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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论《远游》(二) “美登仙”

 依然听雨依然闲 2020-04-16

《管锥编-楚辞洪兴祖补注》札记第十三则 之二                           


                               /周敏

《管锥编-楚辞洪兴祖补注》第十三则《远游》共有五小节,此为第二节,副标题为《美登仙》。

钱钟书此则第二节论述屈原“美登仙”,兼论“问”之多方。

【屈原美“登仙”】                                                         

“闻赤松之清尘兮,顾承风乎遗则。……美往世之登仙,……羡韩众之得一”;《注》:“思奉长生之法式也”;《补注》引《列仙传》载赤松子“服水玉”及韩终“采药”“自服”事。

“登仙”即成仙、即长生不老,此炼丹修道者之所求也。 美者,美化、赞美、向往之谓也。    

赤松子又名赤诵子,学五千文,号南极南岳真人左仙太虚真人,相传服食水玉而成仙,被称为“华夏第一仙人”。《列仙传》开篇第一位即是赤松子。

关于赤松子服水玉,记载多有不同。《山海经·南山经》注中说赤松子所服食的水玉是水精(水晶),《搜神记》则称是冰玉散,葛洪《抱朴子》又说赤松子服食的是神丹,并有赤松子丹法传世。《神仙传》中则称赤松子服的是松腊茯苓。

      韩终乃齐地方士,曾为秦始皇求药而自服,遂成仙。洪兴祖补注引刘向《列仙传》曰:“齐人韩终,为王采药,王不肯服,终自服之,遂得仙也”。

屈原对求仙之道有疑问:

按《天问》:“白蜺婴茀,胡为此堂?安得夫良药,不能固藏?……大鸟何鸣?夫焉丧厥躯?”

《注》、《补注》皆言指崔文子学仙于王子乔事,见《列仙传》侠文者(今本《搜神记》卷一亦载之)。则《远游》下文之“吾将从王乔而娱戏”,又“见王子而宿之兮”,正即此持药化鸟之人。

王逸《注》、洪兴祖《补注》说《天问》这三句提问诗“皆言指崔文子学仙于王子乔事”

关于崔文子学仙于王子乔事,东晋文学家干宝《崔文子学仙》有记载:

       崔文子者,泰山人也。学仙于王子乔。子乔化为白霓①,而持药与文子。文子惊怪,引戈击霓,中之,因堕其药。俯而视之,王子乔之履也。置之室中,覆以敝筐。须臾②,化为大鸟。开而视之,翻然飞去。

 据此,将《天问》“白蜺婴茀,胡为此堂?安得夫良药,不能固藏?……大鸟何鸣?夫焉丧厥躯?”试译如下:

1白蜺婴茀,胡为此堂?

王子乔身披白霓,为何打扮得这样堂皇?(白蜺(ní)婴茀(fú):蜺,同“霓”。婴,缠绕。茀,曲)

2、安得夫良药,不能固臧?

王子乔从何处得到这不死灵药,得到了又为何不好好地保藏?(臧:藏)


3、大鸟何鸣,夫焉丧厥体?

(王子乔被射化为大鸟)大鸟的鸣声如此嘹亮,王子乔何曾命丧?

钱钟书说:

 合三节而观之,《天问》“安得良药?”“焉丧厥躯?”之非辟求仙而讥方术,断可识矣。

钱钟书由此判定,屈原“安得良药?”“焉丧厥躯?”并非驳斥求仙,也并非讥笑方术,其赞美“登仙”之旨是清晰可辨的。钱钟书由《远游》想到《天问》,相互印证,足见其求证方法是由此及彼,贯通融合的。

我以为,屈原未必信仙,只是当时楚国现实太黑暗,他走投无路,愤懑绝望,于是,借求仙之道来做思想寄托与精神慰藉罢了!

       【“问”之多方】

      钱钟书 讨论了《天问》有关崔文子和王子乔学仙之三问之后,紧接着论述了“问”之多方,即“问”句并非有疑才问,它有各种不同意图和作用。

      钱钟书指出:

盖疑事之无而驳诘,“问”也;信事之有而追究,亦“问”也;自知或人亦知事之有无而虚质佯询,又“问”也。不识而问,不解而问,不信而问,明知而尚故问,问固多方矣,岂得见“问”而通视为献疑辩难哉?

