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卫明摄影) 朋友看了我写的《赶会》,说有点意思,只是意犹未尽。我于是再写。意尽不可能,只当做作业。 用五笔打“赶会”二字,心想该有词组,不料跳出一个“赴会”,顿觉是烧香请出了鬼,大煞风景。意思相差不大,字形相近,恰恰大相径庭。赶会满脸喜庆,是主动行为;赴会就复杂,有不得不去的意味,先天性地蒙上悲壮。所以总看到慷慨赴会,毅然赴会,从容赴会,总之有去无回。而赶会不必慷慨,也无须毅然,想去就去,想回就回。信天游,快乐,安全。 为何赶会?因为需要,从物质到精神。会者,汇也,诸多元素交汇,形成一个点或面。这儿有个“场”,场所场合场地场面,有一种凝聚力,人都往那里聚拢。人与自然,时间与空间,历史与现实,静止与流动,现实与虚幻,既往与将来,愿景与可能,等等等等,都在这里碰撞交集。这是一种默契,是人为制造的邂逅,本身就是个“暖词”。群体需要这个,个体也不例外。 我观察过,越是接近会场,人的脚步越快,好像有巨大的魔力在吸着,看不见的绳子在扯拽着。连那些小脚老太太,也扭着屁股拧着小脚往前赶。这是有原因的。 人都有一种从众向群性。大家都在那里,一定很有看头,我也得赶紧去。又有一种向心力,越是中心部位,明明知道挤,还身不由己地往核心部位凑,钻,挤。挤出一身汗,也得去,一无所获,偏有一种得胜感、满足感。 (郝卫明摄影) 赶会之乐,乐在不必完成什么,美在目的性不强,形式大于内容。人能不时参与仪式感超越目的性的活动是很幸福的。就是去转一转,溜一溜,再雅一点说就是短暂的旅游,最多一天打个来回的短途旅游。买得农具家具玩具的自然有,毕竟空手而归的居多。就是去瞧人,瞧瞧生人和熟人;瞧热闹,开眼界。所以赶会就是瞧景,购物倒在其次。 瞧景,是林县方言,很美丽。这个“景”可不是单一的景物,林县人能把一切都当风景。眼前所见都能当景瞧,人更是景。–––仅此一点,便可见林县人的豪迈,气宇轩昂,居高临下,十分哲学。有时批评小孩子,说他“不成景”,也是这个意思,有“气候”的意味。 撞见什么瞧什么,瞧人倒比瞧戏多。也瞧水,河湾的水,清悠悠,慢悠悠,荡悠悠。大桥下有个回水湾,圆圆的,河神奶奶当过镜子,叫大桥的影子映在里边,叫桥上的人看桥下,这边风景看了瞧那边风景,桥下的人把他也当风景看了去,他也把镜子里的自己当风景看了去。春看一江春水向东流,夏看波涛滚滚天在山后头,秋看望穿秋水肠断白苹洲,冬看一线生机在,暖意自温柔。眼前景,潭中人,心中事,混为一体,各有各的风流,各有各的看头。河水千秋万代流,古今人在河边走,也如又一河水流,流啊流,流不尽,许多愁。 赶会如看长安花,恨不得一日看尽。那就走,就转,少停多走,少看多转,走他个南北通透,累他个人仰马翻。到“喉咙系”,就是大桥上那束紧的一段,还得挤。青年人,喜欢喧闹,挤进挤出挤几个来回。老人小孩就折弯下河滩,从骡马市荆编市掠过,再从桥侧坡路爬上去。一边找路一边东张西望,方言说叫“卖野眼”。这个“卖”,有人说得用“迈”,意思是说眼如脚步,管不住,乱跑。待考。“野眼”这词语,“卖野眼”、“迈野眼”这词组,把全国的语言学家语文教师关起来,给他们三个月,叫他们去创造,也愁杀读书人。所以永远得向农民,尤其是林县农民学习语言。 (郝卫明摄影) 庙会是有声有色的,色香味俱全。 先说其声。 首先是人声,未临其境先闻其声。远远就听到,如蜜蜂噪于巢中,如清风串于谷中,如风筝鸣于云中,嗡嗡嗡嗡,十分悦耳。走近时,便见桥头庙下,滩头水边,百十亩地面,万头攒动,好一派雄宏场面。是人就在发声,大声叫卖者有之,呼男唤女者有之,问讯故旧者有之,讨价还价者有之,借问酒家者有之。人如粥,如豆,闹吵吵,乱糟糟。影响所致,牲畜也不甘寂寞。河滩水畔,少不更事的猪娃歇斯底里,滩头有驴鸣马嘶曰:“呜呼!其真无马耶?其真不知马也!”不胜今昔感慨。 这是天籁地籁人籁协奏曲,大合唱。锅碗瓢盆交响乐,柴米油盐进行曲。卖瓦盆瓷罐的拾一块河卵石,光影可鉴者,在盆沿上当当当敲,请听这响声如何亮堂?一不小心敲破了,面不改色心不跳,救戏打圆场,说瞧这茬口,多磁实齐整,不买还等啥?这是商家比武竞技推销现场,买卖双方的谈判磋商处所。小计较,小算盘,小赔小赚小心眼,勾心斗角,沾沾自喜。平常对人豪爽大度,此刻一定一毛不拔,点亏不吃,斤斤计较。要的就是这个过程,耍嘴皮子,逗趣打嘴官司。