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永很纯粹，吃软饭吃成硬核。虽然一生向往功名，但骨子里保持着一个知识分子基本的气节：珍惜羽毛、敬畏文字。 1 人这一辈子，谁都有个三灾六祸，时运不济的时候。哀叹天命不公、世界与我为敌可以，顺便也得找找自己的原因。 所以，遇到喝凉水塞牙缝的窘况，极可能是自己的牙齿真的坏了。 只是觉察到了，依旧不改，并且变本加厉，刚开始可以称作个性，坚持足够长久而不变质，那就是品格。 柳永就属于这样的人。 公元1002年，刚过千禧年，18岁的柳永告别家人远赴京师汴梁参加礼部考试。那时还没有电脑，当然也不会有蠕虫病毒让全人类恐慌。但有一个特殊的病毒让年轻的柳永中了毒，而且是脑中毒，并为此折了腰。 那就是遍布杭州(临安）城的烟花女子。 从福建武夷山走出来的毛头小伙，路过这里，猛然陷身翠红柳绿当中，马上感受到原来的环境太封闭了，品茶固然高雅，可哪有姑娘们的热情来得实在呀！ 于是，一头扎进温柔乡，开始放浪形骸的神仙生活，日夜听歌买笑，并为歌女们写词，浪子与才子的名声双双走红，活成了任我行他哥，任逍遥。 结果，他错过了当年的高考，又错过了第二次高考。，直到1008年，才终于坐在考场里。 当时皇帝宋真宗，比较推崇务实文风，一看柳永的文章洋溢着浮糜之气，心生厌恶，将他打入另册，首秀失败。仗着才高八斗，又自带清高基因，名落孙山的柳永咽不下这口气，挥手写出《鹤冲天·黄金榜上》，发泄对科举结果的牢骚与不满。一句“偶失龙头望”，把对皇家的失望表现得透透的。 冲动是会受到惩罚的：这句话让他三次榜上无名。 毕竟，作为官宦世家，走科举入仕这条路被公认为正途，并且柳永也确实没有对科举绝望，写词填曲只为表达情绪。第一次落榜后，随后他又写了一曲《如鱼水·帝里疏散》，用“是非莫挂心头”聊以自慰，并在“向绣幄，醉倚芳姿睡，算除此外何求”中找到了寄托：忘记过去不快，且先在京城的美人房间睡个好觉。 不料，皇帝并非宰相，肚里撑不下船。宋朝官员比较随便，经常出入娱乐场所，柳永作的新词被歌女传唱，经他们的嘴传到宋真宗耳中，有可能还被放大，便有了1015年、1018年他两次考试的被刷，而长兄柳三复却进士及第。 柳永不服啊！我就喜欢个女人，为女人着迷，为女人写词，话里话外沾点胭脂味，怎么了？翰林学士晏殊的词也是含蓄婉丽，凭什么当那么大的官？ 想不通的时候，他又到妓院喝酒买醉。可能见他过于颓废，柳永的红颜知己虫娘劝了几句，惹恼了他，双方不欢而散，感情也出现了危机。一言不合，柳永又作词抒发失意失恋的苦闷心情。 但权力有时专治各种不服。 好容易盼到宋真宗龙飞殡天，柳永以为要迎来人生的春天，兴冲冲准备着第四次考试。 继位的宋仁宗，在维护家长的权威上，那绝对是棒棒哒。 柳永参加考试，是他的权力，全国人民都可以，准了。等到进士放榜时，宋仁宗却引用他以前的词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说：“既然想要‘浅斟低唱’，何必在意虚名！”于是，刻意划去柳永的名字。 真是一言可以兴邦，一言足以毁人。 刀笔小吏、白面书生、作协会员，不得不防，不可不慎！ 这下柳永HOLD不住了，已经出离愤怒了，直接想骂娘，但是没有采取砸考场、泼脏水、抹黑等手段攻击朝廷，选择离开是非伤心之地，并且忍受了与情人的难舍难分。万般愁绪汇诸笔端，他写下了千古绝唱《雨霖铃·寒蝉凄切》，将情人惜别时的真情实感表达得缠绵悱恻，凄婉动人，给后代人写情书留下了经典模板，只是一直被模仿，从未被超越。 这一去，真是“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2 柳永没有回到老家。 