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古诗指瑕

 叶四郎 2020-05-04

作者:陈如江

一、情辞乖违

《云溪友议》载有一个有趣的故事,说唐代进士王轩尝泊舟苎罗山下,见到西施石,不禁怀想起当年在此浣纱的西施,遂题诗石上:“岭上千峰秀,江边细草春。今逢浣纱石,不见浣纱人”。俄而,一自称西施的美女便出现在他眼前。亦吟诗道:“妾自吴宫还越国,素衣千载无人识。当时心比金石坚,今日为君坚不得”。两人欢会而别。此事不久传到一个名叫郭凝素的人耳里,他十分羡慕王轩的艳遇,也效法他石上题诗,但尽管题了一首又一首,西施终未再现。

故事中郭氏的诗没有被记录下来,不过我们不难想象出诗人对西施的赞美与颂扬。不过这些赞美与颂扬决不是出自其真情实意,说得明白些乃是借此勾 引西施再一次“坚不得”而出来与之相会。用情与用辞如此不一,西施之不现也不足为怪了。

情辞乖违、心口别为二物的情况,在诗歌创作中常有发生。其主要表现形式正如刘勰所说:“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心缠几务而虚述人外”。(《文心雕龙?情采》)方干的《山中言事》便是这样一首诗:

日与村家事渐同,烧松啜茗学邻翁。

池塘月撼芙蕖浪,窗户凉生薜荔风。

书幌昼昏岚气里,巢枝夜折雪声中。

山阴钓叟无知己,窥镜挦多鬓欲空。

方干曾连应十余举而不第,便遁于会稽,渔于鉴湖。这首诗作于隐居时,从全篇看,诗人似无心于仕宦,但真情并不如此。既忘怀世情、作钓叟之逍遥,求何“知己”?愁何“鬓空”?由此可见,其身虽在江湖之上,心仍居乎魏阙之下。这种虚伪矫揉之作,自然为读者所厌恶。再看阮大铖的《田园居》之二:

卧起春风中,百情咸有触。

偶立闻空香,缓步历潜绿。

虫豸亦怀暄,云动徇所欲。

余方守故情,女萝咏岩曲。

时复释道诗,南亭事遥瞩。

悠然江上峰,无心入恬目。

谁能忍此怀,弗为群贤告?

阮大铖是人们熟知的明末大奸臣,从依附东林到改投阉党,从拥立福王以挟私报复到迎降清军,一生所作所为,无不表现出品质卑劣、为人阴险的本性。然而他写诗偏偏要掩饰自己的深心密虑者的面貌,刻意摹仿陶渊明作山水清音,因而他的作品常常陷入言不由衷、情辞乖违的怪圈中。以上所录之作很明显学陶诗的萧散逍遥,其中“悠然江上峰,无心入恬目”一联,则直接从陶诗“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而来,但我们不难看出阮大铖的虚假。陶渊明见南山是无心偶会,悠然自得,而阮大铖见江峰,先用“悠然”,觉不足,申之以“无心”还怕不够,复益之以“恬目”,如此强聒不舍,哪还有悠然味?这不正露出了他那深密的用心吗?再如其《微雨坐循元方丈》诗的开端:“隐居憺忘心,惧为松云有”。既已“忘心”,又何“惧”之有?可见其心并未超脱。 

二、意外设景

诗的构成不外情景二端。正如谢榛所说:“景乃诗之媒,情乃诗之胚,合而为诗”。(《四溟诗话》)然而,情与景合并非像加法那样简单地叠加在一起,二者必须糅合,即情中有景,景中有情。因此,这便要求诗人在创作中,写情时,景自在;写景时,情并到。意外设景之病,就出在诗人不能融情入景或寄情于景,因而情与景全不相关,如寒夜以板为被,赤身而挂铁甲。试看许浑的《凌歊台》诗:

宋祖凌高乐未回,三千歌舞宿层台。

湘潭云尽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来。

行殿有基荒荠合,寝园无主野棠开。

百年便作万年计,岩畔古碑生绿苔。

凌歊台为南朝宋刘裕所造,位于现在的安徽太平。诗人写道:刘裕造起了凌歊台,供养三千歌舞女子住在上面。如今台殿早已荒废,唯剩长满了野荠的基址,刘裕的坟园也任野棠自在地开着。当年刘裕曾立碑以垂久远,现在连古碑上都长了绿苔。诗的中间二联都是写景,后一联结合了吊古的题意,情景浃洽,读之令人感叹。而前一联我们却咀嚼不出味来,其原因就在景中无意,有如强凑。所以王夫之批评说:“'湘潭云尽暮山出,巴蜀雪消春水来’,于许浑奚涉?皆乌合也。”(《夕堂永日绪论内编》)再看李约的《从军行三首》之二:

栅壕三面斗,箭尽举烽频。

营柳和烟暮,关榆带雪春。

边城多老将,碛路少归人。

点尽金河卒,年年添塞尘。

这首诗反映边塞战争。首联写边战之危急,三联言边战之惨酷,末联是对边塞战争的控诉,这些描写都与主题极其契合,独第二联之设景与题意无关。五言律的通例是,前起后结,中间四句二言景,二言情。或许此诗就是按照这个体例写成的,但诗人显然未能意识到,这景乃是情之景,这情乃是景之情,不可截分两橛,故而导致了中间二联一景一情,有如山家村筵席,一荤一素。

如果说情是主、景是宾的话,那么为诗之道就在立主以御宾。意外之景,便是无主之宾,故再精妙,仍是赘疣。试再看李嘉祐《送王牧往吉州谒王使君叔》诗:

细草绿汀洲,王孙耐薄游。

年华初冠带,文体旧弓裘。

野渡花争发,春塘水乱流。

使君怜小阮,应念倚门愁。

诗中“野渡花争发,春塘水乱流”一联是传世名句,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曾赞之为“天然名秀,当时称其齐梁风格,不虚也”。然而从整体来看,这二句却是意外之景。诗的首联点明王牧将出游及时序,次联补出王牧的年龄及家世,尾联则是希望他的叔父不要挽留他多住,因为他的父母在等他回家。这些都是结合题旨展开的。而在第三联中,我们就找不出其与题意的关系来。对此,纪昀也发出疑问说:“十字横亘其中,竟作何解?”(《唐人试律说》)

三、上下不匀

诗歌对偶的上下句间,意之轻重、力之大小,当如铢两悉称,否则就会给人不匀称的感觉。有些诗人常常因注意了“合掌”、“偏枯”之病,而对此有所疏忽,故往往字面属对虽工,却上下不甚协调。试看宋之问的《江南曲》:

妾住越城南,离居不自堪。

采花惊曙鸟,摘叶喂春蚕。

懒结茱萸带,愁安玳瑁簪。

待君消瘦尽,日暮碧江潭。

此诗写一个少妇因丈夫远离的难堪情怀,中间二联全用对句,尽管情意比较单薄,但对偶还算工切。不过,若对“采花惊曙鸟,摘叶喂春蚕”仔细分析的话,便可发现,上句与下句所表达的意思不相匀称。因采花而惊鸟,一句中有两折,而摘叶喂春蚕仅仅说一事。

如果说,宋之问的《江南曲》是对偶中上下内容的不匀称,那么,崔颢的《黄鹤楼》便是对偶中上下句式的不匀称。其诗如下:

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馀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春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严羽曾说:“唐人七言律诗,当以崔颢《黄鹤楼》为第一。”(《沧浪诗话》)此诗滔滔莽莽,气势阔宕,确是超凡,然推为七言律第一,也未免溢美。律本二对,而此诗颔联用的却是古诗句法,如果说这是诗人为求气格而不拘常规的话,那么颈联当由变归正,否则无以成七言律诗法度。诗人于颈联也确实对偶,但上下联句式却不能统一。“历历”,分明可数也,汉乐府《陇西行》云:“天上何的有?历历种白榆。”是知“历历”当连下“汉阳树”读。“萋萋”,茂盛之貌也,《楚辞?招隐士》云:“春草生兮萋萋。”是知“萋萋”当连上“芳草”读。由此,“晴川——历历汉阳树”与“芳草萋萋——鹦鹉洲”相对,显然就不合对偶句式上下匀称的要求。

“上下不匀”有时表现在风格方面。试看杜牧的《早秋》诗:

疏雨洗空旷,秋标惊意新。

大热去酷吏,清风来故人。

樽酒酌未酌,晚花嚬不嚬。

铢秤与缕雪,谁觉老陈陈。

方回在《瀛奎律髓》中评此颔联云:“大暑如酷吏之去,清风如故人之来。倒装一字,便极高妙。晚唐无此句也。”确实,从句法与喻意之新来看,此联颇可称道,但若就风格而论,上下句便显得不够融洽,正如纪昀所指出的:“'清风’句自好,'大暑’句终不雅。”(《瀛奎律髓刊误》)

诗歌创作中,“上下不匀”以功力的不匀最为多见。其原因黄白山有过一段分析:“凡两句不能并工者,必是先得一好句,徐琢一句对之。上句妙于下句者,必下句为韵所缚也;下句妙于上句者,下句先成,以上句凑之也。如老杜'接宴身兼杖’,何等工妙,下句'听歌泪满衣’,则庸甚。然此韵中除'衣’字别无可对。'百年地僻柴门迥,五月江深草阁寒’,上句费力,下句天成。题下注云'得寒字’,五月中'寒’字颇难入诗,想杜公先为此字运思,偶成七字,然后凑成一篇,其上句之不称宜也。”(《载酒园诗话》引)白山所言甚是。

四、随意省减

诗歌之作,局囿于字数,拘牵于声律,有时不得不在语言上作某些省减。如唐彦谦《长陵》诗有这样一联:“耳闻明主提三尺,眼看愚民盗一抔。”前一句的末尾省略了“剑”字,后一句的末尾省略了“土”字。但这种省略不是随意的,“三尺剑”、“一抔土”因为都是熟语,所以用作歇后,读者自能心知其意。假如诗人违反语言的习惯而随意省减,读者势必就会产生种种误解。试看江淹《颜特进延之侍宴》诗的开端:

太微凝帝宇,瑶光正神县。

揆日粲书史,相都丽闻见。

列汉构仙宫,开天制宝殿。

第二句的“神县”一词,乃是诗人将中国之古称“赤县神州”随意挑取二字组合而成,而通常的习惯是,或以“赤县”代中国省略“神州”,或以“神州”代中国省略“赤县”。这里压缩为“神县”,实属罕见,若不作解释,人们还会以为是某个县名呢。试再看李峤的《门》诗:

奕奕彤闱下,煌煌紫禁隈。

阿房万户列,阊阖九重开。

疏广遗荣去,于公待驷来。

讵知金马侧,方朔有奇才。

诗的最后二句用东方朔待诏金马门事,以切咏门。然东方是复姓,省去一字,便感别扭,因为这不合我国习惯上的称呼。关汉卿《窦娥冤》中的一首诗也有类此毛病:

读尽缥缃万卷书,可怜贫杀马相如。

汉庭一日承恩召,不说当垆说子虚。

诗的次句将司马相如削减为马相如,骤读之,很容易会将其作为一个姓马字相如的人来理解。

br>李贺的一些名篇常常有不顾语言结构的随意省减,为此钱钟书先生在《谈艺录》中曾予以批评:

《绿章封事》云:“愿携汉戟招书鬼”,《秋来》云:“雨冷香魂吊书客”,《高轩过》云:“庞眉书客感秋蓬”,《题归梦》云:“书客梦昌谷”;以“书生作客”约缩为“书客”,“书生之鬼”约缩为“书鬼”,虽不费解,却易误解,将以为“书客”犹“剑客”、“墨客”之“客”而“书鬼”如“酒鬼”、“色鬼”之“鬼”也。然较之少陵《八哀诗?李光弼》之“异王册崇勋”,约缩为“异王”,则“书客”、“书鬼”尚非不词之甚者。

这段论述也顺便提到杜甫《八哀诗 ? 李光弼》的省减之失。实际上比此诗尤“不词之甚”的例子还大有所在。试看苏轼的《减字木兰花》词:

天然宅院。赛了千千并万万。说与贤知。表德元来是胜之。今来十四。海里猴儿奴子是。要赌休痴。六双骰儿六点儿。

据词意,尾句应该是“六只骰儿皆六点”,由于字数与韵脚的限制,作者省去了“皆”字。这一省,则词意为六只骰儿计只六点,即俗所谓六丁神,乃色之最少者,所以李冶指出:“只欠一字,辞理俱诎。”(《敬齐古今黈》)

br> 尽管有时诗句中某些字眼的省减不致引起读者的误解,但若影响到诗句本身情调的和顺亦属不当。试看王安石的《秋露》诗:

日月跳何急?荒庭露送秋。

初疑宿雨泫,稍怪晓霜稠。

旷野将驰猎,华堂已御裘。

空令半夜鹤,抱此一端愁。

  诗的首句从韩愈“日月如跳丸”诗句而来,然有“丸”字,“跳”字乃有意,此处省“丸”字而用“跳”字,自然就不雅驯,令人有削足适履之感。

五、制题不工

题者,许慎在《说文解字》中释为“额”。额是人体头部最为显眼的位置,由此可见古人对文章题目的重视。孙祖诒曾云:“古人之工为诗者,无不工于制题。”(《瓶粟斋诗话》引)这是因为制题也是诗歌创作的一个组成部分。题制得好,则如人之眼目俱明,足以坐窥万象。而有些诗人则以为篇题无关诗病,草草而成。试看梅尧臣的《岸贫》诗:

无能事耕获,亦不有鸡豚。

烧蚌晒槎沫,织蓑依树根。

野芦编作室,青蔓与为门。

稚子将荷叶,还充犊鼻裈。

据诗意,可知是写住在河岸边贫民的生活,可诗题则令人不解所谓。古人有云:“读书之法,当先看其题目。”(《诗法指南》引)先读到这种摸不着头脑的诗题,谁还会有兴趣去欣赏诗篇?

辛文房在《唐才子传》中论述独孤及时曾指出:“立题乃诗家切要,贵在卓绝清新,言简而意足,句之所到,题必尽之,中无失节,外无余语,此可与知者商榷云。”这段话实际上对诗的制题提出了三个要求,一是“言简”,二是“无失节”,三是“无余语”。而制题之不工往往与这三者有关,即题详尽、漏义与赘语。

先说详尽。如苏轼有一诗题为《昔在九江,与苏伯固唱和。其略曰:我梦扁舟浮震泽,雪浪横空千顷白。觉来满眼是庐山,倚天无数开青壁。盖实梦也。昨日又梦伯固手持乳香婴儿示予,觉而思之,盖南华赐物也。岂复与伯固相见于此耶?今得来书,知已在南华相待数日矣。感慨不已,故先寄此诗》,共一百零二字,而全诗只有八句五十六字。题详尽,诗味就浅薄无余韵。方南堂说得好:“立题最是要紧事,总当以简为主,所以留诗地也。使作诗义意必先见于题,则一题足矣,何必作诗?然今人之题,动必数行,盖古人以诗咏题,今人以题合诗也。”(《辍锻录》)

再说漏义。如李白的《下途归石门旧居》诗,从诗首尾所写“吴山高,越山青,握手无言伤别情。将欲辞君挂帆去,离魂不散烟郊树”;“挹君去,长相思,云游雨散从此辞。欲知怅别心易苦,向暮春风杨柳丝”可知,这是一首留别诗,而诗题却无此义。诗题目下只有补上“别人”二字,题意才算完整。又如读张九龄的诗题《初发道中寄远》、《初发道中赠王司马兼寄诸公》,总感不够明了,原因就在题中漏标地名。拿宋之问的《初发荆州赠长史》、欧阳詹的《初发太原途中寄太原所思》作对比,无疑是后者来得醒目。

三说赘语。如梅尧臣的《二月七日吴正仲遗活蟹》:“年年收稻买江蟹,二月得从何处来。满腹红膏肥似髓,贮盘青壳大于杯。定知有口能嘘沫,休言无心便畏雷。幸与陆机还往熟,每分吴味不嫌猜。”诗所描写的是河蟹而非海蟹,河蟹是高蛋白的食物,与黄鳝一样,死即不可食。所以送蟹者,绝无送死蟹之理。由此,诗题中“遗活蟹”的“活”字赘矣。

六、误用古事

朱庭珍在《筱园诗话》中告诫说:“使事运典,最宜细心。”他要求的细心是:“第一须有取义,或反或正,用来贵与题旨相浃洽”;“次则贵有剪裁融化,使旧者翻新,平者出奇。”我们不妨再补充一条,即故事虽了在心目间,亦当就时讨阅,考引事实无差,乃可传信后世。增加这条要求,是因为我们看到不少作品在使事时,张冠李戴、误引用之的情况较为严重。试看高适的《送浑将军出塞》诗:

李广从来先将士,卫青未肯学孙吴。

这二句诗人以古代名将李广、卫青比拟浑将军,称颂他身先士卒、精于用兵。前一句所言之事史书有记载,后一句所言之事则不见于文献。考《史记》、《汉书》,不学孙吴兵法者乃霍去病。《汉书?霍去病传》载:“去病 为人少言不泄,有气敢往。上尝欲教之吴孙兵法,对曰:'顾方略何如耳,不至学古兵法。’”可见,“卫青未肯学孙吴”乃是诗人粗心误记。王维也曾谬用卫、霍事,其《老将行》中有这样二句:

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

诗句通过卫青与李广的对举,诉说老将昔时遭遇。《汉书?霍去病传》云:“霍去病所将常选,然亦敢深入,常与壮骑先其大军,军亦有天幸,未尝困绝也。然而诸宿将常留落不耦,由此去病日贵,比大将军。”显然,“不败由天幸”乃去病事,非卫青也。试再看韩韩偓的《乱后春日途经野塘》诗:

世乱他乡见落梅,野塘晴暖独徘徊。

船冲水鸟飞还住,袖拂杨花去又来。

季重旧游多丧逝,子山新赋亦悲哀。

眼看朝市成陵谷,始信昆明是劫灰。

韩韩偓曾深得唐昭宗信用,因不满朱温篡权,被赶出朝廷。此诗作于朱温篡唐之乱后,第三联借季重、子山之典,抒发内心的悲愤。然吴质季重却无“旧游多丧乱”之事,此乃诗人误记所致。按曹丕《与吴质书》:“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昔日游处,行则连舆,止则接席,何曾须臾相失。”曹丕给吴质的这封信是悼念自己死去了的朋友,所以“子桓旧游”,而非“季重旧游”。诗人因读《文选》不精,遂有此误。

蔡绦在《西清诗话》中曾指出:“古今人用事,趁笔快而误者,虽名辈有不免。”苏轼便是这样一个诗人。其虽善用故事,但下笔痛快,常不复检本订之,因而多有误处。如《次韵钱舍人病起》诗:

何妨一笑千疴散,绝胜仓公饮上池。

《史记.扁鹊列传》载:“长桑君亦知扁鹊非常人也,出入十余年,乃呼扁鹊私坐,闲与语曰:'我有禁方,年老,欲传于公,公毋泄。’扁鹊曰:'敬诺。’乃出其怀中药予扁鹊:'饮是以上池之水,三十日当知物矣。’乃悉取其禁方书尽与扁鹊。忽然不见,殆非人也。扁鹊以其言饮药三十日。”则知“饮上池”之水者乃扁鹊,非仓公淳于意也。又如《次韵徐积》诗:

杀鸡未肯邀季路,裹饭先须问子来。

《庄子.大宗师》载,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相与友。又载:“子舆与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舆曰:'子桑殆病矣!’裹饭而往食之。”由此可知,裹饭乃子桑而非子来事也。

七、设喻粗鄙

据《笑笑录》载,唐伯虎代市人写对联云:“生意如春意,财源似水源。”其人不满意,说必须显而易见方好。唐面带愠色重写道:“门前生意,好似夏天蚊虫,队进队出;柜里铜钱,要像冬天虱子,越捉越多。”其人大喜而去。这个笑话,很可能是出于后人的虚构,因为不论是如何无知无识者,都不会看了这幅设喻粗鄙的对联“大喜而去”的。然而,在诗歌创作中,有些诗人竟会无视这一点。试看《太平广记》卷二五八引北齐高敖曹的《杂诗》:


冢子地握槊,星宿天围棋。

开坛瓮张口,卷席床剥皮。(其一)

桃生毛弹子,瓠长棒槌儿。

墙欹壁亚肚,河冻水生皮。(其三)

