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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棠春睡”的疑问

 芸斋窗下 2020-04-21

      “海棠春睡”是古典文学史上一个有名的典故,其流行的程度,在为人艳说的《红楼梦》中即可见一斑。小说第五回写贾宝玉走进秦可卿的卧室,“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笼人是酒香。”,第六十三回写姊妹们行酒令,湘云笑着掣了一根签,“大家看时,一面画着一枝海棠,题着‘香梦沉酣’四字,那面诗道是:‘只恐夜深花睡去。”,在第七十四回中,王夫人见到晴雯“钗亸鬓松,衫垂带褪,有春睡、捧心之遗风”,这里的“春睡”与第三十七回宝玉作诗咏白海棠的“出浴太真冰作影,捧心西子玉为魂”,皆点到了海棠花与杨贵妃的因缘,而这些和“海棠春睡”都直接相关。然而,一旦我们追索起这个熟典的来历,则又不免会产生些疑问。

从现存的文献来看,最先记载这一典故的是北宋的惠洪,其《冷斋夜话》卷一“诗本出处”条:

东坡作《海棠》诗曰:“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事见《太真外传》,曰:“上皇登沉香亭,诏太真妃子。妃于时卯醉未醒,命力士从侍儿扶掖而至。妃子醉颜残妆,鬓乱钗横,不能再拜。上皇笑曰:‘是岂妃子醉,真海棠睡未足耳。”,

惠洪颇以识得苏诗用典而自负,但这段文字却不一定可信。一方面是因为《冷斋夜话》“名声不佳”,自宋以来,就有晁公武等人指出其疏误乃至伪托之迹,《四库全书总目·<冷斋夜话>提要》对此已有说明。黄永年先生更疑书中卷一所述“白乐天每作诗,令一老妪解之”云云,系据唐宣宗诗句“童子解吟长恨曲”编造。(黄永年:《<长恨歌)别解》)另一方面,南宋施元之等人的《注东坡先生诗》对惠洪的说法也持谨慎态度,是书卷一八《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以下简称《寓居》)“日暖风轻春睡足”句注曰:

《太真妃外传》:“明皇登沉香亭,诏妃子,妃子卯醉未醒,命高力士从侍儿扶掖而至。上皇笑曰:‘岂是妃子醉耶,真海棠睡未足耳。”,顾禧云:“按今家藏《杨妃外传》不载此事,特惠洪《冷斋夜话》云尔。又顷在江外,见谢无逸杂编亦记此事,当有知者。”

现存乐史《杨太真外传》未见惠洪所载内容,惠洪引用的《太真外传》与乐史之书究系何种关系,亦难断定,故顾禧对此条记载存疑。谢逸(字无逸)的《杂编》,今未见流传,他和惠洪为同时之人,《杂编》所记与惠洪所引或源出一处,然因《杂编》无任何信息存世,只能存而不论了。

这些小“瑕疵”自然不足以考订“海棠春睡”故事的真实出身,但如果我们能换一种角度思考,则仍会发现其中隐藏的问题。

惠洪称道的苏轼《海棠》,全文为:“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诗中以人喻花,因美人之睡而推及海棠亦睡,故擎烛照花(红妆)。美人之睡,乃实有之事,生活中、文学作品中常见之,海棠之睡则涉虚,盖指海棠花于夜间之凋萎,苏诗后二句,以实喻虚,正可见诗思之超脱灵动。而唐明皇所言“是岂妃子醉,真海棠睡未足耳”则反是。“海棠睡”,既非文学典实,又非生活经验,人孰见之?逞论“睡未足”!明皇以之调笑“醉颜残妆”的杨贵妃,以虚幻之喻体比拟眼前“卯醉未醒”的事实,既显突兀,又于理未安。当然,有人会说,唐明皇是一位极有天赋的艺术家,处于热恋之中的他“脑洞大开”,发此非理性的“妙论”亦未尝不可。这种看法虽然无法予以正面反驳,但仔细推敲,其说仍难以成立,因为影响到唐明皇之言真实性的还有其他客观方面的因素。

