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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州往事|“海滨邹鲁”的蜕变史

 风吟楼 2020-04-26

从前,依山傍海的潮州,因山长水远、地处偏僻,被人视作『烟瘴之地』。所谓『瘴气』,指的是南方山林中湿热的雾气,『人触之辄病疟』。当时的潮州,重峦叠嶂,人烟稀少,尤其是鳄鱼肆虐,扰乱民安。

唐元和十四年(819年),『百代文宗』韩愈迁职于此,他不仅驱逐鳄鱼,还匡扶农桑,教化民众,将中原文化带进潮州,为日后的『海滨邹鲁』肇立文脉。

为了纪念人文先师韩愈,潮州人以其姓氏为家乡的山水命名,把『双旌山』改称为『韩山』,将『恶溪』改名为『韩江』,并留下了众多与韩愈相关的人文遗迹,而昔日被作为犯人流放地的潮州,从此文风兴盛,人才辈出,被誉为『岭海名邦』。

    以名人命名的“韩江”    

潮州是一块面朝大海、背靠大山的土地,五岭横亘身后,南方的崇山峻岭,让这里的空气和河流青翠起来。每到晚上,我都要走出那道古老的城墙,在万里无云的月光之下,顺着河流的走向,向南眺望。隐隐看去,那一片波光粼粼的尽头,就是大海。这时,我就会想起这片土地的神奇——南海和东海就在这里交汇,畲族就在这里诞生,凤凰水仙等乌龙茶极品也发源于此……

潮州的母亲河——“韩江”,是我国唯一一条自北向南流入大海的河,曾因其“涛泷壮猛,难计程期”而被称为“恶溪”,又因江中多鳄鱼而得名“鳄溪”,后因纪念韩愈在潮州做刺史时的丰功伟绩,在宋代易名为“韩江”。

细流从福建武夷山木马山南麓发源,自北向南,出长汀、经武平、越上杭、过永定、穿蕉岭,到大埔三河口,唤作“汀江”。

泉水从紫金与陆丰交界的乌凸山七星岽出发,自南往北,来五华、往兴宁、绕梅县,至阴那山脉东流,达大埔三河口,名为“梅江”。

流泉自福建省平和县葛竹山流出,至大东乡赤石岩与九龙磜水汇合,自东向西,经大东、双溪、枫朗、百侯、湖寮、三河等乡镇,在三河的汇东村流入汀江口,人称“梅潭河”。

汀江、梅江、梅潭河,这3条江河在梅州三河坝汇合,浩荡南流,这便是“韩江”。

韩江是中国唯一一条用姓氏命名的河流。可是,在远古的年代,它没有名字,或者说,没有被命名。

悠悠岁月从远古走进了公元纪年,这条向南流去的河流,才有了初始的名字——员水,一个不知所云的名字。东晋至隋都是这样称呼这条河流的,也有后人用“筼水”来指称这条河流。我觉得这就对了——“筼”是大竹、竹林之意,而在南方的崇山峻岭,漫山遍野都生长着茂密的筼筜之竹。每当和风吹过,只见郁郁葱葱,翠绿满目,窸窣满耳。与此同时,透过叶隙筛落的阳光,在坡地上变幻出一幅幅光怪陆离的画卷,任你自由地去猜想和解读。

    韩愈 :潮州的人文先师    

回望历史,古昔之时,这片广袤的大地,人烟稀少,林木茂盛,峰峦起伏,岚气、雾气、湿气、瘴气弥漫,畲民在大山深处追逐野兽,蟒蛇、野象、熊羆、虎豹四处出没,鳄鱼在溪流河谷随处潜伏,等待猎物。地处南方山地的这条河流,也是危机四伏,杀气重重。那时,野象、虎豹在州城周围出没,这还不算什么,人们可以避之,也可以成群结队,呐喊而过,倒是鳄鱼这个魔障,如鬼魅附身,经常潜伏在州城周围这段员水附近,伺机浮出江面,吞噬涉水和搭渡过河的行人。

遥想当年,刚刚被鳄鱼吞噬了亲人和牲畜的乡民,在员水之滨嚎啕大哭,他们想不明白:刚才还风平浪静的河流,为何霎时就变得血雨腥风,就冒出这么丑陋凶狠、披着盔甲一样的恶物呢?恶物、恶鱼、恶溪……在乡民伤心无助的哭诉中,“恶溪”之名,就渐渐取代“员水”二字,变成了这条河流的名称。

