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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论写作 梅子涵

 金钱河南山牧童 2020-04-29

中国的儿童文学在八十年代之后,对于“教育”表现出普遍的忌讳心理,甚至“取消主义”,在儿童文学里提教育,会被视为腐朽。我们以为这是我们文学成熟的表现,其实这只是我们走往成熟的文学的不成熟的表现。我们的儿童文学也是走在路上。

  写儿童文学,绝对不是纯粹儿童角度的写作,儿童文学也不是蹲下的文学。我们是站立在成长后的高度,写着适合儿童阅读的故事,这样的高度的站立和对于儿童的理解、适合,才是儿童会真喜欢的。

  我想从我的小说 《走在路上》 说起。它写作于29年前。一个叫小远的孩子带着奶奶去看电影。电影快开始,时间来不及了,可是奶奶走得很慢。奶奶老了,走不快,小远一次一次回头催促、埋怨。每当这个时候,作家的叙述就离开这时的路上,回到以前的路上,那时是奶奶抱着小远,背着小远,那时奶奶有很多力气,小远在奶奶很有力气的爱里。作家用他的声音问小远,小远,这一些你还记得吗?小说的结尾,小远又回头想催促奶奶,朝着奶奶喊叫,但是他突然发现,奶奶老了,背佝了,于是他把声音咽下,朝着奶奶奔过去,说,奶奶,我们慢慢走,时间来得及。小说在一个孩子清清楚楚的成长拔节声里结束。

  站在今天,看29年前我的写作,表现的是怎样的儿童观?

  小远和奶奶是走在路上的。“路上”在文学里很容易具备哲学意味,成为象征符号。儿童是很快地往前走,往前奔的,他们的前方总有游戏、渴望、 “电影”在等候,他们走的时候,奔的时候,是可爱的,但是他们对于这条路上的很多秩序、规则、情感原理是不知道的,会无意地忽略。比如,小远就不知道应该牵着奶奶的手,他也不知道,他今天的力量是奶奶以前的力量给的,他今天的奔跑是奶奶昨天的怀抱给的,他甚至都不知道,当他渐渐长大,奶奶却在渐渐缩小,就像 《马提和祖父》 里的马提不知道爷爷会渐渐缩小,当爷爷最后变得像薄荷糖一样小的时候,爷爷的生命就只剩下最后的一口气。而这一些,我们写作的时候免不了就会告诉路上的孩子。卢梭在他的时代,按照那时的生命平均长度,把人生分成四个四分之一,童年是第一个四分之一,所以我们免不了会带给这个四分之一。带给四分之一,就是带给后来的四分之三。所以儿童文学免不了就是为人生的。儿童文学是人生文学。

  生命天真的“四分之一”中的儿童是需要成年人去告诉他们一些事情、规则和情感的。知道儿童具备什么,也知道他们缺少什么,这是成年人的儿童观里连续的两页。儿童文学作家需要以自己的文学叙事来参加书写这两页。欣赏、赞叹他们的天籁拥有是对他们的喜爱,告诉、带给他们缺少的东西更是对他们生命的尊重,是希望他们能够成长得被人尊重,让人的生命像人的生命。我这样说的时候,就自然想到那个“古典”的美丽故事《海的女儿》。海的女儿坐落在丹麦的海里,其实那是一个真正的高贵的人的形象的坐落。我们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心里应该想到的是:这才是人!我们不认为她是鱼。她没有变成人,但是她实际上最完美地变成了。她在完美地变成的时候,我们才知道,我们的无数的人,其实是应该碎成泡沫的,沉入海底。这是一个真人文的故事,雕刻出的是真生命。而这个真生命的故事里是有教育,有引导,有隆重生命的诗意探讨的。

  我们的确可以把这称为“教育”,也可以把这称为“引导”,称为“成长探讨”“人生探讨”。我们是可以用文学的叙事来进行这样的探讨的,用儿童很愿意阅读,可以理解,能够得到感动和思量的儿童文学叙事来进行。这样进行的优良成果在世界儿童文学里有很多。这些成果也都成为儿童阅读的可信读本,为他们成长的路途、为人的路途提供过照亮,有的甚至直接成为他们优良人格的金丝线银丝线。