海棠花在盛唐时代绝非后世人们印象中的名花,甚至在中唐以前,尚未有文人加以题咏,直至晚唐以降,相关作品才逐渐增多,故北宋沈立《海棠记序》说:“蜀花称美者,有海棠焉。然记牒多所不录,盖恐近代有之。”由此观之,唐明皇说出“海棠睡未足”的可能性极低。况且,如果他真以一种当时默默无闻的凡花喻娇艳绝伦的杨贵妃,实在是有点煞风景,知情识趣的唐明皇当不如是。此外,沉香亭所处的时空环境也削弱了唐明皇之言的可信度。唐代李濬《松窗杂录》载:

开元中,禁中初重木芍药,即今牡丹也。得四本,红、紫、浅红、通白者,上因移植于兴庆池东沉香亭前。会花方繁开,上乘月夜召太真妃以步辇从。……上曰:“赏名花,对妃子,焉用旧乐词为?”遂命龟年持金花笺宣踢翰林供奉李白,进《清平调》词三章。白欣然承旨,犹苦宿醒未解,因援笔赋之。“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阑杆。”

有关唐人爱牡丹的记载极多,此人所共知,不必赘述。李白诗中一再以“一枝红艳”“名花”赞美牡丹,正是此种社会风气下的产物,而也正像李白“名花倾国两相欢”所说的,杨贵妃确实与牡丹有着不解之缘。宋人刘斧《青琐高议》前集卷六引《骊山记》:“帝(按:唐明皇)诏近郡送花赴骊宫。当时有献牡丹者,谓之杨家红,乃卫尉卿杨勉家花也。其花微红,上甚爱之,命高力士将花上贵妃。贵妃方对妆,妃用手拈花,时匀面手脂在上,遂印于花上。帝见之,问其故,妃以状对。诏其花栽于先春馆。来岁花开,花上复有指红迹。帝赏花惊叹,神异其事,开宴召贵妃,乃命其花为‘一捻红’。”又下文所引《开元天宝遗事》的几则文字也是把牡丹与杨贵妃联系在一起,这些文字虽系伪托,却能反映出时人的一般观念。就此而言,即便唐明皇召杨贵妃于沉香亭,其戏语也应是“牡丹睡未足”,才与当时情境吻合,而若在一个名花牡丹盛开的场合,偏偏用凡花海棠赞美贵妃,实在是唐突佳人,不伦不类。

以上是对《冷斋夜话》所引内容的质疑,如果这些质疑不是捕风捉影,如果唐明皇之言是子虚乌有,那紧接着的推断就是苏轼的《海棠》诗并未用典,循此大胆的假设,我们再试作以下论证。

苏轼写海棠而疑用“春睡”典者共二例,即前引的“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海棠》)与“林深雾暗晓光迟,日暖风轻春睡足”(《寓居》),二诗皆作于苏轼编管黄州时期。前例构思脱胎于白居易“明朝风起应吹尽,夜惜衰红把火看”《《惜牡丹花二首》)与李商隐“客散酒醒深夜后,更持红烛赏残花”(《花下醉》),苏轼《雨中明庆赏牡丹》也写过“霏霏雨雾作清妍,烁烁明灯照欲燃”;只是在写海棠时,他更推进一步,秉烛欣赏的不再是“衰红”“残花”,而是睡美人。相形之下,白居易和李商隐的诗句较为质实,而苏诗则委曲旖旎。这是脱胎换骨的成功案例。在以美人喻花方面,苏轼是很有些经验的,作于黄州的《红梅三首》就分别有“酒晕无端上玉肌”(其一)、“轻寒瘦损一分肌”(其二)、“玉人頩颊更多姿”(其三)的句子,《寓居》的前半段也全是以美人喻花。至于“花睡去”,实际上就是花朵在夜间的闭合、凋萎,与“衰红”“残花”意思相近。并且,能“睡去”的也不獨是海棠花,李贺《美人梳头歌》写美人初起,有“惊起芙蓉睡新足”之句,苏轼写红梅是“怕愁贪睡独开迟”(《红梅三首》其一)。凡此种种,均可见“只恐夜深花睡去”“日暖风轻春睡足”与海棠之间,并不存在必然的对应关系,仅从字面上看,无法断定它们是否用了“海棠睡未足”之典。这就像苏轼既用“也知造物含深意”一句来写梅花(《红梅三首》其二),也用它来写海棠一样(《寓居》),苏轼既可以写海棠“睡去”,也可以写红梅、牡丹或其他花“睡去”。在苏轼那里,这只是一种构思的技巧(或模式)而已。

