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父子相残的“官二代”中世纪的英格兰国王“狮心”理查当了十年的英国国王，总共只在国内待过六个月，其余时间都在欧洲大陆甚至是中东一带打仗。对内横征暴敛、对外穷兵黩武，这要放在中国，活脱脱就是杨广、桀纣之类的暴君标配。 然而，今天在英国议会大厦威斯敏斯特宫的门前，却高耸着这位理查一世的铜像，鲜衣怒马、剑指青天，一副英武圣君之象。铜像底座上，用法文篆刻着“狮心王”的字样。  “狮心”理查铜像 一个“狮心”的暴君竟在议会们前受万民景仰，傲慢的英国人又偏偏要用法文给他们的圣君刻字，这究竟是为何，还要从头讲起—— 用今天的话来说，理查就是一个超级“官二代”，他的父亲，是中世纪英格兰最强大的封建王朝：金雀花王朝的开国之君亨利二世。金雀花王室并非英国土著，而是来自法国安茹地区，因为姻亲关系而接手了英格兰王位。 因此按籍贯来说，亨利和理查这对父子，其实算是法国人，他们能说法语、拉丁语，就是不会讲英语。这也就是为什么理查的铜像下要加法文的镌刻了。 亨利二世在位35年，文治武功，征服了苏格兰、威尔士、爱尔兰，在英格兰创立了完备的司法系统和陪审团制度，称得上一代英主。而理查的人生就更彪悍了，为了争夺王位，竟公然与他老爸兵戎相见。  亨利二世画像 亨利二世执政后期，长子、次子都已去世，老国王不知怎么晕了头，打算绕过三儿子理查，要小儿子约翰做继承人。理查自然一千个不情愿，联络法国国王两次起兵，在最后的勒芒一战，终于击溃了自己英明神武的老爸，强迫其签下“丧权辱国”的不平等条约。 1189年老亨利就在法国含恨而终，理查即位，成为后世大名鼎鼎的“狮心王”。 关于这个绰号的由来，传说理查有一次被敌人俘虏，与一头雄狮关在了一起，结果狮子没有干掉理查，理查反而掏出了狮子的心脏，生着就吃掉了。当然喽，这种事中国人最清楚，就跟汉高祖斩白蛇一样，史书里见得多了，可是一点儿也不靠谱。 还有种观点认为，真正的原因是理查极富战斗精神，常常把自己比作雄狮，要不断出击为国家去获取猎物。确实理查从16岁就起兵叛乱，直到多年后把自己的老爸打垮，这个“战斗精神”是足够了。现在雄狮如愿以偿成为了“狮王”，他又要如何出击呢？ 02 目标——耶路撒冷耶路撒冷是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这三大天启宗教的圣地，耶稣在此受难，穆罕默德在此登宵，正如中国外交家顾维钧后来在巴黎和会上所言，耶路撒冷之于西方，就好比孔子诞生地的曲阜之于中华。 然而7世纪阿拉伯帝国崛起，攻占了包括耶路撒冷在内的中东、北非等原属东罗马帝国的广大地区。公元750年之后，阿拉伯世界陷入分裂，几百年间，与欧洲的实力此消彼长，为夺回圣城并收复失地，欧洲掀起了十字军东征运动。在狂热的宗教理想和现实的利益驱动之下，参加十字军远征东方，就像今天的白手创业上市纳斯达克，是“好男儿”建功立业的最佳途径。  现代的耶路撒冷老城区 这种事情自然少不了“狮心”理查。 为了筹措军费，理查横征暴敛，苛捐杂税密布全国，还公然卖官鬻爵，像郡守、大法官这些职位，只要出到一千马克以上，统统拿去，到最后，就连罪犯要脱罪、战士不想服兵役、官员被民众投诉……都是直接交钱解决。 理查1189年上台，挖地三尺只用了一年时间就筹到了足够的钱，招募骑兵、步兵各4000人，运输船100艘，于1190年夏扬帆出海，加入到第三次十字军东征的行列中。平均算来，每艘船不连水手，只能带兵80人，这要遇到两百多年后的郑和宝船，只有被秒的份，但在当时的西欧，已经是巨无霸一般的存在了，狮心王刮地皮的手腕，真是够硬也够狠的。 值得一提的是，第三次东征，是近两百年间八次十字军东征中声势最浩大的，集中了当时欧洲的三大名王：德意志国王“红胡子”腓特烈，日后希特勒进攻苏联的“巴巴罗萨计划”即得名于此；法国国王“尊严王”腓力二世，开启了法国提振王权，形成中央集权制国家的新时代；英格兰国王“狮心”理查一世，后来成为中世纪战神一般的存在。 