一旦迷恋上某人或某物或某环境，想要让大脑恢复出厂设置，很难。 杭州的美女，杭州的生活，深深烙刻在柳永的心里，再好的思想教育、道德教化也难以改变初衷：在这生活。 本来能够有个更好、更大的平台，实现中国读书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理想。偏偏写的艳词不受待见，失去了当官从政的机会。但柳永有柳永的道，皇帝让我去“浅斟低唱”我就去“浅斟低唱”，给自己封了个大大的头衔“奉旨填词柳三变”！ 这下身份倍增。宋朝歌女们竞争也很激烈，去享受的人都图个新鲜，为了留住老客户、争夺新客源，她们挖空心思收集新词新曲。柳永本来就红，又有了御赐“招牌”，写的词极度受欢迎，一时洛阳纸贵。 算一算，柳永不是体制内的人，却还端着体制内体面的碗，打着公家的名义干着私活，在当时可以归入致仕，现在讲就是退休。 区别是他年龄太小，退休没有消磨掉他爱折腾的本性。 所以，柳永把写作变成一门生意。 事实上，他没有经济来源，完全靠女人们养活，写词为了泡妞，泡妞为了睡觉、吃饭，彼此依赖，共生共荣。他也真心真情为她们写作，有的是约稿，有的是随性创作，但每一曲都成为爆款。 柳永的名字，也逐渐远播，甚至走出国门并产生巨大影响，“凡有饮水井处，即能歌柳词”。 然而，太平盛世也有遇到意想不到的天灾人祸。 1028年，一场大瘟疫在杭州开始漫延。 面对可怕的敌人，柳永除了为美人作词、喝酒逃避，干不了什么实质的工作。 而朝廷马上行动起来。宋仁宗下令砸碎珍宝通天犀，并且让太医院挑选医术高明的医生，带着朝廷提供的药品赶赴疫区。 同时，还特别下旨：各地一定要如实上报疫情，不称职的官员一律治罪，从免职到就地正法，钦差大臣可以全权处理。又特别强调，千万不要让外行坑害疫区百姓：“无使为庸医所误，夭阏其生。” 这边热火朝天忙着抗疫，那边的敌人开始活动。 辽圣宗耶律隆绪以兵逼迫北宋签订“澶渊之盟”后，两国一直维持的边境稳定。为一直牵制宋朝，辽国不断拉拢党项政权。 当时党项太子李元昊对父亲李德明倾向北宋很不满，打算借助内外势力谋求独立。 一场瘟疫，给他送来了千载难逢的机会。 要让内部动乱，显然是制造矛盾和混乱。有能力做到这一点的，要靠能带节奏的流量王。 柳永就是没有网络时代的流量王，自然成为第一人选。 中间人就找到了柳永，说你写写瘟疫里百姓的悲惨遭遇，写写你独特的感受，给你白花花的银子，还把你的作品翻译到国外。 柳永正为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表达女人的香艳恼火，没好气地说：凭什么？ 对方说，你看，你这么有才华，却被两任皇帝给坑了，至今没捞个有油水的职务。你们同期的考生，有的已经当上了京官。 柳永说，老子不稀罕当官，爷就是靠妓女养活。 中间人一听，都暗暗竖起大拇指：实话实说，丫的，佩服你是条汉子。但话锋仍是：看看死了那么多人，连辽国、党项、吐蕃、大理都有人被传染了，你得说真话，这是常识。 柳永道，我没见到死那么多人。再说，我也不认识外国字，他们说了什么，怎么能当真？ 中间人说，这很简单，你只要备注听朋友说的就行。大家只认你柳永的名字，谁还在乎真假？再说，负责翻译的人对宋朝很友好，这是个大力宣扬中原文化的好机会。 柳永这回清醒了，安禄山没造反之前对唐朝也很好！况且，这是让我赤裸裸造谣啊，马上回答得斩钉截铁:卖身可以，但绝不卖艺。 他虽然顽固，但不蠢。关键时候，坚守了文人的良知。 3 由于情丝难断，杭州疫情稍有缓解，柳永于1029年重新踏上京师的土地。可惜虫娘已经消失于茫茫人海，未来的重逢，只能在梦中依稀回眸。 这里繁华依旧，但故交零落，物是人非。柳永黯然离开京都，前往西北。 不久，他又来到成都，尔后沿长江向东，过湖南、抵鄂州，开始浪迹天涯。 