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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公鶴:上海小史

 粤静深 2020-04-24

《上海小史》:以全埠一百餘萬之人口,(合華界言,)除男子小孩殘廢者外,女子當不下四十萬口,再除去一部分有職業之女工或勞働者爲五萬外,其不事事者當得若干人,此不事事女子之中,上焉者管理家政,能稍分家庭勞役外,語以正當之生產事業則遠矣,次焉者動作需人,坐食終歲,而其消耗之所需,已加負於男子之一身,綜計此兩項之女子,約計爲一十五萬,至殘餘之二十萬口,其明爲買淫如長三如么二如野雞如花煙間再去五萬外,(據工部局去年之報)其餘之十五萬口,食必膏粱,衣必文繡,處必華屋,出必高車,消耗程度之達於極步,吾人試作一假定的預算,以一人耗費每日二元計,則全年已達三千數百萬元之數,而此十五萬口者,又非有確定之男子爲之供給,則終歲之間,其所以取得此項資財之方法及手段,閱者試默一想之,於敗壞風紀之外,尙有其他方法及手段乎,而僅僅妨礙生計在十五萬以外不能生產之女子尙不計焉,嗚呼,以十五萬人在一隅地方敗壞風紀,以三千數百萬元供敗壞風紀之揮霍,生計安得不促,風紀又安得不壞也,長此不變,十年以後之上海,誠非吾人之所忍言矣,就單純的生計言,金融則求過於供,職業則供過於求,惟以職業供過爲因,則普通應得一果,有一商業於此,需用司賬或店夥,如人才缺乏,則價格必高,反是則價格必落,故商事人才價格之高下,視商事人才供求之是否相應,而根本上實商業之消長爲之,論上海近年來之商業,衰落極矣,商業消則商事人才供過於求,供過於求則價格落,例如昔之司賬缺月給二十元尙虞無人應選者,今則月給十元而來者接踵矣,此亦一定之理也,然在上海則又有特別情形矣,上海生計程度之高,甲於全國,惟其高也,故歇業之商夥,按照普通心理自應以亟於謀事而貶其價値,乃在上海則不僅價値之不克自貶反因生計程度之加高,若云與使俯就廉價之職業,於一家生計仍虞缺乏,無寧歇業坐守,靜待機會之至,愈待而愈窘,愈窘則愈不得不待,上焉者徼幸於一擲,下焉者流蕩爲遊民,夫商業而出之以徼幸,已非吾國商事前途之福,又何况愈况愈下,驅有業之商民爲無業之遊民乎,此則因生計之增高,而影響於職業,復因職業之缺乏而影響於生計也,滬諺云,虹口賭檯擺一日,上海叫化多一個,(個字從南人讀應作入聲,蓋北人無入,則南人自有非入而入之者矣,)蓋上海巨賭,向在虹口一帶,每賭一日,則被陷溺者必日有一人也,吾就社會生計論,上海商業一日不回復,上海叫化亦將日增其數,影響恐尤巨於虹口之賭檯耳,雖然,失業而猶能安於叫化,叫化窮而已,貧而非病,於風紀固絕對無傷也,特恐其不能安於叫化耳, 