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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论《远游》(四)“传道受道”

 依然听雨依然闲 2020-04-20

《管锥编-楚辞洪兴祖补注》札记第十三则 之四                         

         钱钟书论《远游》(四)“传道受道”

                                          /周敏

      《管锥编-楚辞洪兴祖补注》第十三则《远游》共有五小节,此为第四节,副标题为《传道受道》。

       【“道可受而不可传”】

       “曰:‘道可受而不可传’”是屈原《远游》中的一句诗。

《远游》一开头就交待了远游的原因:“悲时俗之迫阨兮,愿轻举而远游。”对恶浊朝廷的迫害充满悲愤,只得去远游了。到哪里远游呢?“托乘而上浮”,去的是天上,是人们所崇仰的神仙世界。  

因此,这里的“道”不是道家之“道”,也不是儒家之“道”,而是道教之“道”。

“曰”是说,是谁说的呢?,洪兴祖、朱熹、汪瑗、王夫之、蒋骥等均言:曰者,王子之言也。王子即王子乔。姜亮夫写得更明确:曰者,王子乔之言也。   

        王子乔为东周第11代国王周灵王太子,名晋,字子乔,约生于公元前565年,卒于公元前549年。

      《列仙传》记载,太子晋好吹笙,作凤凰鸣,游伊、洛间,道士浮丘生引上嵩山,三十年后见到同乡恒良,太子晋说:“可告我家,七月七日会我于缑氏山麓”。其时,果然身乘白鹤立于山巅,可望而不可达,数日方去。

“道可受而不可传”是得道成仙的王子乔所说的话。

“可受”,可以接受,可以得到。“不可传”,不可以用语言来传达。

       《远游》那几句诗如下——

       道可受兮,不可传;
      
其小无内兮,其大无垠。
      
毋滑而魂兮,彼将自然;
      
壹气孔神兮,于中夜存。
      
虚以待之存,无为之先;
      
庶类以成兮,此德之门。

      上面几句诗译文——

 王子乔说:
       “
道可以从内心感受,不可以口耳相传。
      
说它小则无处不可容纳,说它大则大到无边无沿。
      
不搅乱你的神魂,它就自然而然地出现。
      
这一元之气非常神奇,半夜寂静之时方才可感。
      
要以虚静之心来对待它,不要万事只想着自己占先。
      
各类东西都是这样生成,这就是得道的门槛。

  从王子乔这段话可以想见,道教之道在求长生或永生。 “小无内”、“大无垠”乃一元之气,乃天地之 精华,人得之方能天人合一,达成长寿的目的。

但求取这一元之气,谈何容易。每个人层次不一,慧根不同,学力、悟力也不一样。心境不同,感应不同,效果也不一样。

  更何况,这一元之气,半夜心静时才出现,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因此,王子乔说:你想得道成仙吗?完全要靠自己去体会、领悟,是不可用语言来传授的。这里有合乎情理的养生之道,也笼罩有故弄玄虚的神秘色彩。

当然,永生是绝无之事;长寿却是可求之事。

【屈原之“道”有别于庄子之“道”】

       钱钟书认为:在“传道受道”问题上,屈原和庄子貌同而心异,即看起来相同,其实不一样。

       屈原信奉的是道教之“道”,得“道”是指通过养气、养生而成仙。屈原《远游》诗:“曰:‘道可受兮不可传’”,是传说中得道仙家王子乔的语录。

       由此可见,屈原之“道”乃道教之“道”,神仙之“道”。

       庄子之道是道家之道,得“道”是指忘怀一切,归于寂静,与万物为一。

      《道德经》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求学”和“求道”是两条相反的路径。求学是加法,日积月累以臻丰富;求道是减法,清除心中的欲望烦恼,情感牵挂以及一切世智机心。

       可见,屈原之“道”是道教之“道”,庄子之“道”是道家之“道”,二者的旨归是决然不同的:前者追求不死,后者视死如归。

【屈原“道可受”和庄子“道可传”意思相同】

       对比一下屈原和庄子的“传道受道”。

       屈原曰:道可受兮不可传;

       庄子曰:道可传而不可受;

       表面上看,屈原之言和庄子之言措辞正好相反。

钱钟书引用并认同洪兴祖《补注》对屈原和庄子貌似相反的两句话所进行的诠释:屈原的“道可受”是受以心,庄子的“道可传”也是传以心。

因此,钱钟书说:“故屈之,即庄之”。屈原之言“道可受”和庄子之言“道可传”只是用词有别,意思是一样的,表达的是:心是“道”的载体,心是能够得“道”的。

       可见,屈原“道可受”和庄子“道可传”表达的是一个意思,措辞不同,观点相同。但“道可受”和“道可传”只是屈原和庄子之言的前半句话。前半句话意思相同,并不等于全句意思相同。

       【屈原“道可受兮不可传”和庄子“道可传而不可受”意思不同】

       如前所述,屈原之“道可受”和庄子之“道可传”是一个意思,那么,屈原“道可受兮不可传”和庄子“道可传而不可受”是不是一个意思呢?回答是否定的,因为二者的后半句话意思不同,屈原之言和庄子之言整体意思就不可能相同。。

 钱钟书说:

       窃谓庄、屈貌同心异。

       钱钟书以为,庄子之言和屈子之言看起来相同,实际上不同。

       庄之“受”却异于屈之“传”,屈之“不可传”谓非语言文字所能传示,庄之“不可受”乃谓无可交付承受,得道还如未得。

        屈原所言之“道”:

       《远游》一诗,屈原写的是想像中的天上远游,折射了他现实无路可走而求仙的理想追求。诗中有大量的神仙灵怪,先后有太皓、西皇、颛顼等四方上帝;有雷神丰隆、木神句芒、风神飞廉、金神蓐收、火神祝融、洛神宓妃、湘水之神湘灵、海神海若、河神冯夷、水神玄冥、造化之神黔瀛等各类正神;有玄武星、文昌星等星官,有赤松子、傅说、韩众、王乔等仙人,有八龙、凤凰、鸾鸟、玄螭、虫象等神话动物;有汤谷、阊阖、太微、旬始、清都、太仪、微闾、寒门、清源等神话地名,迷离惝怳,令人目不暇接,心驰神摇。

       屈原对仙界无比渴慕向往,但找不到门径。

       屈原对楚国嫉贤忌能、迫害忠良的朝廷失望之极,他唯一的办法是离去。但他深深眷恋和热爱自己的祖国,无法割舍和背弃。《远游》一诗所描写的远游,更多的是想像,想像在神道怪异之间,在云光霞影里,与众多的天上神祗为伴。苦于得不到神仙的传示和导引,最后不得不回到苦难黑暗的世俗,这就造就了屈原一生的悲剧命运。

        屈原《远游》援引仙人王子乔之语“道可受兮不可传”,说明神仙也不能够用语言文字来传示,不能具体指明,用什么方法、通过什么途径可以得道成仙。

       庄子所言之“道”:

       庄子道“不可受”, 强调对“道”的领悟是纯粹个人经验,它关涉两方面,是有“道”者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交付,寻“道”者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接受,因此,达到了“道”的境界一如没有达到。

       按补注引《庄子》语,见《大宗师》;“不可受以量数”亦即《天运》言孔子“求之于度数”而“未得”道。

       在《庄子-天道》篇有轮扁斫轮的故事:轮扁善斫轮,但对于轮扁来说,斫轮是他纯个人的经验,斫轮的分寸、力度、快慢等技巧无法传授给别人,包括他自己的孩子。这里的分寸、力度、快慢等即是庄子的“量数”或孔子的“度数”。

       老子也说:

      “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与人,则人莫不与其子孙,然而不可也。……”

       庄子和老子是一致的:

       其意正《知北游》:“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

        庄子提倡的修“道”法门是心斋和坐忘。

       《庄子-大宗师》:“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者,至矣。”

       郭象的注解说:“知天人之所为者,皆自然也,则内放其身,而外冥于物。”就是说,到达这个境界就是得道了。得道的人呢!“则内放其身”,没有身体的障碍,忘怀身体的观念;“而外冥于物”,外面呢?跟物理世界达到心物一元,融为一体。

       庄子所言道家之道,终极结果是忘怀一切,心寂如空,授道者没有什么可以交付,学道者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接受。修“道”之方法和途径也只能是个人体验和领悟,而无法具体教授。

                                                         二〇二〇年四月二十日

(注:篇中红字引自《管锥编-楚辞洪兴祖补注》第十三则)

 附录:《管锥编-楚辞洪兴祖补注》第十三则《远游》(四)

(四)传道受道

“曰:‘道可受兮不可传’”;《注》:“言易者也;一曰:云无言也,诚难论也”;《补注》:“谓可受以心,不可传以言语也。《庄子》曰:‘道可传而不可受’,谓可传以心,不可受以量数也。”按补注引《庄子》语,见《大宗师》;“不可受以量数”亦即《天运》言孔子“求之于度数”而“未得”道。其意正《知北游》:“道不可闻,闻而非也,道不可见,见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释氏所谓:“无一法可得”,“无智亦无得”,“不得一法,疾与授记”(《宗镜录》卷四引“古教”)。王应麟《困学纪闻》卷一0云:“庄子所谓‘传’,传以心也;屈子所谓‘受’,‘受’以心也。目击而存,不言而喻。耳受而口传之,离道远矣!”实亦不外《补注》之意。虽然,窃谓庄、屈貌同心异。庄继曰:“可得而不可见”,复历举稀(即犬旁)韦氏以下“得之”之例,皆寓言也。征之《天运》,孔子求道于度数、阴阳而不能得,老子告之曰:“使道而可以告人,则人莫不告其兄弟;使道而可以与人,则人莫不与其子孙,然而不可也。……由中出者,不受于外,圣人不出;由外入者,无主于中,圣人不隐。”“不出”、不授也;“不隐”、不受也。故屈之“受”,即庄之“传”,亦即韩愈《五箴·言箴》所谓“默焉而意已传”。庄之“受”却异于屈之“传”,屈之“不可传”谓非语言文字所能传示,庄之“不可受”乃谓无可交付承受,得道还如未得。《齐物论》曰:“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耶?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耶?”又《知北游》曰:“弗知乃知,知乃不知”;《维摩诘所说经·菩萨品》第四曰:“菩提者,不可以身得,不可以心得”;《肇论·般若无知论》第三曰:“圣智之无者,无知:惑智之无者,知无。”盖神秘宗之公言也。

[增订四]《五灯会元》卷一一李端愿居士章次:“偈曰:‘及其有知,何异无知。’”

参观《老子》卷论第四。、五六两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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