——对某事的存在表示怀疑,可设问;相信某事存在并追究其根据或原因,也可设问;自己和他人皆知事实之有无依然质询,意在强调和提醒,又可设问。有不知情况而发问,有知情却不知因而发问,有不相信事情竟然那样而发问,有明知事实情况而故意发问,设问的意图和作用是多方面的,有的为追寻事实真相,有的为追寻事情背后的原因,有的是明知故问以提醒关注,并非有疑难求解决才发问。

蒋骥《楚辞余论》卷上云:“《天问》有塞语,有谩语,有隐语,有浅语;

塞语则不能对,谩语则不必对,隐语则无可对,浅语则无俟对。”名目未必尽惬,然亦知言之选也。

     所谓塞语,即无解之语;谩语,即随便之语;隐语,即隐晦之语;浅语,即无深意之语。此类问语,或不能对,或不必对,或无可对,或无俟对(并不等待回答)。

       钱钟书实际上对《天问》抱有相似的看法,他以为,蒋骥的话虽然并不完全准确,但确实是众多评论中的中肯之言。

克尔恺郭尔谓发问有两类,一者思辨之问,二者谲讽之问。知事理之有,而穷源竟委,故问;知事理之无,而发覆破迷,故亦问。前者欲稽求实是,后者欲揭示虚妄。

概而言之,发问意图和作用不止一端,但概括起来不外两类,一类是事理存在,发问以探寻其原委和根据,在实事的基础上求是;另一类是并无其事,发问乃揭示其虚妄,破除因循陈见和盲目迷信。

二〇二〇年四月十六日

(注:篇中红字引自《管锥编-楚辞洪兴祖补注》第十三则)

  附录:《管锥编-楚辞洪兴祖补注》第十三则《远游》(二)

(二)美登仙

“闻赤松之清尘兮,顾承风乎遗则。……美往世之登仙,……羡韩来之得一”;《注》:“思奉长生之法式也”;《补注》引《列仙传》载赤松子“服水玉”及韩终“采药”“自服”事。按《天问》:“白晲婴茀,胡为此堂?安得夫良药,不能固藏?……大鸟何鸣?夫焉丧厥躯?”《注》、《补注》皆言指崔文子学仙于王子乔事,见《列仙传》侠文者(今本《搜神记》卷一亦载之)。则《远游》下文之“吾将从王乔而娱戏”,又“见王子而宿之兮”,正即此持药化鸟之人。合三节而观之,《天问》“安得良药?”焉丧厥躯?”之非辟求仙而讥方术,断可识矣。盖疑事之无而驳诘,“问”也:信事之有而追究,亦“问”也;自知或人亦知事之有无而虚质佯询(erotesis),又“问”也。不识而问,不解而问,不信而问,明知而尚故问,问固多方矣,岂得见“问”而通视为献疑辩难哉?蒋骥《楚辞余论》卷上云:“《天问》有塞语,有谩语,有隐语,有浅语;塞语则不能对,谩语则不必对,隐语则无可对,浅语则无俟对。”名目未必尽惬,然亦知言之选也。

[增订四]克尔恺郭尔谓发问有两类,一者思辨之问,二者谲讽之问。知事理之有,而穷源竟委,故问;知事理之无,而发覆破迷,故亦问。前者欲稽求实是,后者欲揭示虚妄。苏格拉底问人,多属后类(One may ask a question for the purpose of obtaining an answer containing the desired content ,so that the more one question ,the deeper and more meaningfull becomes the answer ;or one may ask a question ……to cuck out the apparent content with a question and leave only an emptiness remaining .The first method naturally presupposes a content ,the second an emptiness:the first is speculative,the second the ironic.)。屈子示必尽知所问之“无可对”而故问也,柳子厚或复强以为知而率对焉。盖《天对》使《天问》不意辄成“谲讽”,犹祖父赖子孙而得封赠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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