农夫农妇的口才很大部分是在庙会交易中学来的,所以也是课堂。 (郝卫明摄影) 五行八作的响器争相奏鸣发声,真是百鸟争春,此间不可我无音也。篾匠的响器,像是一块块巴掌大的小铁锨串在一起,人把高,小孩子掂不起来,那匠人一有空闲就打开了,嚓啷嚓啷响。曾经有意无意把那声音听成是“苍凉苍凉”,似乎是什么预示。听到有人在敲梆子,就悄悄念叨调侃他:卖油的敲梆子,秫秆地撵牤子。撵得牤子掉了头,噗里噗哧膏香油。莫名其妙的童谣,莫名其妙的响器。看到他那油晶晶的梆子就诧异,他又不唱戏,为什么拿个梆子? 桥南尾巴靠路边,稠人之中,总蹲有一个老汉在卖姜,仙风道骨的,从不吆喝,反而引人注目。这便发现,他身边有块硬纸板,上写“河南园老姜”五个字,字牌和他一样气定神闲,大音希声,无声胜有声。后来才知道,这村的姜好,牌子硬,不需要扯开喉咙吆喝的。 其色。 五光十色,桃红柳绿,花遮柳隐。静态的是摊贩招牌,动态的是红男绿女。凡上会的人,无论来自山东山西河南河北,无论四乡八村岗前岭后,一律洗心革面,冠冕堂皇,打扮齐整,衣履一新,好不舒展得意,眉飞色舞。这是对仪式感的认同与尊重。农家女儿换新衣,过年上会走亲戚,就这三个节点。此时都打扮得花团锦簇,貌美若仙。立时令人产生错觉,错认家乡作钱塘,烟花三月下扬州。人说林州山水好,不是扬州即杭州。错觉有时候是很美丽的。人需要这个。 其香。 近乎垄断市场头顶的是麻糖的香味,香得人头重脚轻。整个集场大概五七家炸麻糖的,却要高度离散,大概是为使赶会的人均沾好处。一斤鸭子八两嘴,一铛麻糖十里香,首先喂饱了嗅觉,狠狠抽几鼻子,慰劳一下自己。还有卖熟肉的,卖饺子的,甚至放炮崩玉米花的,不只孩子们馋涎欲滴,大人也觉心旌摇荡,把持不住。望仙桥一线,以衣饰为主,就有脂粉的香味,香得人飘飘欲仙,恨不乘风飞去。人有时候是需要这出世的感觉的。 其味。 “人家院花儿好,买来的吃着香!”当娘的怒斥孩子。几番里苦苦央求,才开恩给买一角包子,还得跟弟妹分了,各得半壁江山,还得忍痛割爱给叔叔家那弟弟一小角。同样是水煎包,人家的滋味就不一样。菠菜是绿的,粉条是筋道的,豆腐是银白的,葱丝蒜瓣是香的,反正自己家是没有的。吃食摊都有小孩子围拢,能不能吃到嘴里姑且不论,先喂饱眼睛,叫做“肚饱眼馋”,秀才语言说“一饱眼福”。 其艺。 看那些吃手艺饭的人,个个耍弄十八般兵器,卖弄十八般武艺。同样是剃头,在家剃像要杀你,在庙会上拨弄你高贵头颅于股掌之间,叫你抬就抬叫你低就低,把个脑袋交给他,只有听他。片刻间花落雪飞,一个光葫芦出手,改头换面,立地能出家当和尚上五台山。还有那吹糖人的,去糖稀里粘一点出来,鼓起腮帮子一吹,一捏,一只小公鸡小猴子就活眉现眼了。 任何劳动都可以成为舞蹈。看那卖布的汉子,一把尺子斜插脑后,一边招徕顾客,一边搬下成卷的布匹,熟练地拉出大致尺码,抽出尺子这么一按那么一量,放回尺子,哧啦一声,叠好交付,一手收钱,整个流程像在跳舞,不误说笑逗趣,叫人看得目瞪口呆。那插尺子的样式叫我们羡慕,也去折了柳棍,斜插于脖颈,只是角度拿捏不好,总是滑入脊梁,顺屁股沟一路直下裤裆,算了。 (郝卫明摄影) 赶会就是缩微了的社会。一手是物质,一手是精神。两手抓两手硬。买到东西,再去看戏。把看得快能背的戏再看一遍,讨论了100遍的话题再讨论第101遍。 论主题,一忠奸,二青天,三姻缘,四离散。要而言之,首当不离伦理。这个有序排列又有深意,先国事,后家事,最后是个人。这种伦理上的认识观念,这种内容上的过重德育教化,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中国人的心理构成,与我们的古国文明绵延千年而不绝不无关系。 好戏何妨千遍瞧,秦香莲依赖症,打一段不瞧瞧浑身难受。做戏做到好,能把人焊在戏台下,竟然有人尿裤子。终场唢呐响起还不想离去,狠狠抹一把同情泪,几家扶得泪人归。 蓝天下有那么一块地方,是我的家乡。童年有那么一笔记忆,是大桥旁的赶会。 我,永远把它珍藏。 2020、4、24 【作者简介】:郭成林,资深语文教研员。性憨直,人爽快,文笔老辣,常有佳作发表于报刊、平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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