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亥杂诗》第三首

《己亥杂诗》第三首

罡风力大簸春魂，虎豹沈沈卧九阍。

终是落花心绪好，平生默感玉皇恩。

【笺说】

龚自珍此次离京，时在暮春（见第十首）。这里的第三首，既有现实，又有想象，还有自我的情感，三者交缠在一起。

罡风力大簸春魂，

暮春多风，是首句描写的眼前景致：劲风大力地簸弄着、摧残着春花。

“罡风”，就是劲风，高空中的大风。“春魂”，这里指春花，春花是春天的精魂。清黄景仁有《苏幕遮》词：“第一番风须放软，怯怯春魂，万一惊他转。”那里的春魂，也指的是春花。

此句是眼前景。此句可说是充满对春花的怜惜，对“罡风”的愤恨。龚自珍此句所写，其情感又和他的另一首诗一脉相承的，这就是《十月廿夜大风，不寐，起而书怀》：

西山风伯骄不仁，虓如醉虎驰如轮。排关绝塞忽大至，一夕炭价高于缗。城南有客夜兀兀，不风尚且凄心神。家书前夕至，忆我人海之一鳞。此时慈母拥灯坐，姑倡妇和双劳人。寒鼓四下梦我至，谓我久不同艰辛。书中隐约不尽道，惚恍悬揣如闻呻。我方九流百氏谈宴罢，酒醒炯炯神明真。贵人一夕下飞语，绝似风伯骄无垠。平生进退两颠簸，诘曲内讼知缘因。侧身天地本孤绝，矧乃气悍心肝淳！欹斜谑浪震四座，即此难免群公嗔。名高谤作勿自例，愿以自讼上慰平生亲。纵有噫气自填咽，敢学大块舒轮囷。起书此语灯焰死，狸奴瑟缩偎帱茵。安得眼前可归竟归矣，凤酥雨腻江南春。

可能正是由此感受，龚自珍才对“春魂”的受“罡风力大簸”，感同身受；我们通过后一诗，也会对此句理解的更深刻。

虎豹沈沈卧九阍。

罡风簸弄春花，漂浮空中，于是自然地，龚自珍望向高空，于是写道：是虎豹把守着幽深的天门。

此景象出于屈原的《招魂》：“魂兮归来!君无上天些。虎豹九关，啄害下人些。”王逸注：“言天门凡有九重，使神虎豹执其关闭。”

屈原的“九关”，即是龚诗中的“九阍”，就是天门的九重关，那里幽邃深沉，有虎豹卧守。这种意象，自屈原后，常被人写及，如宋姚勉《丙辰冬和乐魁声道四诗》：“虎豹狺狺踞九阍”，黄庭坚《再次韵寄子由》：“虎豹憎人上九关”，明徐祯卿《平陵东行》：“九关虎豹下食人，髑髅飞血昏风尘”等。

上二句，描写了一个风高残花飞舞，高空虎豹当关的阴沉景象。可想落花是不可飞升于天的，只好萎落于地，身不由己，随风而走。

终是落花心绪好，

这一句直接写落花：还是落花的心性好啊。

“终是”，不是始终是，而是最终是，到后来的意思。尽管是“罡风力大”，尽管是“虎豹沉沉”，不能飞天，命该如此，落花的心情，最终还是好的。这个“好”，让人感到有些勉强，但总归还是“好”。

“好”什么呢 ？第四句说——

平生默感玉皇恩。

落花的心绪还好，是：一生都默默地感谢玉皇大帝的恩情。

后二句是龚自珍自比落花，从落花的角度讲，是感谢“玉皇”，那个道教尊崇的天地主宰；从龚自珍的角度讲，这个“玉皇”，就是皇帝——上天之子，天子。

在专制的社会，很难摆脱，龚自珍最终也难摆脱对皇权的期待与对皇帝的美好愿望。至于他心中的怨愤、不平，有几分是归于“玉皇”的，我们很难明确了。

这首诗和第五首，构成了龚自珍《己亥杂诗》中的“落花诗”，颇为后人常常论及，值得注意。

还有一点，也不可忽略，或对加深理解后二句有益，即是“春风”既吹开了“春花”，又是摧残“春花”者。前人多有写及此意的，《钱锺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三百八十九则，论及《元诗选》中黄庚《月屋漫稿》的诗：

《春阴芍药》：“点滴檐声溼迳云，翻阶红药带啼痕。可怜花片都零落，雨露虽多不是恩。”按《吴会英才集》卷二方子云《春分前三日城南看桃花》云：“与我一般颜色减，未承雨露但风尘。作书为报飞廉道：如此吹嘘不是恩。”同一机杼。《养一斋诗话》卷四称沈石田《落花》警句莫过于“万物死生宁离土，一场恩怨本同风”（按陈仁锡编《沈石田先生集》七律三《落花》三十首无此首，《列朝诗集》丙八载之），可以参观。石田语又似罗与之《雪坡小稿》卷二《花下叹》之“花落花开翻覆手，君看同此一春风”。唐僧修睦《落花》早云：“不能延数日，开亦是春风。”义山《代赠》云：“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则更凄挚微婉。陈霆《渚山堂词话》卷一称杨眉庵《落花词》云：“当时开拆赖东风，飘零还是东风妬。”皆本之沈休文《八咏‧会圃临春风》云：“氛氲桃李花，青柎含素萼。既为风所开，复为风所落。”

钱锺书又连举几例：

宋祁《景文集》卷二十三《落花》：“已与吹开复吹谢，无情毕竟是春风。”宋庠《元宪集》卷十四《再到小园见落花有感》：“先落后开应定分，一般迟日一般风。”范成大《石湖诗集》卷五《晚步西园》：“料峭轻寒结晚阴，飞花院落怨春深。吹开红紫还吹落，一种东风两样心。”《药地炮庄》卷一《齐物论》：“壮夫无恙孱夫病，一样南风两样吹。”《西青散记》卷二载殷霞村诗云：“零落芳心休自怨，荡花原是养花风。”《全宋词》 高观国《兰陵王‧春雨》：“只愁入夜东风恶。怕催教花放，趁将花落。”张先《安陆集‧赠妓兜娘》：“当时自倚青春力，不信东风解误人。”《天真阁集》27《落花感赋》：“飞上绣茵成底事，东风只道是吹嘘。”

这些诗句都写到了“春花（落花）”对“春风”的感情上的纠葛，其实也是旧时读书人对皇权的态度的纠葛：有恩还是无情？恩多还是误人多？是感恩还是怨多？这对于旧时的读书人，真是难以解脱的困境。

    那么龚自珍呢？那“默感玉皇恩”，总让人觉得有些没说尽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