不过，腓特烈出师未捷就溺水身亡，腓力二世也中途回国，“狮心”理查理所当然就成为此次东征的灵魂人物，在他的对面，就是阿拉伯世界的传奇英雄——萨拉丁。 03 狮子还是狐狸？如果说理查是狮子，那么时任埃及阿尤布王朝苏丹的萨拉丁就像狮子与狐狸的合体。  影视作品中的萨拉丁形象 萨拉丁本人确实很能打。1168年，十字军国家联合拜占廷帝国，海陆围攻埃及亚历山大港，萨拉丁带1000多人马，戍守孤城75天，逼退敌军一战成名。但他本人却不像理查那样滥用武力，而是采取武力征服和金钱收买相结合的方式，逐步统一了从中东到埃及的大半个阿拉伯世界。其后，在1187年的哈丁战役中，他采取切断水源，燃烧灌木放烟熏烤等多种方式，引发干渴和炎热，大胜十字军，从欧洲人手中重新夺回了耶路撒冷。 圣城耶路撒冷是当年在第一次十字军东征时被欧洲人攻占的，时隔88年再度陷落，直接引发了这第三次的十字军东征。 另一边，“狮心”理查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一路攻占了墨西拿、塞浦路斯，到1191年，在地中海东岸登陆，与欧洲联军合兵一处。之前联军已经围攻阿卡城（又译为阿克）两年多，一直僵持不下，理查初来乍到，就当仁不让接下指挥权，一个月就攻了下来。当年7月，理查率军南下，准备进攻耶路撒冷，萨拉丁也是倾国出动，沿途不断骚扰，寻机与其决战。 04 决战阿苏夫“狮心”理查与萨拉丁的会战地点在阿苏夫古城附近，这是两大战神各自扬长避短谋篇布局之后的必决之地。 为防止孤军深入被围攻，理查率部自阿卡沿海岸线南下，意图攻占雅法。如此行军，一路上右翼都是大海，不担心会被攻击，还能靠随行船只补给，也就不怕萨拉丁的坚壁清野。等部队拿下港口城市雅法，就可以大批量接收舰队补给，再横向行军，如下图所示，距耶鲁撒冷便近在咫尺了。  阿苏夫会战形势 萨拉丁利在野战，一路上不断在侧翼向十字军发动攻击，试图引出对方重骑兵突击，造成步骑脱节，阵型混乱，再发挥己方轻骑兵机动灵活的特点，各个击破。 理查见招拆招，将部队分成12个阵列，每个阵列都有步骑协调配合，步兵在外围保护，持长矛斜刺向外，盾牌紧布排列，构成移动的城墙。而在长矛兵之间交叉配置的，就是后世在英法百年战争中威名远播的英格兰长弓手。骑兵在人墙之内蓄锐待命。 英格兰长弓的射程比萨拉丁军的马弓要远，轻骑兵近战又很难突破长矛阵，理查这边只要保持好阵型不混乱，萨拉丁就像诸葛亮在五丈原遇上了司马懿，徒叹奈何。 战斗到最后，成为意志的较量。萨拉丁率轻骑兵四处出击，寻求突破理查军阵的薄弱点，理查则往来奔突，指挥压住阵型。被包了饺子馅的十字军重骑兵，身为骄傲的骑士，却化作看客，备受煎熬。 经过多日艰苦行军，十字军先头部队行进到阿苏夫森林附近，担任殿后任务的医院骑士团因损失惨重，终于按捺不住，冲了出去。理查以变应变，转而下令全线出击。这反而出乎萨拉丁军的意料，在十字军重骑兵的梯次冲击下，逐渐崩盘。 阿苏夫战役是十字军战争期间一场罕见的大胜，有人甚至估计，胜负双方的死亡人数达到了1:10。战后，理查迅速攻占雅法，实现了预想的战略意图，下一步，就是圣城耶路撒冷了。 05 英雄的背影高手对局，一方几乎不可能取得压倒性优势。 萨拉丁屯兵固守耶路撒冷，理查使出浑身解数，始终也没攻下。阿苏夫之战次年，双方又在雅法展开会战，结果是理查略占上风，但对大局却于事无补。期间，理查曾突发奇想，抛开坚城耶路撒冷，直取萨拉丁的老巢开罗，这是一个堪比魏延子午谷奇谋的天才构想，但十字军高层各怀心思，没有采纳实施。 可惜的是，理查不但遇到了神一样的对手，更遭遇了猪一样的队友，先期返回的法王腓力二世背后捅刀，支持理查的弟弟约翰篡位，还筹划要进军金雀花王朝在法兰西境内的领地。理查只好与萨拉丁签订停战协议，匆匆返回欧洲，第三次十字军东征就此落幕。 萨拉丁没有等来第二次“华山论剑”，停战后第二年就因病去世。 理查的回归之路则异常艰难，落魄凤凰不如鸡，中途被奥地利大公抓捕，囚禁在德意志境内。德皇亨利六世狮子大开口，索要15万银马克的赎金，这是英格兰年财政收入的两倍还多。