苏诗既非用典,那它和惠洪所引之《太真外传》的记载是什么关系呢?我认为那段记载正是根据苏诗逆向附会而得,也就是说,是先有苏诗,后有“海棠春睡”的典故。

五代北宋时期,出现了一系列编造、杜撰各种新奇典故、代名、词汇的“伪典小说”(今人罗宁教授首次提出这一概念,并撰有系列论文),《冷斋夜话》所引和某些伪典小说的特征极为相似,现举已被判定是伪典小说的《开元天宝遗事》(罗宁:《<开元天宝遗事》是伪典小说》)中几条文字,以兹比较:

明皇于禁苑中,初有千叶桃盛开,帝与贵妃日逐宴于树下。帝曰:“不独萱草忘忧,此花亦能销恨。”(卷上“天宝上·销恨花”条)

明皇与责妃幸华清宫,因宿酒初醒,凭妃子肩同看木芍药。上亲折一枝与妃子递嗅其艳,帝曰:“不惟萱草忘忧,此花香艳,尤能醒酒。”(卷下“天宝下·醒酒花”条)

明皇秋八月,太液池有千叶白莲数枝盛开,帝与贵戚宴赏焉。左右皆叹羡。久之,帝指贵妃示于左右曰:“争如我解语花。”(卷下“天宝下·解语花”条)

不难看出,这几例虽都写到唐明皇与杨贵妃的活动,但重点都是唐明皇之言,都是以简单的叙事作铺垫,再借明皇之口点出题面,与《冷斋夜话》所引《太真外传》文字的构成方式如出一辙,以至于令人怀疑是先有题面(“销恨花”“醒酒花”“解语花”),然后再敷衍出一段简略的记录,所以,如果要为《冷斋夜话》的引文拟一题面的话,就应该是“海棠睡”。

朱熹在指出托名柳宗元的《龙城录》为伪作时说:“子厚叙事文字,多少笔力!此记衰弱之甚,皆寓古人诗文中不可晓知底于其中,似暗影出。伪书皆然。”(《朱子语类》卷一三八)如果我们仔细审视“海棠睡未足”的记载,也会发现其与苏轼诗歌的联系。《松窗杂录》载:“会春暮,内殿赏牡丹花,上(按:唐文宗)颇好诗,因问修己曰:‘今京邑传唱牡丹花诗,谁为首出?’修己对日:臣尝闻公卿间多吟赏中书舍人李正封诗,日:‘天香夜染衣,国色朝酣酒。’上闻之,嗟赏移时。杨妃方恃恩宠,上笑谓贤妃曰:‘妆镜台前宜饮以一紫金盏酒,则正封之诗见矣。”,“国色”本义指色绝一国之美人,李诗是以美人之颜酡喻牡丹花之娇媚,而“国色”也几乎就是牡丹的别称,故刘禹锡才会强调“唯有牡丹真国色”(《赏牡丹》)。苏轼《述古闻之明日即至坐上复用前韵同赋》化用了李正封的名句:“仙衣不用剪刀裁,国色初酣卯酒来。太守问花花有语,为君零落为君开。”卯酒是早晨所饮,为苏轼诗中习见,如“卯酒困三杯,午餐便一肉”(《二月二十六日雨中熟睡至晚强起出门还作此诗意思殊昏昏也》),“柯丘海棠吾有诗,独笑深林谁敢侮。三杯卯酒人径醉,一枕春睡日亭午”(《上巳日与二三子携酒出游随所见辄作数句明日集之为诗故辞无伦次》)。“初酣卯酒来”比李诗更具体,也能很好地表现牡丹花在晨露滋润下的娇艳欲滴。如果将“国色”二字替换为杨贵妃,那此句的意思不就是“妃于时卯醉未醒”吗?而“海棠睡未足”也不过是“日暖风轻春睡足”的变换罢了。巧合的是,《松窗杂录》所载的“贤妃”也姓杨,“上笑谓”与唐明皇“笑曰”也雷同,因而“海棠睡未足”故事的编造也有可能同时受到了《松窗杂录》的一点启发。已有学者指出《龙城录》“赵师雄醉憩梅花下”条故事系捏合苏轼《次韵杨公济奉议梅花十首》《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风亭下梅花盛开》等诗而成(罗宁:《<龙城录)是伪典小说》),而《冷斋夜话》所引文字也应是根据苏轼有关诗句编造出来的。胡仔批评宋代有的苏诗注本“随句撰事牵合,殊无根蒂”(《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一一),“海棠睡未足”故事殆同此类。