但这颗多情的种子，即使在羁旅，仍然用手中一只笔抒写思乡之苦和怀人之情，比如《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中的这句“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 由于大量时间生活在青楼、市井当中，柳永的这些词异常平民化、大众化，通过开阔的意境营造，给人以强烈的共鸣共情，无形中受到感染。 最早他被买办看中，除了他的名望，最重要是看中他写作中抒情的自我化，能够以第一人称的角度，增加读者的信任感；用语通俗，甚至掺上富有表现力的口语、俗语、俚语，生动活泼，容易接受；白描，不修饰，感官冲击力强。 本色示人，不矫情，不做作。 但他有底线，文字即使不用来歌功颂德，至少可以为女人服务，绝不能沦为政治工具，为博眼球，当了吃自家饭砸自家锅的小丑。 柳永还是一个有家国家情怀的人。 也许正因为这一点，为他的小后半生埋下一个美妙的伏笔。 转折点自然来自于宋仁宗 爱好诗词的他，随着年龄的增长，变成了柳永的粉丝，每次喝酒，都要命令侍从再三歌咏柳永的词，绝对铁粉。在将柳永推出官门之外的10年后，宋仁宗特开恩科，放宽录取尺度，使已经近50岁的柳永与其兄柳三接同登进士榜。 柳永中进士后赴琼林宴，他已陶醉在中进士的喜悦之中，想到自己今日能光宗耀祖，心情愉快，作为才子词人，一首《柳初新·东郊向晓星杓亚》呼之而出： “东郊向晓星杓亚。报帝里、春来也。柳抬烟眼，花匀露脸，渐岘绿娇红姹。妆点层台芳榭。运神功、丹青无价。 别有尧阶试罢。新郎君、成行如画。杏园风细，桃花浪暖，竞喜羽迁鳞化。遍九陌、相将游冶。骤香尘、宝鞍骄马。” 后世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一切景语皆情语也”。这首词，上篇不是单纯写春景，而是借以传达人物内心的喜悦之情；下篇写新进士宴游场面，宛如一幅画面生动的宴游图。 柳永进士及第后的得意欢乐，跃然纸上。 他高高兴兴地到杭州淳安（睦州）上任，途经苏州时，特意拜谒了当地长官范仲淹，还作了一首词进献，其中混合着精神仰慕与溜须拍马的成份。 当用世俗的眼光来看柳永，这个人就显得更有意思，更接地气。 到任后，知州吕蔚爱慕柳永的才华，向朝廷举荐，因“未有善状”受阻，柳永收敛了脾气，兢兢业业干好本职。几年后，他调任余杭县令，抚民清净，深得百姓爱戴。随后，柳永任浙江定海晓峰盐监，作《煮海歌》，对盐工的艰苦劳作予以深刻描述。因为政有声，柳永被称为“名宦”。 在著名的庆历新政开始2年后的1043年，柳永调任泗州判官。这时柳永已经在地方任职三任九年，且都有政绩，按宋制理应磨勘改官，竟未成行，柳永发出了“游宦成羁旅”之叹。 这年秋天，又一次改变命运的机遇来临。为推荐他，柳永的一位贵人代献一首颂德的新词《醉蓬莱·渐亭皋叶下》。岂料，他费心心血的词中，一句“宸游凤辇何处”，却与御制真宗挽词暗合，还有“太液波翻”等语都不合圣意，改官投诉无果而终。直到范仲淹拜参知政事，重订官员磨勘之法。柳永申雪投诉，改为著作佐郎，授西京灵台山令。 1046年，柳永转官著作郎，回到京师。次年，柳永再度游苏州，作词赠苏州知州滕宗谅，即滕子京，反思对方的谪守经历，有些心灰意冷。3年后，他以屯田员外郎身份真正退居二线。 十几年中，生活中能够陪伴柳永的，还多数是那些歌女。他为官清廉，很少积蓄，可谓家徒四壁，直到1053年与世长辞，还是一些歌女凑钱将他安葬。 或许柳永着迷谶语，最终把生命活成了一缕烟花。 （注：人物、历史事件属实，个别情节虚构）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