  “教育”这个词在文学里,尤其是儿童文学里,不应当成为一个忌讳的词。因为“教育”这个词的本身是伟大的。它是人类对自己的救赎和提高。我们应该非常原谅儿童文学在和教育结合中的种种不成熟,那往往不是教育的原因,而是文学的原因。是文学家没有掌握恰当的叙事,没有学会以最充分的趣味和情感把美好的心愿和方向给予年幼孩子,以至于他们面对着这样的美好心愿和方向时会无精打采。文学和教育的联合,是应该有足够的实验期的,尽管人类已经有了很多的优良成果,但是它还需要足够的继续实验。中国的儿童文学在八十年代之后,对于“教育”表现出普遍的忌讳心理,甚至“取消主义”,在儿童文学里提教育,会被视为腐朽。我们以为这是我们文学成熟的表现,其实这只是我们走往成熟的文学的不成熟的表现。我们的儿童文学也是走在路上。

  我想到了美国儿童电视节目《芝麻街》。那也是世界最成功的儿童电视节目之一。1969年美国前商业部长的夫人创立这个节目的时候,是想为新移民没有机会进幼儿园学习的孩子创造一个在家可以收视的学前教育。在家里,看着电视,接受七岁之前的培育。所以它是非常标准的教育节目,教育电视。但是它又是用童话的布偶,用儿童文学般的故事,用歌舞的欢跃和声音来表达,把教育完全放在文学和艺术的方式里。它获得大成功。1996年,美国 CTW 开始做中国版,我在主持全部剧本的写作中,完整学习了教育的文学艺术的方式,文学艺术地进行教育的成功可能。我们甚至能用幽默想像来编一个关于守恒定律的故事。我把这一次的制作参与看成是我自己走在路上的成长拔节。

  当我们谈论儿童文学的可能的教育和引导的时候,我们会这样询问自己,我们有资格吗?成年人难道真的是站立在高处吗?安徒生在他的那个搞笑的皇帝故事里,不是所有的人都站在低处、底处,而唯有一个天真的孩子才站在高处,看出了事实和真名堂吗?

  这样的询问很现代。他意味了人类不再把成年人看成是儿童的上帝。但是我们或许也需要探讨,那么一个为儿童写故事,写出成长脚下的路途的成年作家,他是不是应当站立在高处呢?如果他只是一个站立在思想和情感低处的人,那么他为儿童写故事的资格还有吗?

  一个为儿童的阅读写作的人,一个以“童话”为自己的生活栽种,也为这个世界栽种的人,他可以同意自己是站立在低处的吗?

  所以,一个儿童文学作家至少是应当渐行渐高的。我想到美国童话 《夏洛的网》,蜘蛛夏洛知道很多事情,也有来自高处的爱和杰出灵感,是不是也取决于她是生活在屋子的房梁上的,而不是在低处的角落,优秀的儿童文学作家必须要有不俗的站点。

  回到我前面的说法里,其实一个有强烈美好情感和隆重诗性的人,他已经是在高处,哲学会被他无意带来,形象的丰富性也会出乎他自己的意外。

  玛利亚·蒙台梭利说,一个成人对儿童所讲的话会像刻在大理石上一样永远铭刻在儿童的心灵,所以成人应该仔细地斟酌他在儿童面前所讲的所有话。

  其实成人也应该斟酌在成人面前所讲的话。可是还是要讲。何况,作家是必须讲话的,儿童文学也是一种成年人对儿童讲话的文学。如果他讲得很接近大真理,那么也是在对所有人讲。

  儿童会直觉地说出真相,会发出“天问”,他们天真、直接、接近零知识的幽默发问,富有哲学般的闪耀,但是毕竟不是哲学,马休斯说儿童是天生的哲学家,这个“哲学家”不是我们所说的那个哲学家。人类没有那么多的哲学家的。几乎每个成年人其实也都是有自己的“天问”的,但那也只是问,而没有形而上的描述和阐释,没有严密逻辑和规定。恰好这些天籁的好奇和零星的发问只有接受了完整知识的引导和形而上的影响,儿童才有真正的成长,才能看清人生,看清意义,成为世界的一个好看的生命修辞。