此时，理查的人格魅力显露无遗，英国上下掀起了声势浩大的“献金运动”，普通骑士每人承担二十先令，一般教士捐献年收入的十分之一，贵族和主教则出到四分之一，很快就凑出8万银马克做首付，把国王给捞了出来。  大泽乡起义 假如在中国遇上这种皇帝，前两年刚放血给他出了巨额军费，这次又要老百姓的棺材本，凑天价赎金，恐怕早就民怨四起了，搞不好，就是个“石人一只眼，挑动泰晤士河天下反”。但英国民众却热烈响应，积极救助这位连英语都不会说，只把英格兰当作奶牛的国王，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06 穷兵黩武的好领导，究竟是怎么养成的？盖棺定论，理查是个好骑士，但不是一个好国王，甚至不是一个好儿子、好丈夫。他能受英格兰的万民拥戴，死后雄踞议会大厦门前，大概有以下三个原因。 第一，有光环、有战绩。 在这一点上，理查简直就是项羽的投胎转世。 项羽是贵族出身，从小文学、兵法、武术都学了一个遍，在巨鹿破釜沉舟一战惊世，六国贵族“膝行而前，莫敢仰视”。 理查也是王子出身，自小经历了严格的骑士训练，在阿苏夫击败阿拉伯战神萨拉丁，石破天惊，攻克阿卡城时，公然把城头的奥地利军旗扔下，换上英军军旗，随同的奥地利大公利奥波德敢怒不敢言。  理查和项羽 由是，项羽和理查也就声名远扬，完美地贴合了吃瓜群众对于英雄的向往和追求。司马迁将项羽与帝王并列，编入本纪，理查则被供奉在议会大厦门前。 甚至，两人连残暴的性格都非常类似，项羽一夜坑杀秦国降卒20万，理查因为没拿到赎金，也将阿卡城的近3000名战俘全部斩首。既如此，那为什么项羽最终败亡，而理查却仍是常胜将军呢？因为“狮心王”还有两个特质，是项羽没有的。 第二，有理想，有担当。 项羽也许曾想过当皇帝，但最终还是退后一步，做了霸王。理查却一生都在坚守一名骑士的最高信仰，为上帝而战，夺回圣城耶路撒冷。虽然中途因为内乱而撤退，但他和萨拉丁签的只是短期和平协议，约定三年后再战。 为了筹措军费实现理想，理查甚至说过这样的话——只要价钱合适，就是伦敦也可以卖掉。然而，这绝不是“卖国贼”行为，因为当时的世界，还没有民族国家的概念，对于一个封建领主来说，封地连同人民，其实都是个人的私产。理查的话放在今天，就等于是说，为了完成这个项目，我就算把老家的祖宅卖了，也在所不惜。假如你是这个团队的一员，跟着这样的老大，也许，从这个项目里赚不赚钱、能赚多少钱，都不会是首要考虑的问题了吧？ 当然，因为税负实在太重，在理查的统治末期，英国民众也起来暴动过，但因为国王常年不在，负面情绪都指向了实际执政的贵族老爷和大主教，而罗宾汉和宋江们一样，都是只反贪官不反皇帝，理查的形象并未受损。 第三，有胸怀、有风度。 1199年，理查在攻打一处城堡之前，先去勘察地形，不料被一支冷箭射中，因伤口感染，10天后就去世了，年仅42岁。临终前，狮心王召见了射伤他的弓手皮埃尔，宣布赦免他的罪行，还追加奖赏100先令。很有些哲别射伤成吉思汗，成吉思汗反将其收罗帐下的意思。设若狮心王不死，皮埃尔也许就会是理查的哲别吧。 至于王位，理查传给了弟弟约翰。没错，就是那个趁他东征耶路撒冷，勾结法王腓力二世，意图篡夺他大位的弟弟约翰。临死前，理查选择了原谅，并传位于他。不过，理查不亚于孙策，约翰却不是孙权，他即位后丢失了几乎所有在法国的领地，成为无奈的“失地王”。此时后话不表。  “失地王”约翰 以上两例，再联想到理查和萨拉丁的物以类聚惺惺相惜，理查阵前堕马，萨拉丁当即送他一匹良驹，然后挥刀再战，由此，理查的光明磊落，胸怀与风度，在当时的欧洲，确实也是超凡脱俗一时之选。 时势造英雄，在一个不可复制的时代，“狮心”理查完成了一个不可复制的传奇，成为了不可复制的英雄。在他身后，欧洲逐渐觉醒，国王或皇帝越来越成为一个民族国家统一的象征，民族国家则越来越形成出高效的集权和动员机制，蓬勃发展而为本民族去争取生存空间。这一任务，后世的法国走在了前面，而德国则做到了极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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