这两首诗句句取譬,我们不能说这些比喻的本体与喻体之间毫不相类,也不能说这些比喻缺乏想象与新奇,可读来实在要捧腹大笑,其原因即在设喻之粗鄙不堪。类此例子还不少见,如《北梦琐言》载包贺断句“雾是山中子,船为水靸鞋”,“棹摇船掠鬓,风动水槌胸”;《杨文公谈苑》载朱贞白咏月“八月十五夜,一似没柄扇”;《野获编》载周如斗、胡宗宪联句“瓶倒壶泻溺”;《柳南随笔》载某禅师雪诗“天公大吐痰”;《樵说》载某仿李白诗“小时不识雨,只当天下痢”等等。这些诗句虽不能排除好事者托以成之,但也并非是空穴来风,因为有不少名家亦每有此弊。试看姚合的《对月》诗:

银轮玉兔向东流,莹静三更正好游。

一片黑云何处起,皂罗笼却水精球。

片云渐渐遮月是一幅美丽的景象,而诗人却以“皂罗笼却水精球”设喻,真是大煞风景。“皂罗”乃是以黑色绫罗制成的帽子,以皂罗喻云,已是不雅,再以“笼却水精球”喻明月被遮蔽,简直有如儿戏。陈陶《海昌望月》亦有此失,诗中有这样四句:

重轮运时节,三五不自由。

拟抛云上锅,欲搂天边球。


以“云上锅”、“天边球”来比喻空中明月,有何意味可言?这位写出“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陇西行》)名句的诗人,竟会作出如此粗鄙的比喻,真令人不可思议。试再看苏轼的《新城道中二首》之一:

东风知我欲山行,吹断檐间积雨声。

岭上晴云披絮帽,树头初日挂铜钲。

野桃含笑竹篱短,溪柳自摇沙水清。

西崦人家应最乐,煮葵烧笋饷春耕。


这首诗用轻松活泼的笔调抒写自己旅途中的愉悦心情。从第二联看,以“絮帽”喻“岭上晴云”,以“铜钲”喻“树头初日”,用笔已近于轻佻,取譬也毫无雅趣,真使人难以相信此乃出于苏轼之手。所以纪昀批苏诗,于此联曰:“三、四自恶,不必曲为之讳。”(瀛奎律髓刊误))再看宋词人王之道的《卜算子》词:


堂下水浮天,人指山为岸。

水落寒沙只见山,暗被天偷换。

堂上老诗翁,客至劳相管。

风喘西头客自东,目送云中雁。

词的下片将风吹之声比作“风喘”,对此读者哪里还会有美感产生?可作者还甚得意,在《西江月》词中又写道:“绿杨风喘客帆迟。”

八、杜撰词汇

《红楼梦》第三十七回中薛宝钗曾向史湘云说了这样一个诗学观点:“诗固然怕说熟话,然也不可过于求生。”这个观点与中国古典诗学理论是完全一致的。宋代陈永康在《吟窗杂录序》中就已列目为“十戒”者云:“一戒乎生硬,二戒乎烂熟。”袁枚在《续诗品》中也明确指出:“知熟必避,知生必避。”个中道理方回说得最为明了:“熟而不新则腐烂,新而不熟则生涩。”(《恢大山西山小稿序》)

语言的生熟通常是由词汇体现出来的,生,往往就生在诗人的杜撰,从而令读者感到艰涩难解。试看罗隐的《秋日富春江行》诗:

远岸平如剪,澄江静似铺。

紫鳞仙客驭,金颗李衡奴。

冷叠群山阔,清涵万象殊。

严陵亦高见,归卧是良图。


此诗叙秋日富春江之游,描写颇有气色。除第五句的“冷叠”一词外,只要有一定的典故知识,全篇的词语是不难理解的。纪昀曾指出:“'冷叠’二字生。”(《瀛奎律髓刊误》)确实,这个词在诗人这前未见有谁用过。我们并不反对作者自铸新词,但起码也得让读者明白其含义吧。而此词的意思,却令人无从理解。试再看张碧的《游春引三首》之三:

千条碧绿轻拖水,金毛泣怕春江死。

万汇俱含造化恩,见我春工无私理。

首句的“千条碧绿”当指柳丝,次句的“金毛”就使人不解所谓,尽管这二字并不难识。“金毛”通常指称金色的毛发,但此处不会是这个意思,若说是诗人错用吧,可也错不到将其与“怕死”相接。显然,这个词汇是据诗人特定的意思硬造出来的,其含义当然只有他自己知道。