華人之風紀之敎育之生計之教育生計與風紀連帶之關係,其原因其結果,皆如上述矣,惟認定上海爲普通商埠,則國民墮落已達極度,更認定上海爲國際間之商埠,則上海爲外力最占勝勢之地點,始來上海者爲英美法三國,而英美法之以全力規畫上海者如何其周至,俄德意奧等國後至,勢力雖不若先至者之雄厚,然各謀發展其本國之商務及潛勢力,亦無所不用其極,吾華人暱庇於外人勢力範圍之下,彼開埠初期之來滬者以商業爲目的者不計外,厥後因亂避地,歷年寄居上海之人,近者十年二十年之不等,遠者且長子孫而延世澤,而今者流覽全市間,外人於歷史上政治上雖用盡種種方法以謀華人之同化,然華人自華人,外人自外人,飮食居處衣服儀式,旁及風俗習尙冠婚喪葬,七十餘年來,實際上不爲外人同化,此又何哉,論者謂社會習尙之變易,其原因至爲複雜,有政治的,有經濟的,有宗敎的,上海薈萃中外於一隅,租界治權,雖操之外人,然對於社會之習尙,苟非妨礙公共安寧之事,歷取放任主義,此華人不爲外人同化,原因於政治者一也,上海生計程度高矣,而外人生計程度則更高,以中級外人一日之所需,足供華人一月之衣食,收入猶是,出項日增故衣食住三者,華人無論如何豔羨外人,事實上苦不能辦到,此華人不爲外人同化,原因於經濟者二也,外人以宗敎同化他國人者,近世紀已見不一見矣,中國通商之先,外人何嘗不以敎務爲前驅,(徐家滙之敎堂卽成立於通商之前,特通商後愈以恢廓耳,)惟其敎義,精者率不外吾國先哲之名言,淺者則近於迷信,亦吾國自有之神權學說,而爲儒者所不道,故不特宗教不能爲同化華人之助力,且適以長同化之阻力,此華人不爲外人同化,原因於宗教者三也,雖然此三者均消極的也,則尙有積極原因在,蓋華人之特性是也,於何證之,當前淸欽派五大臣出洋之際,取道南洋羣島回,奉命撫慰華僑,時有駐荷僑民叩轅求見,詢其家世,則離國已二百餘年,蓋猶前淸康熙時重申海禁以前之出洋人民也,服式習尙,雖已同化土民,而腦後髮辮依然下垂,見欽使則愈有同族之感,夫以數百年未履華土之僑民,置產業,長子孫,爰居爰處,安之有素,更何愛此受人恥笑之髮辮而必保存之,此亦至不可索解之事,無他,特性爲之也,公鶴嘗聞之硏究生理學之某日本博士,謂一國之民族,必有一國民族之特性,此特性者,在政治之能運用之耳,然則華人之不爲外人同化,乃華人特性之表見,正惟政府之不能運用此特性,故保持舊習則有餘,促進新知則不足,準是以言,卽上海華人之不爲外人同化,吾不能不歸美華人之能保持其特性,然他方面無進步之可言,亦未始不由此項特性累之矣,更進一步言,上海五方雜處,各省均有寄寓之人,首指者爲廣幫,次則寧紹,次則蘇幫,最次則本幫,其原因略詳於前記,惟此各項之人,其在上海,聚居之地段,旣有一定,而習尙亦各自不同,蓋不僅一國人有一大特性,卽一地方人且有一地方之小特性矣,吾不敢驟下優劣之定斷,然以國際商埠論,則幸有此項特性,故尙能減殺被同化之程度速力耳,昔人謂滿淸入關,於滿漢界限別之極嚴,蓋深慮滿族之爲漢族同化也,而結果則滿漢仍同化矣,(前淸季葉,滿漢實已同化,所不同者,不過以政治爲之區別耳,梁任公著論辨之甚明,)然則中國人不僅不爲外人同化,且有同化外人之力矣,保持勿失,其作用豈有限哉,特政治之運用此特性爲無望耳, 至外人在上海之習尙,亦微與其在本國不同,英人商務,遍於全球,故其足跡所至之地,頗以保存大不列顚國粹見稱於世,梁任公新大陸遊記以未至歐洲爲憾,而對於英屬僑民則競稱其能以本國文化移殖於國外,爲不愧世界最優之民族,吾人復本此意以證之上海,上海公界,舊本英界,故今日公共租界內一切組織,歷史上多沿習英人之成規,觀工部局內部之編制,及界內各項行政,與英倫本部之市行政,大略相似,特具體而微耳,惟此爲公的組合之不相沿襲他國者,若私人間之好尙及習慣,除傳敎之神甫牧師欲爲精神的同化必先爲形式的被同化外,其