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庭芳·秦观
沈祖棻解析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消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这首词写的是一个别离的场面，随着情事的发展，细致地刻画了当时的生活环境和人物的内心活动。它一上来是写位旅客将要乘船远行，情人赶来饯别，于是暂缓开船，一起饮酒。这时候所看到的是：远处被一些浮云遮掩着的隐约起伏的山峰，从近处一直延伸到天边的枯草。这一切给人的印象是黯淡的、萧瑟的，是深秋郊外的、与人物别离时的心情相一致的景色。
在这里，作者用“秣”字形容那轻轻地飘浮在山上的一层层薄薄的云彩，用“粘”字表现那一望无际的、与远天逐渐衔接的已经了的秋草，就好象云是流质，可以抹在山上，草有粘性，可以粘住天体。两句非常精炼、自然，又极其传神。（“粘”，宋本作“连”。“粘”字或是后人所改，便更好些。前人如钮琇、毛晋均有辨论。钮说见《词林纪事》，毛说见汲古阁本《淮海词》附注。）这首词当时已到处传唱，这头两句尤其为人所赞赏。苏轼因此曾经开玩笑地给作者起了一个别号，称之为“山秣微云君”。而蔡绦《铁围山丛谈》中还记载着：作者的女婿范温曾经参加某一贵人的宴会。贵人有一歌妓，爱唱秦词，当筵唱了许多，其中当然有这一首。她起初并没有注意范温，后来才问他是什么人。范回答说：“某乃‘山抹微云’女婿.”座中的人不禁大笑起来。可见此词，尤其是其起句被人爱重的情形。
“山抹”两句，是当时所看到的景物，而当时所听到的，则是本在城楼门边吹着而渐渐在晚空中消失的号角声。不但角声之悲凉引起了分手的情侣更多的商绪，而且画角吹罢之后，时间也就更晚了。
一对情侣正是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这种情景之中，停船饮酒的。但船是即将远行的“征棹”，酒是借以解忧的“离尊”，“片棹”无非“暂停”，“离尊”只是“聊共”，这就和实地表达了两人无奈何的惆怅心情。
接着，作者写这位旅客也就是他自己在将要离开此时所在地会稽（今浙江绍兴）时，不由自主地回起在这里生活的一段时期中所发生的“多少”“旧事”来。“蓬莱”，点明本呈。严有翼《苑艺雌黄》云：“程公辟守会稽，多少游客焉，馆之蓬阁一日席上有所悦，自尔眷眷不能忘情，因赋长短句，所谓‘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也。”（蓬莱阁旧址在谁敢绍兴市龙山下。）此词就是和那位姑娘分手时所作。别离在即，旧事难忘，回想起来，真象烟雾一般，涉茫得很。平常说往事如烟，本来只是个比喻，但此刻身在水边江天在望，烟为、水迷高，就又将心中所感之情结合目前所见景融成一体了。因此“回首”两句可以是虚指情，也可以是实指景，妙在双关。
回思往事已如烟雾，极目前程，又只见寒鸦、斜阳、流水、孤村，情景本已萧瑟，何桨叶又是从满腹离愁的旅人眼中看了出就更加不是味儿了。“斜阳外”三句也是传诵千古的名句。作者的朋友晃补之评论说：“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见《苕溪渔丛话》）这正是赞其善于白描，形象鲜明，使人历历如见。隋炀帝断句：“寒鸦千万点，流水绕孤村。”作者完全袭用其语，但这正如晏幾道用翁宏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两句一样，放在全篇中非常合适，极其自然，已成为整首词不可分这割的有机组成部分。
换头三句，写别前的幽欢和留恋。古人以解带暗示幽欢，如权德舆《玉台体》：“昨夜裙带解，今朝蟢子飞。铅华不可弃，莫是稾砧归。”（古人迷信，认为妻子的裙带自解，是远出的丈夫要回家的兆头。）贺铸[薄幸]：“向睡鸭炉边，翔鸾屏里，羞把香罗暗解。”《西厢记》第四本第一折[寄生草]：“今宵同会碧纱厨，何时重解香罗带？”香囊是佩饰，解以赠行，作为纪念。繁钦《定情诗》中也曾说：“何以致叩叩，香囊系肘后。”三句以“消魂”两字领起，用江淹《别赋》“黯然消魂者，惟别而已矣”。这说明，解带赠囊皆属别情。苏轼曾讥讽“消魂当此际”句为“学柳七词”（见黄昇《花庵词选》），就是因这种笔墨不够雅正，近乎柳词市井之风的缘故。
“漫赢得”两句，用枉牧《遣怀》“落魄江湖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之意。不但感叹一切欢爱都成过去，而且更多地是担心后会难期，终于不名在风月场中空留下负心郎的名声。“漫
”字含 有随随便便的意思。自已哪里会愿意留下这么一个名声？但却随随便便地留下了，暗示此别之于势有所不得已。
哭哭啼啼，为的是不知今天一别，何时再见。但无论怎样伤感，也无从决定重见之期，那么，即使是衣襟衣袖上都招惹了许多泪水，留下啼痕，也仍然是“空”的。所以“此去”二句乃是由此时相别想到今后相思，由今后相思想到相思无益，是对离恨透过两层的描写，更显深刻。
画角吹残，归鸦成阵，天气向晚，要开了，送客的人就是那位舍不得分手的姑娘也已经回去，看不见了，用“伤情处”三字送重点出。而唐欧詹别太原妓申氏姊妹之后，在题为《初发太原途中寄太原所思》的诗句中说“商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则为秦词所本。“商城望断”之意，屡见于宋词，如晃补之[忆少年]“南山尚相送，只高城人隔”，姜夔[长亭怨慢]“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皆是。这一传统意象，加上黄昏景色，就将虽然非分手不可却仍然流连惜别的性情曲折地表达了出来，从情又归到景，与篇首以景起对应。
周济《宋四家词选》说这首词“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这是很敏锐的观察。此词当作于元丰二年（公元一○七九年）秋末，即作者要离会稽时。这年他三十一岁。前一年，因“举乡贡不售”来会稽作客。在书剑飘零中偶与名姝相爱，旋又分携名场与情场之失意，情境相似。但功名上的失意却只通过爱情上的失意淡淡漏出来。周济之评正说明其构思上的特点。
本篇及下[望海潮]篇，祖棻所考定作词年代及地点均有误，承喻志丹先生指教，得以改正，谨志于此，以表谢意。——程千帆，一九八二年一月记。
2009年12月13日星期日泪鱼儿摘自《宋词赏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