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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鹊华秋色图》画的不只是济南

 伯乐书香小屋 2020-04-28

《鹊华秋色图》
《鹊华秋色图》是赵孟頫的名作,也是美术史上极具盛名的一幅作品,画的就是济南城北异常突兀的两座山,华山和鹊山。

华山

01



历山之巅望鹊华



济南人文历史最为古老的一座山,当属城南之历山,就是今日之千佛山。这和常见的于山南建城恰好相反,初到济南的人,常常因此而对方位会有恍惚之感。历山葱茏而绵长,临窗闲坐,或是起身外出,满目苍翠,尽入怀抱。这就是一城山色的缘由。

《鹊华秋色图》局部
要想一睹济南城全貌,就须登历山之巅。山下有唐槐,上山有石阶,阶旁古树夹道,一路走来,只闻鸟鸣,少见天日。及至登顶,喘息未定,骤然回身望去,济南城阡陌街巷,尽收眼底。此时,历山已在脚下,泰山山脉、鲁中山区俱在身后,犹如苍莽龙身,心道:这是站在龙头上了。从这个视角望去,面前却是坦途千里的河北大平原,几座小山,直如无根之石,拔地而起,山势紧致而陡峭,树木稀少而凋敝,竟似矗立的巨石,醒目而突兀。

《鹊华秋色图》局部
美术史家论及《鹊华秋色图》总提及,两山实际很远,但在图中被赵孟頫处理得很近;两山之间的村郭、水田,也有着前倾的趋向。实不知却是画家站在高处看到的景色,我猜想赵孟頫处理构图时的印象,应当就来源于历山之巅所见。

《鹊华秋色图》局部

赵孟頫登临历山之时是个秋天。眼前的一切,清澈透明,这和江南的湿润、雾气缭绕大不相同。他的出生地是吴兴(湖州),位于弁山之南,他可能忘记了,济南的建城与他处恰好相反,所以在他印象里,华山之西的鹊山,他却以为在华山之东,并且写进了题跋:
公谨父,齐人也。余通守齐州,罢官来归,为公谨说齐之山川,独华不注最知名,见于左氏,而其状又峻峭特立,有足奇者,乃为作此图,其东则鹊山也。命之曰鹊华秋色云。元贞元年十有二月。吴兴赵孟頫制。

元贞元年是为公历1295年,是在元朝建立后的二十四年以后。四百多年之后,此画流入宫中,成为了乾隆皇帝的收藏。1748年,乾隆下江南途经济南,站在济南大明湖畔的鹊华桥,极目北眺,观赏鹊山、华山美景,忽然想起宫中珍藏的《鹊华秋色图》,派人快马驰奔北京取画。待画取来,展卷细看,却发现赵孟頫将两山的方位说反了,乾隆看出了古代名家的失误,觉得自己英明,心中可能挺得意,先后四次题跋此画,其中有三次言及此事。
又二百年后,台湾的琼瑶阿姨借着乾隆行经济南的事,编了个大明湖畔夏雨荷的故事,济南暴得大名。古时济南为人所知,是因为舜耕历山,是因为“鞌之战”,是因为“海右此亭古”,是因为《漱玉词》,也因为《鹊华秋色图》,而今日却是因为夏雨荷,真可见出这是个娱乐的时代。

02



时势变迁画风改



赵孟頫画此图,是应他的朋友周密所请。
周密祖籍济南,他的祖上属于北宋覆亡后追随朝廷南迁的人士。客居于弁山之阳的吴兴,故有“弁阳老人”之号,周密晚年自称“华不注山人”,所著笔记有一本也叫作《齐东野语》,盖因元代以邹平之齐东镇、章丘之延安镇立齐东县,隶属济南路,以此表明他心心念念记着家乡故土,但他终生也没回过故乡。
赵孟頫是赵宋皇族,出自赵匡胤一支,他出生在吴兴。周密和赵孟頫父子两人都是朋友,皆为一时名士,所以相知。

赵孟頫  自画像
赵孟頫入元,被征召入朝为官,赴燕京。其间因处理货币经济问题,视察儒学,编修国史、实录等公务,有机会遍游北方。他曾一度出任同知济南路总管府事,在济南为官三年。北方宦游十年后,他回到了故乡吴兴,赵孟頫与周密是挚友,知道周密思乡之情甚笃,回到家乡后就将济南的情况详细告知周密,同时也画了这幅《鹊华秋色图》以奉。