如上所述,我想指出的是,海棠确实“春睡”了,不过不是在唐明皇的口中,而是在苏轼的笔下。但我们还不能简单地改正一句,说是苏轼创造了这一典故,因为他只是写了几句诗,所谓“花睡去”,所谓“春睡足”,均不能称为典故,正如不能因他写了“怕愁贪睡独开迟”,就说他创造了一个关于梅花的典故。何况写花之“睡”,也并非苏轼首创。

当然,自从《冷斋夜话》的言论出现后,“海棠睡未足”在事实层面就已经成了一个典故,和任何一个真实的典故一样,有它使用的场合与效果,这是它比其他伪典小说中许多词汇、代名、故实的幸运之处。和它们不同,“海棠春睡”从无人怀疑,而且极度流行,其中原因何在?

“海棠春睡”无人疑伪,可能是因为他出自著名诗僧惠洪的著述,惠洪与苏门文人亲近,又给出了《太真外传》这个出处,可谓言之凿凿,似乎不容人不信,更主要的原因,恐怕还是因为这一记载符合人们对苏诗的阅读期待。朱弁《风月堂诗话》卷上记录宋人之言日:“世间故实小说,有可以人诗者,有不可以人诗者,惟东坡全不拣择,人手便用,如街谈巷说、鄙俚之言,一经坡手,似神仙点瓦砾为黄金,自有妙处。”人们相信苏轼有运用新奇典故的喜好与能力,惠洪的记载就非常符合这种思维定式。至于说“海棠春睡”的流行,则首先要归功于宋人对海棠的喜好。

在唐代大部分时间内都寂寂无闻的海棠,到了晚唐逐渐引起了人们的关注,五代以至北宋,其热度持续看涨,所以从宋人的观念出发,他们才无法理解杜甫在川时,无一言道及海棠,他们还争论着海棠的“无香”或“有香”,陆游更被人呼为“海棠癫”,正是这种“海棠热”为“海棠春睡”的流行提供了必需的土壤。

另外,我们也应注意,苏轼的两首海棠诗本系名作,特别是写定惠院海棠一首,為苏轼平生得意之作。宋人诗话说苏轼“喜为人写”此诗,“人间刊石者自有五六本”(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一七“海棠诗”条),人们在阅读、谈论两首作品时,会尤其在意其中的奥妙,而一旦受惠洪的提示,发觉其中有个巧妙的典故,则无疑会更叹服苏轼“点瓦砾为黄金”的神仙之笔。从这个意义上说,苏轼是这一伪典的“受益者”,而这其中所蕴含的作品(或作家)与典故之间的共赢关系,也可能会给我们提供别样的启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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