这个时候,潮州的乡民们还不知道,在遥远的天际,在西北的上都长安,一位名叫韩愈的人,即将来此改写这条河流的历史。

唐元和十四年(819年),刑部侍郎韩愈,上书《论佛骨表》,直言佛之种种迷惑人心、残害社稷等坏处,竭力反对宪宗妄佛,谏迎佛骨。这一下,触怒了喜迎舍利、意欲彰显太平盛世的唐宪宗。宪宗暴怒之下,欲杀韩愈。一时间,朝廷上下,百官肃立,一片噤声。后来,宰相崔群、裴度等一众大臣,次第出列,竭力说情,就连皇亲国戚也出来求情,宪宗才慢慢收起杀心,改贬韩愈为潮州刺史。同年正月十四,元宵在即,长安城里喜气洋洋,韩愈却在这一天起程,远赴偏僻荒凉的烟瘴之地——潮州。

关山险阻,云遮雾绕,1200年前,被贬谪的韩愈,一路悲愤,一路躞蹀,一路躬身南行,出秦岭,转河南,入楚泽,过湖湘,下南粤……云横秦岭,雪拥蓝关,水陆兼程,舟车劳顿,经过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后,在三月二十五日,韩愈终于到达了潮州。

韩愈在进入广东、到达粤北昌乐泷的时候,就听说了潮州“恶溪瘴毒聚,雷电常汹汹,鳄鱼大于船,牙眼怖杀侬”的情况。据《潮州志》记载,恶溪的鳄鱼之害十分酷烈——“遇人畜以尾卷而食之”“伏于水边,遇人畜象豕鹿獐走崖岸之上,辄嗥叫。闻其声怖惧落崖,鳄得而食之”。而韩愈的前任地方官,对此或是无动于衷,或是束手无策。因此,这位新任刺史深深地觉得,治理潮州,当首推驱鳄。

从贬谪的悲愤中走出来的韩愈,坐下来,深思着:“维年月日,潮州刺史韩愈,使军事衙推秦济,以羊一豕一,投恶溪之潭水,以为鳄鱼食……”就这样,一篇光照万古的祭文——《鳄鱼文》,就从韩愈的心中,慢慢地流到州衙简朴的公案上,流到潮州衙内卷帙浩繁的文牍之中,流到历史无穷无尽的深处。

驱鳄的那天,应该是一个阴天上午——天色凝重,无风无日。韩愈就站在恶溪边上,高声宣读道:“维年月日……”这种先通过祭文的形式,作一次声势浩大的动员,以消除百姓心中的畏惧,增强驱鳄、除鳄的决心和信心,是当时生活在恶溪边上的韩愈和他的属民,所能采取的唯一可行的形式和途径。

岁月,如河流一样滔滔流走,那个祭鳄的早晨,却变成了经典,流传在无数代潮州人的口中、心中。在现今韩江北堤的北端,有一座祭鳄台,一座高古的白石高台。有人说,这里就是当年韩愈祭鳄的地方;也有人说,不对,当年韩愈祭鳄的地方已不可考;还有人说,当年韩愈祭鳄,在另外的地方……

潮州的很多地方,自古都建有韩祠。每年9月9日,也就是韩愈诞辰的那天,乡民们齐聚在磷溪水南都的韩祠,举行隆重的游神赛会。这种遥远的仪式,这一炷遥远的香火,自唐宋开始,一直延续至今。

在潮州城东的笔架山麓,亦有一座始建于999年的韩祠,迄今为止,这是历史最悠久、保存最完整的纪念韩愈的祠宇。小时候,我就常常跨过湘子桥,来到这座林木森森的祠宇。那时候,祠堂有些破败,青苔有些恣肆,墙面和地面还有山水漫出,祠堂里常常就只有我一个人。

至今,我仍然为祠堂里的一方石碑所震撼。在漫长的童年、少年岁月,我只认得这方碑上的文字:“功不在禹下。”禹是中远古时期的部落联盟领袖,为鲧之子。鲧治水失败之后,禹奉舜帝之命治理洪水。他带领先民疏通江河,兴修沟渠,发展农业,治水13年中,三过家门而不入,成为千古美谈。而被贬流放到潮州的韩愈,驱鳄鱼,筑堤坝,疏涝渍,劝农桑,释奴隶,启贤才,开风化,办公学……韩公的作为和功绩,与禹何其相似。