鹊山

周密生于1232年。赵孟頫的父亲赵与訔与贾似道同岁,周密比他们小十九岁,但比赵孟頫年长二十二岁,周密与赵与訔是朋友,所以在赵孟頫那里,周密应当算是长辈,亦是挚友。周密宋亡后不仕,闭居在家从事著述,当时以诗词闻名,但以今日看来,倒是他的笔记价值更大,著有《武林旧事》《齐东野语》《志雅堂杂抄》《癸辛杂识》等,记录了大量宋代杭州京师风情及文艺、社会、医药等史料,详实而鲜活,被后代认为是可信度很高的笔记著作,可补史料之不足。

周密亦是有成就的藏书家,曾在吴兴家中设“书种”“志雅”两座藏书楼,藏书42000余卷,及祖上三代以来金石之刻1500余种。他在吴兴的家在元兵到来时,毁于战火,所以其收藏散去不少。周密的艺术鉴赏力很高,所作《云烟过眼录》,是我国第一部以著录私家藏画为主要内容兼录南宋皇室部分藏品的著录著作,约元贞二年(1296)完成此书。全书共著录43家藏品,分别标出作者、画名、收藏印记、题跋及流传经过,并附简明的鉴别论断。

枯木竹石图  赵孟頫
中国画自唐宋以来,趣味和风格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从吴道子“画龙点睛”“画猫避鼠”这类故事中,折射出的是背后隐含着的写实画法;我们也可以从流传的顾闳中《韩熙载夜宴图》中看到那个时期绘画的写实性,这个传统在五代后唐的宫廷,以及北宋初年的宫廷画院里,由黄荃、黄居寀父子等人为代表,表现为“院体画风”,这是那个时代的主流画风。后来宋徽宗依然崇尚这种写实的风格,并将之与“格物致知”相连接,认为这是认识客观真理的一个方法。艺术有了哲学的依据,尤其重要的是有了徽宗皇帝的推崇以及亲力亲为的带动和督导,院体画出现了一个高峰。

在北宋,院体画风之外,在野的画家也在完成和塑造自己的画风,但是写实也仍然是主流画风。比如范宽的《溪山行旅图》,雄壮巍峨,山体紧致坚实,立其画前,北方的山林之气扑面而来。其他北宋有影响的山水画家,山东营丘李成、陕西长安关仝,后来也入了画院的郭熙,观其画作,也都有十分写实的一面。

《溪山行旅图》 范宽

及至南宋,山水画风为之一变。这和画家所处的环境应当有相当大的关系。我们看到的南宋山水画,范宽那种巍峨、厚重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秀美和烟雨朦胧,因为此时北方已经沦为金人的领地,画家所见已是南方的潮湿和灵秀。大宋支离破碎,只剩半壁江山,这在画家的心理上带来很多变化。马远祖籍山西,其祖父追随朝廷南迁,所以马远出生并成长于杭州,与当地人夏圭所见景物已没有什么不同。虽然夏圭这个地道的南方人也曾师法过北方的范宽,但夏圭的画作烟雨空蒙。和马远一样,他们的画面中再没出现过北宋时期全景式的景色,而是留有大量的空白,有“马一角”“夏半边”之称。
这种变化与其说是艺术上的演变,不如说是时势变迁而带来的心情上的变化。

人骑图  赵孟頫

赵孟頫出生在1254年,属于南宋末期风雨飘摇的时代,十一岁那年,他父亲去世。十四岁时,赵孟頫因其家世代为官亦入补官爵,并通过吏部选拔官员的考试,调任真州司户参军。1276年,临安城破,此年赵孟頫二十二岁。
赵孟頫以赵宋皇族的后裔而仕元,这在当时有过非议。他早年一起学画的朋友,比如长他十几岁的钱选钱舜举,与他父子两代皆有交情的挚友周密,入元后都选择了归隐山林、市井而不肯出仕。这些行为无疑是出自情感因素,是内心对宿敌的不肯屈服。其实在忽必烈那里,为了笼络汉人,也是费尽了心机。