从诗歌创作的实际情况来看,杜撰词汇的毛病多发生在使用典故之际。用典的目的之一是为加深和扩展作品的内在容量,这自然要求诗人用最精炼的语言把故事概括出来。有时诗人为求精炼,便于工作不惜词语的生硬了。试看李商隐的《喜雪》诗:

朔雪自龙沙,呈祥势可嘉。

有田皆种玉,无树不开花。

班扇慵裁素,曹衣讵比麻。

鹅归逸少宅,鹤满令威家。(下略)

“班扇”以下四句,一句一典,都是用来衬托雪色之洁白。其中“曹衣讵比麻”出于《诗经.曹风.蜉蝣》的“蜉蝣掘阅,麻衣如雪”。这一古典成语竟被概括为“曹衣”一词,简直令人绝倒。语言学认为,词或词组所表示的意义,必须为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所共同了解,而这个“曹衣”有几个读者能够探明其中的含义呢?其实,按照语言学的组词规范,将此典概括成“曹国麻衣”,读过《诗经》的人也就不难理解。如胡宿《雪》诗的“色欺曹国麻衣浅,寒入荆王翠被深”,便一点也不让人感到生硬。不过这个宋代诗人胡宿也经常犯杜撰词汇的毛病。如其《馆中候马》诗:

紫陌归鞍后,端门午鼓余。

铜池衔落景,铁檛掩残书。

水远沟声细,花闲壁影疏。

去驺呼已远,自笑守应庐。

尾句的“应庐”一词,未见有所本,难以解释,原来诗人是据应璩《百一诗》“问我何功德,三人承明庐”句而自造。其诗中诸如此类的自造词汇甚多,如因《老子》有“如登春台”语,即用“老台”;因杜牧诗有“谁人得似张公子,千首诗轻万户侯”,即用“诗户”,所以在卢文弨《龙城札记》中责为“生僻不可为训”。

九、前后矛盾

骆宾王《玩初月》绝句云:“忌满光恒缺,乘昏影欲流。既能明似镜,何用曲如钩。”读者不难发现,此诗前后意思截然相反。既然起句已赞美月亮“忌满”而“光恒缺”,何以在后二句不顾前旨,又去指责月亮“既能明似镜,何用曲如钩”呢?这种前后矛盾的诗病,在不少堃人的作品中都可找到。试看杜甫的《君不见简苏徯》诗:

君不见道边废弃池,君不见前者摧折桐。

百年死树中琴瑟,一斛旧水藏蛟龙。

丈夫盖棺事始定,君今幸未成老翁,何恨憔悴在山中。

深山穷谷不可处,霹雳魍魉兼狂风。

苏徯系杜甫友人之子,因仕途不得志,颇为悲观,杜甫乃作此诗以劝慰。前四句以废池尚蓄蛟龙、折桐犹作琴瑟的比兴为引端,接下三句转到苏徯身上,指出大丈夫只有到生命终了方能评说功名,你现在年力未衰,不必为暂时不遇而消极怨恨。按理说诗最后当作鼓励才是,而作者却道“深山穷谷不可处,霹雳魍魉兼狂风”。浦起龙以为这二句是“暗用《招魂》意”(《读杜心解》),但将此接在“何恨憔悴在山中”句后,不是前后矛盾吗?再看曾几的《食笋》诗:

花事阑珊竹事初,一番风味殿春蔬。

龙蛇戢戢风雷后,虎豹斑斑雾雨余。

但使此君常有子,不忧每食叹无鱼。

丁宁下番须留取,障日遮风却要渠。


春花将尽,新笋登盘,那别具一格的风味,令诗人食之难忘,遂祝愿:只要竹林常发新笋,就不用再忧叹平时食无鱼肉了。行文至此,诗理颇顺。可诗人偏又接“丁宁下番须留取,障日遮风却要渠”二句,说是下番不应取食,因为障日遮风需要竹林。前既说欲常食,后又说须留取,其自相矛盾如此。

又如陈与义的《夜雨》诗:

经岁柴门百事乖,此身只合卧苍苔。

蝉声未足秋风起,木叶俱鸣夜雨来。

棋局可观浮世理,灯花应为好诗开。

独无宋玉悲秋念,但喜新凉入酒杯。


这是诗人二十七岁时的作品,当时其已解官回洛阳,在家闲居,未得任用,内心颇多怨恨与牢骚,故首句有“经岁柴门百事乖”之叹。然既叹百事乖违,何尾联又独无宋玉之悲,但喜新凉入酒?