餘駐華之外人,習與華人相處,積久亦有沽染華風之事,至英人以商務來華者,大多均來自印度,蓋自前世紀印度殖民吿成之後,英政府興商政策,漸注意於遠東,其時遠東外人勢力,以荷蘭人爲最,英人以印度業經佔領,欲謀遠東之發展,不得不爲擯逐荷人之舉,於是就印度公司內設立遠東商務硏究會,印度公司者,英人以商務侵佔印度之大本營也,印度旣已得手,則思移殖勢力於太平洋沿岸,而商務研究會,乃集合商人硏究遠東風土民情之作用也,曁鴉片開戰,結果上又得香港爲亞東立足地,而遠東商務硏究會,乃復移駐於香港,曩聞滬人言,凡英國來華之商人,道經香港時,必入一硏究華情之學校數月,然後再行來滬,公鶴始聞而疑之,以爲香港不必果有此校,或者後至者向先至者之問俗問禁耳,及某年服務於津浦路南局,與分段工程師郝華識,偶談此事,則知該機關並非學校性質,乃卽遠東商務研究會也,會內以硏究商務爲主旨,大而朝章國故,小而居處食飮,旁及語言文字風會習尙,凡吾華社會中形形色色之與商務有連帶關係者,或從事硏究,或悉心調查,俾兩方接觸之不致扞格,故同一商務用語,非所謂全球均以英文爲準據者乎,然初來上海之英人,苟非畢業於該硏究會者,與華人會話,同一英語,則英人反茫然不知所對,蓋上海商場中久已通行一種不中不西之洋涇浜英語矣,查洋涇浜英語係以中國文法英國字音拼合而成,爲上海特別之英語,卽此一端而論,英人來華,其不能不先有硏究可知矣,然於其本國國粹亦微有差異矣,及寓華旣久,所與往來關係之人,尤多屬華人,而不知不覺之中,華風之輸入,亦遂成爲習慣焉,此猶就商務中人言之也,若爲各機關或政府被雇之洋員,年限稍久,嚮用愈殷者,受華人知遇之感,有自請入籍者,有改用中國服裝者,有與中國人爲兒女姻親者,而前淸長江礮臺某洋員以在中國服務十八年之久,卒以受該本國政府之詰責,致服中國公服向闕叩首自盡總稅務司赫德受前淸宮保之命,在京開賀,一切均用華式,此則以職務上之關係而致其特別嚮慕之忱也,總之世界大通,全球風尙,當必有日趨大同之勢,師其長而去其短,排除其敝俗而保存其特性,從理想的言,本無同化被同化之可言,同化不爲榮,被同化不爲辱,則今之齗齗爭論不決者,尙不免國際之見解存矣,雖然,公鶴又聞之某副領事矣,社會有大防,公理是也,公理愈明,則社會發生傷風敗俗之事愈少,非全社會分子之無一敗羣也,懾於公理之大防,不敢過於踰越耳,中國公理,上焉者認爲私人間之道德,下焉者則併不知公理爲何事,故若明若昧,其勢力不足以防閑社會固已,此中國社會之現象也,然外人一入此等社會,其識力有定者,原不致同流合汚,若中下流則難言之矣,試調查近十年來各領署判結外人之刑事案,多半爲詐欺誑財之事實,而黑幕中均有華人爲之倀,彼華人者,在商界中或且爲稍負時譽之人,而亦恬不爲怪,則中國公理之不明已非一日矣,該外人言如是,雖不無過當處,然以外人失却其本有之特性,爲華人罪,果如是也,則華人雖有同化外人之力,乃不啻一種毒菌之傳染疫癘耳,何貴有此同化力哉。(未完)

姚公鶴《上海小史》,《小说月报》1916年第7卷第11期,隨筆,第69-7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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