韩山的林木是常绿的。一年四季的绿叶,就掩映着这座由青砖砌就的绿色小祠,还有祠旁苍苍的绿苔下,那一道流水潺湲的深深的溪涧……

    十里繁华太平路,十相留声潮州城    

幼时,我常常会到太平路上去玩。那时,十里繁华的太平路,是全国独一无二的牌坊街——四五十座石牌坊,就沿着那条窄窄的街,一溜儿古色古香地排开来。孙中山、周恩来、刘伯承、贺龙……这些中国近现代历史上的英雄,都曾经骑着骏马,得得地从这条街上飞驰而过。

古时,这个后被称为“岭海名邦”“岭东首邑”的地方,曾经是一个犯罪官员的流放地,有很多宰相被贬到潮州:唐朝的常衮、李宗闵、杨嗣复、李德裕;宋朝的陈尧佐、赵鼎、吴潜;再后来还有正气浩然、极力维护南宋朝廷的张世杰、陆秀夫和文天祥等人。这些作为百官之首的人物,都具有很高的文化素养和组织领导能力,他们的“临幸”,为“有海无天地”“有罪乃窜流”的古潮州,带来了泱泱的中原文化。

不忘其德的潮州人,修建“十相祠”,立“十相留声”坊以作纪念。在潮州人的心目中,牌坊街的牌坊中,“十相留声”的大牌坊尤为珍重。

唐朝的常衮,到潮州之后就花心血“办学校,劝农桑”;被贬为潮州通判的陈尧佐,则“修孔子庙,作韩吏部祠,选潮民秀者劝以学”。陈尧佐返回京城后,在送别登第的潮州举子时,对他曾经洒过心血和汗水的地方,由衷地咏赞道:“休嗟城邑住天荒,已得仙枝耀故乡。从此方舆载人物,海滨邹鲁是潮阳。”于是,被誉为“海滨邹鲁”的潮州,从这时起,就开始了千古风流的历史。

宋时,潮州出过榜眼王大宝、探花姚宏中;明清时期,更是出过状元林大钦和黄仁勇。当时,被任命为礼部尚书的潮州人王大宝,向宋孝宗介绍家乡时说道:“地瘦栽松柏,家贫子读书。”而今,在太平路的这些石牌坊中,最让潮州人骄傲的,正是这些贤人坊:四进士坊、五贤坊、六贤坊、七俊坊、状元坊……这是唐宋以来,中原文化与岭南文化交融结出的硕果,也是古时潮州人杰地灵、人文荟萃的明证。

据地方志记载,自唐宋以来,单单潮州府治所在的本土地区,进士及第的就有182人。于是,在中原人的眼里,潮州不再是“鳄鱼大于船,牙眼怖杀浓”“飓风有时作,掀簸真差事”的地方,而是变得灵秀起来,在往来官旅的眼里,是“潮阳山水东南奇,鱼盐城郭民熙熙,当时为撰元圣碑,而今风俗邹鲁为”,是“看着南州奇观了,人间山水不须看”。

于是,那个树曾被称为“瘴树”,花曾被谓之“蛮花”的地方,就变成了白居易、贾岛、梅尧臣、周敦颐、王安石、苏东坡、杨万里、朱熹等历代诗人吟咏的地方——“不必凤凰山上问,此山东向西湖平”“抱郭环湖秀一峰,仙关佛阁架重重”“溪流横过一弯碧,山色平分两岸青”“此若有田能借客,康成终欲老耕耘”……

“山川钟灵秀”“天遥眼界宽”,在中原文化的熏陶下,“直到天南潮水头”的潮州城,历史上就出过了许多知名的文人和学士,出过了许多的名宦和名流。历朝历代的史书上,便把这些人称为潮州的“前八贤”“后八贤”,或是“前七贤”“后七贤”。而培养出这些人才的学校,也是存在至今的:漫游潮州古城区,唐宋时“笑谈面生春”“诗书相讨论”的城南书庄、元公书院,元朝时的韩山书院,都完好地保存着,成为了现代教书育人的好地方。

“旧日潮州底处所,如今风物冠南方。”这是南宋诗人杨万里在800年前写的诗,在岭东岭南的大地上,就这样日夜不停地吟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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