再如李梦阳的《秋怀》诗:

庆阳亦是先王地,门对东山不窋坟。

白豹寨头惟皎月,野狐川北尽黄云。

天清障塞收禾黍,日落西山散马群。

回首可怜鼙鼓急,几时重起郭将军?


第二联的“惟皎月”、“尽黄云”,表明无民物,而第三联又云“收禾黍”、“散马群”,则又表明有民物,这一矛盾,遂令读者不知所云。

刘勰在《文心雕龙?附会》中曾批评当时的文学创作“通制者盖寡,接附者甚众”,意谓作通盘考虑的人少,而勉强拼凑的人多。此说虽不免有些夸张,但也道出了前后矛盾诗病之症结所在。


十、以类为类


大家都熟悉《世说新语》中“咏雪”的故事。谢道蕴以柳絮喻纷纷飞雪,无疑要比谢朗的撒盐之喻来得高明。假设诗人们咏雪都以柳絮作比的话,那会产生怎样的情况呢?不言而喻,读者必感乏味,这正如西谚所谓:“第一个把花比作美人的是天才,第二个是庸人,第三个就是笨伯了”。试看白居易的《对火玩雪》诗:


平生所心爱,爱火兼怜雪。

火是腊天春,雪为阴夜月。

鹅毛纷正堕,兽炭敲初折。

盈尺白盐寒,满炉红玉热。

稍宜杯酌动,渐引笙歌发。

但识欢来由,不知醉时节。

银盘堆柳絮,罗袖抟琼屑。

共愁明日销,便作经年别。


此诗的构思颇见巧心。其中“火是腊天春,雪为阴夜月”之设喻,既新颖贴切,又生动形象。可是状雪的三个比喻“鹅毛”、“白盐”、“柳絮”,不惟累赘,读来亦觉无美感可言。“鹅毛”、“白盐”本非俊语,这且不论,即“柳絮”一词在唐宋亦已是不新鲜了。陈师道貌岸然的咏雪诗有这样两句:“遥知吟榻上,不道絮因风”。(《雪中寄魏衍》)方回在《瀛奎律髓》中评云:

“遥知吟榻上,不道絮因风”,此教人作诗之法也。“撒盐空中差可拟”,此固谢家子弟之拙,“未若柳絮因风起”,未可谓谢夫人此句冠古也。想魏衍此时作诗,必不用此等陈语,乃后山意也。

新样屡为则成陈,巧制不变则刻板,显然以柳絮状雪在当时不足为美。这也可以从杨万里《和马公弼雪》诗句“盐絮吟来总未安”见出。

从艺术思维的角度来讲,比喻是诗人由甲事物与乙事物的类似上发生联想。诗人在描绘甲事物时,借助更生动有趣而形象具体的乙事物作比,可以加深读者的审美感受。但是诗人设喻也往往会陷于一种两难的境地,一方面“凡比必于其伦”,另一方面“凡喻必以非类”。凡比必于其伦,是要求比喻的双方不应为同类。而要满足这两方面的条件,诗人就必须充分施展想象,在两个似乎毫无关联的事物中捕捉到其灵犀暗通之处。由于类似联想首先是在最相近的事物间发生的,诗人一旦懒于精思,就会落入因习惯而凝固成的一种比喻定式之中,正如范德机所谓的“如咏妇人者,必借花为喻;咏花者,必借妇人为比”(《木天禁语》)。这种以类为类的比喻,当然不会引起读者的意外与新奇之感,柳絮之喻就说明了这个问题。

但是否就意味着,前人的某个设喻已使原来孤立的事物不类为类了,后人再使用便是以类为类而应禁笔呢?我以为,只要能通变而不是沿袭,自不必拘泥。沈德潜对李白的《赠汪伦》诗“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二句的评论,或许对我们有所启发:“若说汪伦之情比于潭水千尺,便是凡语,妙境只在一转换间。”(《唐诗别裁》)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