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作忠 || 此曲只应天上有，三十年前无锡之见闻

此曲只应天上有

重阳节。

无锡锡惠公园“民间音乐家华彦钧（阿炳）之墓”前。

一支奇特的演奏队伍：或步履踉跄地拄着拐杖，或相互搀扶，或由家人以三轮车推来。其中一位以吴侬软语向我这个远道而来的旅游者介绍说：他们中或曾与阿炳合奏过，或向阿炳学过琴，或请阿炳修过琴，更多的是听阿炳拉琴而萌生学琴者。没有任何人组织，彼此之间不一定熟识。老面孔逐渐消逝，新面孔却不断加入。每年重阳节或12月12日阿炳忌日，大家不约而同汇聚于此，内容一个：演奏《二泉映月》。

琴弦开始颤抖，如泣如诉的二胡声，像轻风飒飒地吹着落叶，又像冻云黯淡地凝聚在半空。群山，流水，绿树，香花，野草，飞禽，走兽，都在屏息凝听。

短小的引子后是第一乐段，也是《二泉映月》的主题。乐声迷离，我似乎看见阿炳坐在“天下第二泉”边沉思往事。他似乎有很多话要说，而在音乐开始前已默默无声地在心里说了很久，这时不知不觉发出一声叹息。

从前句尾音高8度上开始，围绕宫音上下回旋波动，把我引入到沉缅往事的境界：风雪弥漫中、凄风残雨里、烈日酷暑下，一位衣衫褴褛的盲道人沿着坎坷不平的古道蹒跚而行，从二泉到蠡园，边走边拉着人们似熟非熟的调子。此调本非他的音乐，因为或许是他年幼时随雷尊殿里当“音乐道士”的父亲学来的，年长时自街头巷尾听来的苏南民间清婉秀丽的散曲小调。这些音乐汇入他那具有特殊音乐天赋的血液中，上窜下沉，左冲右突，就像百药入炉炼丹一般，最后成了他自己。其乐从内心流淌出来，依心而为，依心而奏，依心而来。好一首依心曲——《二泉映月》。

第三乐句，旋律一直是在高音区流动。这一段主题音乐从平静深沉转为激动忧愤；细腻而深刻地揭示了作者内在的生活感受，和顽强的生活意志。

二泉映月 阿炳 - 百年纪念专辑

由阿炳我突然想起了贝多芬——西方与东方——盛名与无名——交响乐与二胡曲——失聪与失明——一个重大的文化比较题目——二位世界乐坛上或许最伟大的残疾人：他们都为人类留下了永恒的音乐；他们都饱尝人间深重的痛苦、穷困；他们的音乐都是情感的超越与升华。只是贝多芬是专业作曲家，阿炳是民间艺人；贝多芬的音乐是巍峨的高山，而阿炳的音乐若潺潺流水。

乐曲高潮在第四段，这时音乐以势不可挡的力量，抒发了作者愤慨的情绪：月光虽明，世道却暗；泉水虽甜，人世却苦。我似乎看见那弯弯的月亮变成了阿炳望穿秋水的眼睛，一只在天上，一只在泉中。他要冲破亘古的黑暗，他要泅渡孤寂的冰冷，他要寻找辉煌的圣殿……

全曲随着音乐的陈述、引申和展开，所表达的情感得到充分的抒发：阿炳跋涉于万水千山的洪荒中寻觅自己的家园，泪水无声地从他那空茫的眸子里滚落下来，心似抛锚云舟——系向清泉明月，奏响一曲人间绝唱……

音乐越来越激动，终于在饱含不平之鸣的悲亢音调中进入结束句。而结束句和引子又恰成反方向进行，乐曲最后结束在不完全终止上。

袅袅余音在悠悠白云间回荡，在滚滚太湖碧波间蔓延，在香花绿树里萦回。演奏者、听奏者都已泪雨涟涟，我的眼前突然定格成另一个画面：美国波士顿交响乐团首席指挥、日本人的“音乐王子“小泽征尔，在中国中央音乐学院第一次听到二胡演奏《二泉映月》时泪流满面地说：”这种音乐只应该跪下去听……坐着和站着听，都是极不恭敬的……”也是他极力推崇和身体力行的宣扬，《二泉映月》的缠绵音符跳跃于东京、罗马、维也纳、巴黎、纽约等世界名城，被公认为世界十大不朽名曲之一。

超越人类情感、社会情感、宇宙情感的《二泉映月》，之所以成为千古绝唱，因为她是一个街头卖唱的盲艺人以心灵物化而成。

此曲只应天上有！

于1989年岁末

作者刘作忠1989年重阳节于江苏无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