  写《走在路上》的时候我已经三十多岁。我陪着外祖母在路上走,我想陪她看看外面,看看路上,她现在出门的机会比以前少。我生下来七天的时候,她来到我的身边,我是在她的爱里,在她的怀抱和肩膀上长大的。可是走着走着我觉得她太慢了,而且东张张西望望,像个小孩。我就催她了,有些不耐心。于是突然间我发现,我的外祖母已经老了!那一瞬间我想起童年和长大的路上,一瞬间不会想到很具体,但是很长的一串,很多的具体瞬间中却会成了一个大整体汹涌而来,如天而落,轰然便在眼前。我也像小远一样,什么也都不说,扶着外祖母,慢慢走,慢慢看,慢慢度过很珍贵的情感时间。我就在当天开始写这个包含了脚下行走和从前故事的小说。一些年以后,外祖母突然进入最后昏迷,送她去医院的救护车也是从这条路上开去,我想让车开得慢一些,但是没有可能。我抱着外祖母,我送走她,心里渺小无奈得没有一点儿力量。我在小说里让小远发现奶奶老了,让他咽下自己埋怨的声音,扶着奶奶慢慢走,这也不是生活路上的孩子的普遍真相,这是我的情感愿望和小说安排,我是诗性地把这个结尾给阅读的儿童,给他们的生活路。从这一点说,所有的表达美好的文学都是浪漫的,没有纯粹现实。

  我是在三十几岁的年龄写的,站在长大以后的一个具体情感的诗性冲动里,而不是站在所谓的儿童角度,我没有蹲下来。在中国的教育里,也包括儿童文学写作里, “蹲下来”是一个带有理论性的词,被运用得很顺口。因为蹲下来和儿童就“平等”了,就是对儿童的“尊重”。很多的儿童电视节目,主持人几乎就是这样蹲了一辈子,声音蹲,姿态蹲,疲惫不堪地从年轻蹲到年老。可是任何的文学写作,都是一个人站在他的真实高度里写作,也恰好是他的真实高度,才决定了他能够看见童年看不见的真相,看见情感,看清楚自己所得到过的爱。安徒生写 《枞树》,不是把自己矮化成小枞树,而恰好是他人到中年,心里无限感叹,才写出了小枞树不识一生短暂,只想当桅杆当圣诞树的荒唐“浪漫”。他写 《癞蛤蟆》,当然也不是像癞蛤蟆那样趴在井底,匍匐水中,而是他早就智慧地站在井的外面,知道人生上升的意义,所以写出了一个金水桶般的故事。

  其实不需要举这些例子。但是究竟为什么又偏偏要举?所有优秀的儿童文学,都是站在写作者的成年的高度里才拥有了灵感,拥有了特别的叙事才华和哲学知性,如果蹲下能写出,那么最能写出的就是儿童自己了。但是爱丽丝写不出 《爱丽丝漫游奇境记》,写出的是坐在他对面的卡洛尔;格雷厄姆的儿子也写不出《柳林风声》,而是格雷厄姆讲给儿子听,写给儿子读。我的《女儿的故事》也是我写的,不是我女儿写的。

  甚至,为儿童写作要用浅语,只要一千多个日常单词也许就能为儿童写故事,这也都是像林良和老舍这样的优秀的文学成年人提出的,因为他们有高处的经验和艺术。写儿童文学,绝对不是纯粹儿童角度的写作,儿童文学也不是蹲下的文学。我们是站立在成长后的高度,写着适合儿童阅读的故事,这样的高度的站立和对于儿童的理解、适合,才是儿童会真喜欢的,儿童文学应当是安徒生那个癞蛤蟆故事里从井的上面放下去的金颜色的水桶。

我的儿童文学写作仍旧走在路上,我尊重自己的成长路上的所有认识,所有学识,所以我愿意坦率说出,从这一点上说,我也是皇帝故事里小孩。

20121122 文学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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