二羊图   赵孟頫
当时,无论女真之金国,还是蒙古人之元,朝廷上层都有不少汉人参政,到忽必烈这时候也一样,只是忽必烈面对草原民族和农耕地区,试图弥合差异,他两边都要妥协,而两边都不满意。那时候的人们还是持“天下观”,而非民族国家的观念,汉文化传统中也没有纯粹知识学的传统,读书人所学,或经世济国,或世道人心,在现实生活面前实百无一用,只有做官一条道才为正途。改朝换代,历史上发生过很多次,以前的人们可能无需纠结,但是面对异族得了天下,纠结也是难免,这也是周密、钱舜举等人不肯出仕的原因,当然他们年龄上也比较年长,再出来去跟着新朝混,自己也觉得没劲。这种情况我们看到在清朝初年也同样发生在一些明代遗民身上,比如王夫之、顾炎武、黄宗羲,明亡后,他们也都拒绝清廷的征召,不肯入仕新朝,但是等他们孙子成年,却也参加了清廷的科举考试,入朝为官了。是不是时日久了,朝廷就有了合法性呢?显然也不能这么认为。但是后人所纠结的问题多是观念的问题,而他们身在其中,面临的是现实问题。
宋亡时,赵孟頫才二十几岁,朝廷没了,他的官职自然也没了,一度赋闲在家,他的生母仍不断催促他认真读书,以作将来为官的资本。在他的家庭看来,舍此也无出路。

竹石图   赵孟頫
在吴兴的诸多学友中,赵孟頫是年龄比较小的,惟独身份有点特殊,他受征召入元为官,自然有他的考虑,但其心情亦相当复杂。站在汉人和赵宋皇族的立场上,可以说江山尽失,山河易色,面对山山水水,细致描摹已然没有了意义,但是这门技艺却是承继自珍爱的文化传统,所以他不能放弃绘画,但是画什么、怎么画却是个问题。我们从他的画中可以看到,他画的不过是他心中的山水。无论对周密,还是对他自己,故乡只是心中的故乡,现实中回头,他们已经永远的没有了故乡。《鹊华秋色图》不过是份依恋,是个回忆。他要给周密的不过是一份心中的眷恋,鹊山在东,还是在西,已然不重要了。我们在赵孟頫的这份“不辨东西”里,也看到了他自己内心的恍惚。

今日华山周边

《鹊华秋色图》里的济南,与我们今日所见颇有不同,今日的鹊华二山中间隔了一条黄河。今天我们看鹊山是在黄河北岸,华山在黄河南岸。而当时黄河夺淮入海,并不经过山东腹地,此时的大清河,即所谓济水,河道应该再偏北一点。鹊华二山俱在济水之南。但是《鹊华秋色图》所绘济南城北的情形,与周密祖先南迁时的景象也有不同,周密祖先是靖康之变时追随朝廷南迁的,那时候经过北宋后期几次荒唐的大工程,导致黄河溃堤,水患面积很大。大清河夺济水故道而入海,济南城区之水滞留城北湿地而无处可排,鹊山周围已是沼泽湖泊,断无《鹊华秋色图》所绘之可耕种之土地。后来是在伪齐刘豫统治的十年里,人工开凿了小清河,引水东流入章丘,东流入海。鹊山之水方退。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有关山东济南府的部分曾提及“鹊山湖”:
府北二十里,湖北岸有鹊山,因名。《志》云:泺水自大明湖东北流,经华不注山下,汇为湖。又东北流,入大清河。伪齐刘豫自城北导泺水东行,而鹊山湖涸为平陆。

