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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钟书论《九辩》(一)之赋秋色

 依然听雨依然闲 2020-04-23

                    《管锥编-楚辞洪兴祖补注》札记第十五则(一)之一

 

                                          /周敏

  《管锥编-楚辞洪兴祖补注》第十五则《九辩》(一)共有二小节,此为第一节,副标题为《赋秋色》。

     【赋体之兴】

       赋比兴是古诗文常用的表现手法。兴就是诗文的开头。这个开头倘若用比喻的办法就是含比之兴,这个开头倘若用直陈其事的办法就是“赋体之兴”。

 李仲蒙说“六义”,有曰:“叙物以言情,谓之‘赋”。《九辩》之旨在“赋秋色”以言情。

钱钟书说,《九辩》之一、三、七皆写秋色,其一尤传诵。

      其一如下:

     悲哉,秋之为气也!
     
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慄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泬寥兮天高而气清,寂寥兮收潦而水清。憯凄增欷兮薄寒之中人,怆怳懭悢兮去故而就新。坎廪兮贫士失职而志不平,廓落兮羁旅而无友生,惆怅兮而私自怜。燕翩翩其辞归兮,蝉寂寞而无声。雁雍雍而南游兮,鹍鸡啁哳而悲鸣。独申旦而不寐兮,哀蟋蟀之宵征。时亹亹而过中兮,蹇淹留而无成。

      译文:

悲凉啊,这暮秋的气象!

风瑟瑟,草木凋零转枯黄,心凄凉,恰似游子在远方,登山临水啊,送别友人归故乡。碧空万里啊,大气空明又清爽,寂寥平静啊,川水清澈澄明。悲伤叹息,不堪微寒袭人,恍惚惆怅,离乡远去他地。路坎坷,贫士丢官愤难平,境寂寥,客居他乡无相亲,心惆怅啊,我自伤情。燕子翩然归故里,蝉儿寂寞哑鸣唱。大雁雍雍向南飞,鹍鸡啁哳我心伤。长夜难眠至天亮,蟋蟀夜鸣增悲情。时光流逝岁已半,滞留他乡功不成。

宋玉选用秋天之天地山川,秋天之植物飞禽,逐一描写,极力铺排,凄清婉约,以寄寓人事之悲,寒士之凉。

王夫之说:《九辩》"其词激宕淋漓,异于风雅,盖楚声也。后世赋体之兴,皆祖于此。"(《楚辞通释》)

      《九辩》是一首文采斐然、声情凄迷的杰作。“赋秋色”,就是描写、铺陈秋色以表达寒士情愫。通过借景抒情,寓情于景,表达作者不与黑暗现实同流合污,宁穷而守洁的寒士节操。

    我国封建文人所共有的“悲秋抒怀”的文思,均来源于《九辩》。汉武帝《秋风辞》、曹操《步出夏门行》、曹植《秋思》、曹丕《燕歌行》、潘岳《秋兴》,……流波余霭,不绝如缕。

王夫之认为, 用赋体起兴,梳理诗文源流,宋玉的《九辩》是其肇端。

刘勰认为赋秋抒情起源还要早,其《文心雕龙-诠赋》曰:“然则赋也者,受命于诗人,而拓宇于《楚辞》也。”说赋起源于诗经,到楚辞时扩大了它的规模。此乃又一说。

      【物逐情移   境由心造】

钱钟书说,“盖宋玉此篇貌写秋而实写愁 ”,但他话锋陡转,“然物逐情移,境由心造”。

        认为景物之可喜可悲是随着人的感情而变的,外在景物的情感色彩是人为创造的。

苟衷肠无闷,高秋爽气岂遽败兴丧气哉?

——倘衷肠无闷,高秋何悲?!

戎昱《江城秋夜》不云乎:“思苦自看明月苦,人愁不是月华愁”;

——思苦则月苦,人愁则月愁。

晁说之《嵩山集》卷七《偶题》亦云:“夕阳能使山远近,秋色巧随人惨舒。”

——人惨则秋惨,人舒则秋舒。

“物逐情移,境由心造”的反面例证是因秋而喜,刘梦得诗、叶梦得词皆赞秋景堪美、堪喜:

故“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发为刘梦得之《秋词》:

‘何人解识秋堪美,莫为悲秋浪赋诗”,见于叶梦得之《鹧鸪天》。

更端以说,即换一个角度,不谈秋景,转谈春景。通常以春景为可喜可乐,但愁郁之人却因春而悲。

陆机 《春咏》:“节运同可悲,莫若春气甚”;

韩愈《感春》:“皇天平分成四时,春气漫诞最可悲”;

吴融《楚事》绝句:“悲秋应亦抵伤春,屈、宋当年并楚臣;何事从来好时节,只将惆怅付词人?”自注:“屈原云:‘目极千里伤春心’”

由此,钱钟书在多维考察后,言之凿凿地阐发“物逐情移、境由心造”的内涵:

盖言节物本“好”而人自“惆怅”,风景因心境而改观耳。

一年二十四节气,景随气改,孰喜孰悲,本无定准,随人们的遭遇心境而变换。

人们通常皆以为人遇秋而愁,实际上,是人因心愁而见秋悲,说见秋生愁是因果倒置了。

秋本无悲,人自悲耳;春本不喜,人自喜耳。

此外,潘岳《秋兴赋》初心是写愁,结果信马由缰,逐渐变成了游览娱乐之作,所以,钱钟书笑他乱写一气:

“泉涌湍于石间兮,菊扬芳于涯澨;澡秋水之涓涓兮,玩游鯈之潎潎:逍遥乎山川之阿,放旷于人间之世”。

张衡《东京赋》则说,春与秋均宜抒写喜心:

“既春游以发生,启诸蛰於潜户;度秋豫以收成,观丰年之多稌”。

江淹《别赋》言春与秋乃至四时,均足黯然销魂:

“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暂起”。……淹《四时赋》更明言人苟心有怆忆,“四时足伤”,“四时皆难”。

而且,不仅四时景物随着人的心情而变,乡土之念也随着人的心情而改。

偏寓僻地远离故乡,本是孤独凄凉之境,然人逢喜事精神爽,只要仕途顺遂,生活安逸,则游目骋怀,皆是喜气,江西、巴南虽远,却感觉不异于帝乡:

白居易《代春赠》:“山吐晴岚水放光,辛夷花白柳梢黄;但知莫作江西意,风景何曾异帝乡?”;

——轻薄的雾气盘绕在远处的山间,山下的河水泛着粼粼波光。河边开着白色的辛夷花,柳树也抽出了嫩黄色的枝条。虽然知道这里已经不是江西的地界,但是这秀丽的风景跟故土又有谁能分得清呢?

白行简《在巴南望郡南山》:“临江一嶂白云开,红绿层层锦绣斑;不作巴南天外意,何殊昭应望骊山?”

——在长江边,有一座秀丽的翠屏山,白云悠悠,江水碧绿,山影苍翠。这是巴南忠州的绝佳圣地,风景不逊色于长安城里著名的郦山。

【“拟物”与“寓物”】

赋是叙物以言情,叙物是手段,目的在言情。如何叙物呢,钱钟书给出答案。

      钱钟书指出:

悲愁无形,侔色揣称,每出两途。

悲愁乃感情之一,本是无形的,如何恰到好处地表现它呢,不外两种方法。哪两种方法呢?

或取譬于有形之事,……是为拟物。

——把无形之情比喻成有形之物,或有形之状,或有形之举:如《诗·小弁》之“我心忧伤,惄焉如捣”,我心忧伤,像有东西在撞击;《悲回风》之“心踊跃其若汤”,心潮涌动像煮沸的汤一样翻滚。

拟物,就是用具体可感的有形之物来比喻心理、情感、意境等无形之意。

或摹写心动念生时耳目之所感接,不举以为比喻,而假以为烘托,使读者玩其景而可以会其情,是为寓物;

——并非把无形之情比喻成有形之物,而只是描写产生某种情愫的所见所闻所感,并以之作为烘托,使读者通过景物的观感来更深刻地体会作者的情感。

寓物,就是选取特定物事,在一定的语境和组合中使物中含情,让人见诸描写受到感染而自然生情。如马致远《天净沙》云:“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通过那些荒凉凄清景物的并置,渲染、烘托出游子天涯飘零的孤寂愁楚之情。语言凝练,却意境旷远。

钱钟书由此一转,打通中外:

二法均有当于黑格尔谈艺所谓“以形而下象示形而上”之旨。

钱钟书说,赋之叙事无论是“拟物”还是“寓物”,都是用形而下的具体物事来表现形而上的心态和情意。

二〇二〇年四月二十三日

(注:篇中红字引自《管锥编-楚辞洪兴祖补注》第十五则)

  附录:《管锥编-楚辞洪兴祖补注》第十五则《九辩》(一)之一

一五    九辩()

