园中诸人一齐响应,但吟社的掌坛之人却是李纨。李纨其人,以其贤良方淑的品格在贾府有着崇高的威信,但作诗却似乎并非强项。诚如她自己所一再谦称的,是"不会作诗"、"不能作诗",偶然的创作表现,如元妃省亲时"勉强凑成一律",也确实不见精彩。诗云:"秀水名山抱复回,风流文采胜蓬莱。绿裁歌扇迷芳草,红衬湘裙舞落梅。珠玉自应传盛世,神仙何幸下瑶台。名园一自邀游赏,未许凡人到此来。"即使除去应制祷颂因而多有限制的因素,这首诗也平平。正如蔡义江所评:"她所作的七律,也很符合这种虽乏才情,但尚有修养的情况:诗中或凑合前人诗句,或借用唐诗熟事,都还平妥稳当。" 但这并不影响她在众人心目中的地位,其原因,正如第三十七回结海棠社时宝玉所说:"稻香老农虽不善作,却善看,又最公道,你就评阅优劣,我们都服的。"宝玉的这个看法,众人也都同意。"善看",就是有眼光,有识力,书中的描写也证明了这一点。如海棠社诸作,当众人写完,黛玉打好腹稿之际,宝玉认为探春的好,李纨推重宝,钗的诗"有身份",而当黛玉写了出来,众人就"都道是这首为上"。不过,最后李纨却是这样总结:"若论风流别致,自是这首(按指林黛玉之作);若论含蓄浑厚,终让蘅稿。"于是一锤定音,推薛诗第一,林诗次之。

    第三十八回菊花社,又是李纨加以总评:"通篇看来,各人有各人的警句。今日公评:〈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题目新,诗也新,立意更新,恼不得要推潇湘妃子为魁了。然后〈簪菊〉、〈对菊〉、〈供菊〉、〈画菊〉、〈忆菊〉次之。"众人也都无异议,非常服气。

    在包括诗歌创作在内的文学活动中,眼高手低原是普遍的现象,善评诗者无法将观点完全落实到自己的创作过程中,也并不罕见。古代的批评家已经指出过这一问题,如吴乔《围炉诗话》卷四:"读诗与作诗,用心各别:读诗心须细密,察作者用意如何,布局如何,措词如何,如织者机梭,一丝不紊,而后有得于古人。只取好句,无益也。作诗须将古今人诗一帚扫却,空旷其心,于茫然中忽得一意,而后成篇,定有可观。" 如果这个说法可以成立,则心手不合的现象就完全可以理解。以古人而言,远的如梁代钟嵘,其作《诗品》,识力精湛,颇有盛名,可是本身却未有作品流传,不免使人心生疑窦,于是陈仅借答问这样说道:"问:钟嵘《诗品》为千古评诗之祖,而记室之诗不传,岂善评诗者反不能诗乎?(答)非特善评诗者不能诗,即善吟诗者多不能评诗。······因知人各有能不能也。" 近的如宋代的严羽,其《沧浪诗话》,提倡盛唐,鼓吹兴象,有大名于后世,但其所自为诗,钱钟书曾这样评道:"批评家一动手创作,人家就要把他的拳头塞进他的嘴,--毋宁说,使他的嘴咬他的手。大家都觉得严羽的实践远远不如他的诗论。他论诗着重'透彻玲珑'、'洒脱',而他自己的作品很粘皮带骨,常常有模仿的痕迹。" 具体来说,他提倡盛唐,而自己的诗,用尽功力,却往往只能到达中唐。如〈和上官伟长芜城晚眺〉:"平芜古堞暮萧条,归思凭高黯未消。京口寒烟鸦外灭,历阳秋色雁边遥。清江木落长疑雨,暗浦风多欲上潮。惆怅此时频极目,江南江北路迢迢。"程师千帆评道:"在江西派推崇杜甫、继而四灵及江湖派学习晚唐的时候,严羽独具只眼,提倡学盛唐。但由于才力不济,并不能达到李白、杜甫、王维、孟浩然所达到的高度。如这首写得不错的诗,风格倒颇接近大历十才子中的刘长卿。"

    由此看来,林黛玉的诗论与诗作出现彼此矛盾的现象,置于《红楼梦》全书的艺术架构中,似乎有前后勾连不够紧密之嫌,但如果从创作与生活的关系即生活决定创作出发,从诗歌创作中实际存在的心手不应的状况来看,则也可以予以理解。 

    四、馀论:关于小说中诗词创作的一点思考

    但是,尽管如此,林黛玉的形象在这里毕竟有所分裂,这或者可以认为是小说创作中作为代言的诗词所面临的某种困境。

    所谓代言,就是把作者的创作当成书中主人公的创作。这是刻画人物的重要方式之一,但对作者却也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因为代言诗词时,不仅要考虑主人公的身份、地位、修养、学识等,而且还要考虑历史背景、情节发展等,这些方面的任何一点疏忽都会给全书的逻辑进程造成损失。

    《三国演义》中刘备去隆中恳请诸葛亮出山,如我们所熟知的,他第三次才见到诸葛亮。诸葛亮在房里睡觉,刘备不敢打搅,就在外面等候。良久,诸葛亮才睡足,醒来以后,吟诗一首。诗云:"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这是一首非常有名的诗,很好地刻画了虽然以隐士自居,但却胸怀天下的诸葛亮的形象。不过,作者千虑一失,却没有考虑到,这是一首声韵格律都非常严格的五言绝句,而在诸葛亮生活的三国时期,对诗歌声律的探讨还没有展开,因而不可能出现这样的作品。当然,这并不是什么致命的缺点,但就应该尽量追求达成历史真实的历史小说来说,仍然是一个美中不足之处。

    所以,作者代书中主人公写诗,如果只是一般意义上的抒情言志,则对于具有创作能力的作者来说,一般尚不是太大的问题,顶多只有工拙之分。但是,一旦将情境具体化,则所处理的问题就更为复杂。即如林黛玉,既要让她的创作符合她本人的年龄、身份、情怀、口吻,又要顾及到为了宣扬她的学识,从她口中说出的诗歌理论,并水乳交融地置于作品之中,还要考虑情节发展,保持其一贯性,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如果说,曹雪芹在这个问题上确有失察的话,那可能是因为他把这个问题处理得太实了。或者,尽可能避免具体的因果关系,也就是给予一定的虚化,才是处理这类问题的最佳方式。

    退一步说,在《红楼梦》中,即使非常实地处理这个问题,其实也完全可以在某些可能予以协调的地方加以呼应,比如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林黛玉所作一诗以及替宝玉所代拟一诗,虽然在众作中也算不错,但距离其所标榜的境界仍有不小距离,而这种应制颂圣一类作品原是可以只见才情,而与性格经历等无关的,曹雪芹完全可以代她写得更具有盛唐之风.从这个意义上来看《红楼梦》中林黛玉的论诗和写诗,我们虽不必求全责备,但似乎也应该把它看作小说中运用代言的一个问题来提出,以便更好地加以思考。(来源:雁梦云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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