《鹊华秋色图》局部

其“小清河”条下云:
在府城北,即泺水也。《春秋》:桓十八年公会齐侯于泺,即此。《地志》云:济之南源也,源发趵突泉,俗名娥姜水,以泉源有舜妃娥英庙也。经城北而东,大明湖自城北水门流合焉。又东北经华不注山阳,合华泉。又东北入大清河,旧谓之泺口。宋南渡后,泺水分流入章丘县界,为小清河……
可知,两宋之际时的济南,城垣之外,水域可能大于陆地,鹊华两山山下皆有湖泊,而赵孟頫到来之时,距刘豫的时代又已过去了百年,鹊山之下,已是农家田园,与周密祖先所见自是不同。
周密的老家他自己说不清。他在《齐东野语叙》中说:
余世为齐人,居历山下,或居华不注之阳。五世祖同州府君而上……
可知他这一系是由五世祖迁来吴兴的,我们今日分析,周密的五世祖是为官之人,祖籍可能在华不注山阳,但居住地应当是在历山之下,也就是济南城区,不可能居住在华山山阳,不然每日上班当值也太远了吧。具体情形因为周密本人没到过济南,于济南地理没有直观的认识,所以说不清了。但周密愈到晚年思乡之情愈浓。周密在《齐东野语》自序中说:“人穷则反本,若我者,今非穷乎?苟反其本,则当为齐;故吾编吾书,而系之齐,何不可乎。”
周密的一位道士朋友,俗家名张雨,见过这幅画,也熟知周密的为人,在他的诗集里有一首和《鹊华秋色图》有关的诗作。百年之后,为某人发现,求其友董其昌抄录下来,作为这幅画的跋,我们今天在《鹊华秋色图》上依然可以看到:

弁阳老人公瑾父,周之孙子犹怀土。

南采寄食弁山阳,梦作齐东野人语。

济南别驾平原君,为貌家山入囊楮。

鹊华秋色翠可食,耕稼陶渔在其下。

吴侬白头不归去,不如掩卷听春雨。

华山脚下

03



追慕古意念“故乡



美术史家从艺术专业的角度,更多的是看到了这幅画中文人画的气脉以及来自王维的影子,后世之人将唐代的这位诗人视为文人画的肇始,盖因其画作并非对客体的细致描摹,而重于心情的表达。王维中年时赶上了“安史之乱”,无论他的诗还是画,都有明显的避世的倾向。他的诗在当时就极受推崇,但他的画作在当时以及北宋之时,却只被视为二等,不被视为上佳之作。后来经苏轼的推崇才受到重视。赵孟頫的画作刻意要追摹唐人古意,重要的就是他所寻求的也是心灵的表达,而非现实的写真。这份唐人古意,或许正是他内心的故乡,也很难说不是他内心对现实的抗拒。

幽篁戴胜图  赵孟頫

经赵孟頫发扬光大的文人画,这种不受写实局限而转向内心情感表达的艺术,我们在后世的画作中可以感受到余绪不绝。尤其是经历了元代这样一个特殊的朝代。此前,虽然北方地区在魏晋南北朝时期曾经历了五胡乱华的外来民族割据的局面,但是南方大部还是汉人政权,全面被外来民族统治,元朝是第一个。
我们今天看到元代戏曲的兴盛,看不到的却是文化人前所未有的沦落和屈辱。有性格的文人以特殊的方式保持着内心的抗拒,关汉卿在他的戏曲里,常借戏中人物之口,抒发激愤之辞。我们在画家中,也可以看到倪云林的画作,功夫是如此之好,但呈现出来的画面却又是如此的孤寒、清冷,河山死寂,阒无一人。曾有人问他,为什么不画上人?倪云林反问道:有人吗?可知其内心的孤高。他的洁癖应该是发自内心的。
不能不说经赵孟頫光大的文人画,给中国画家追求心灵自由开辟了巨大的空间。

蔬林秀石图   赵孟頫
周密,这个历山脚下的济南后裔,其内心实在是五味杂陈,他的五世祖为躲避金人而南迁,到他晚年,蒙古人却来了,这回他已无处可去,晚年的周密,居住在杭州癸辛街从事著述,完全沉浸在对南宋生活的回忆当中。所作《齐东野语》,书名源自《孟子》中的一句话:“此非君子之言,齐东野人之语也。”以此名书,一则自谦,再则以示不望本源。他执着的思乡之情溢于言表,也打动了周边的朋友,而赵孟頫恰巧在济南做了几年地方官员,历史就在济南不经意地拐了一个弯,成就了这幅《鹊华秋色图》,三年后的1298年,周密辞世。但是这幅《鹊华秋色图》却使得济南成为了艺术史上永远被提及的名胜地。幸也?不幸也?
周密死的那年,济南本土的散曲家张养浩业已成年,自号“齐东野人”,其用典与周密同出一源。

摄影:王锋
来源:新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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