(一)赋秋色

《九辩》之一、三、七皆写秋色,其一尤传诵。潘岳《秋兴赋》云:“善乎宋玉之言曰:‘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送将归。’夫送归怀慕徒之恋兮,远行有羁旅之愤,临川感流以叹逝兮,登山怀远而悼近。彼四戚之疚心兮, 遭一涂而难忍。嗟秋日之可哀兮,谅无愁而不尽”;又《艺文类聚》卷七载潘岳《登虎牢山赋》曰:“彼登山而临水,固先哲之所哀,矧去乡而离家,邈长辞而远乖”;洵识曲听真者矣。盖宋玉此篇貌写秋而实写愁,犹史达祖《恋绣衾》之“愁便是秋心也”、或吴文英《唐多令》之“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虽历来旧说如《礼记·乡饮酒义》:“秋之为言愁也”,《白虎通·五行》:“秋之为言愁亡也。”然物逐情移,境由心造,苟衷肠无闷,高秋爽气岂遽败兴丧气哉?戎昱《江城秋夜》不云乎:“思苦自看明月苦,人愁不是月华愁”;晁说之《嵩山集》卷七《偶题》亦云:“夕阳能使山远近,秋色巧随人惨舒。”故“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发为刘梦得之《秋词》:‘何人解识秋堪美,莫为悲秋浪赋诗”,见于叶梦得之《鹧鸪天》。更端以说,陆机《春咏》:“节运同可悲,莫若春气甚”,韩愈《感春》:“皇天平分成四时,春气漫诞最可悲”,与宋玉之“悲哉秋气”,仁智异见,左右各袒矣。吴融《楚事》绝句早拈《楚辞》本地风光,屈、宋自家物事,以解蔽通邮:“悲秋应亦抵伤春,屈、宋当年并楚臣;何事从来好时节,只将惆怅付词人?”自注:“屈原云:‘目极千里伤春心’,宋玉云:‘悲哉秋之为气。”盖言节物本“好”而人自“惆怅”,风景因心境而改观耳。潘岳《秋兴赋》之乱曰:“泉涌湍于石间兮,菊扬芳于涯澨;澡秋水之涓涓兮,玩游之鯈之潎潎:逍遥乎山川之阿,放旷于人间之世”;始为造哀兴叹之资,终乃变而供游目赏心之娱,正如其《哀永逝文》所云:“匪外物兮或改,固欢哀兮情换。”张衡《东京赋》:“既春游以发生,启诸蛰於潜户;度秋豫以收成,观丰年之多余”;春与秋均足骋怀也。江淹《别赋》:“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暂起”,《文选》李善注:“言此二时别恨逾切”,又春秋均足销魂也;淹《四时赋》更明言人苟心有怆忆,“四时足伤”,“四时皆难”。王勃《秋日饯别序》取宋玉、江淹语合为对偶曰:“黯然别之销魂,悲哉秋之为气!”(参观骆宾王《萤火赋》:“凄然客之为心乎!悲哉秋之为气也!”),以心境“黯然”,而风景“悲哉”。不独节令也,乡土亦正同然。白居易《代春赠》:“山吐晴岚水放光,辛夷花白柳梢黄;但知莫作江西意,风景何曾异帝乡?”;白行简《在巴南望郡南山》:“临江一嶂白云开,红绿层层锦绣斑;不作巴南天外意,何殊昭应望骊山?”悲愁无形,侔色揣称,每出两途。或取譬于有形之事,如《诗·小弁》之“我心忧伤,惄焉如捣”,或《悲回风》之“心踊跃其若汤”,“心鞿羁而不形兮”;是为拟物。或摹写心动念生时耳目之所感接,不举以为比喻,而假以为烘托,使读者玩其景而可以会其情,是为寓物;如马致远《天净沙》云:“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不待侈陈孤客穷途、未知税驾之悲,当前风物己足销凝,如推心置腹矣。二法均有当于黑格尔谈艺所谓“以形而下象示形而上”之旨。然后者较难,所须篇幅亦逾广。《诗》之《君子于役》等篇,微逗其端,至《楚辞》始粲然明备,《九辩》首章,尤便举隅。潘岳谓其以“四蹙”示“秋气”之“悲”,实不止此数。他若“收潦水清”、“薄寒中人”,“羁旅无友”、“贫士失职”、“燕辞归”、“蝉无声”、“雁南游”、“ 鹍鸡悲鸣”、“蟋蟀宵征”,凡与秋可相系着之物态人事,莫非“蹙”而成“悲”,纷至沓来,汇合“一涂”,写秋而悲即同气一体。举远行、送归、失职、羁旅者,以人当秋则感其事更深,亦人当其事而悲秋逾甚,如李善所谓春秋之“别恨逾切”也。李仲蒙说“六义”,有曰:“叙物以言情,谓之‘赋”(参观《毛诗》卷论《关雎》),刘熙载《艺概》卷三移以论《楚辞》:“《九歌》最得此诀。如‘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正是写出‘目眇眇兮愁予’来,‘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正是写出‘思公子兮未敢言’来”;妙得文心。窃谓《九辩》首章尤契斯义。“叙物以言情”非他,西方近世说诗之“事物当对”(objective correlative)者是。如李商隐《正月崇让宅》警句:“背灯独共余香语”,未及烘托“香”字;吴文英《声声慢》:“腻粉阑干,犹闻凭袖香留”,以“闻”衬“香”,仍属直陈,《风入松》:“黄蜂频探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不道“犹闻”,而以寻花之蜂“频探”示手香之“凝”、“留”,蜂即“当对”闻香之“事物”矣。歌德名什《迷娘歌》咏思归而列举柠檬树花、黄金橘、蔚蓝天等故国风物以映发之,亦“事物当对”,正“叙物以言情”之“赋”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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