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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云馆·06 | 杨德昌:我的童年往事

 范雍祈求上天 2020-0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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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电影学者约翰·安德森在《一一》于戛纳获奖后对台湾电影大师杨德昌进行多次访问,杨德昌在其中细致地谈到了自己的出身和家庭背景,以及小时候在电影、音乐、绘画方面的兴趣和启蒙。今天把这篇颇为经典的专访推送给大家,让我们一起感受童年时就怀揣艺术梦想的杨德昌。(摘自约翰·安德森:《杨德昌》,侯弋飏译,复旦大学出版社出版,2013)


杨德昌:我的童年往事
作者:约翰·安德森 著  侯弋飏 译


我觉得,现在的孩子们没有多少时间去让自己静下来思考。人们会想:“唉,这些孩子只晓得麦当劳。”我觉得,这不是麦当劳的问题。我觉得,问题可能在于,“我们过去享有的那些清闲时光哪儿去了?”我们过去常常泡在一起,那个时候……至少我们会动手尝试一下,看看这个事能做成还是做不成,并且从中学习。现在的孩子被宠坏了,什么都学不到。到头来,他们只会什么东西都拿钱买。


杨德昌(1947—2007)


约:就我所知,你来自一个颇为殷实的家庭。
杨:算不上。中产,仅仅是中产。我的父亲在上海工作,但他都会把薪水寄回家乡,基本上是全部的薪水。那是在30年代,甚至20年代的时候。他十五岁就离开家了。我的母亲也东奔西走,因为她的父亲为一个美国传教士工作。我的外公坐过牢,因为他曾为一个军阀工作——他识字,也能写点东西。但是这个军阀被另一个军阀打败了,我的外公也受此牵连而被投进了大牢。
 
约:听上去是封建时期?
杨:当然。那个时候有个美国传教士来救助囚犯,他发现我的外公会读会写,就让他做助手。很快他就喜欢上我外公了。于是这个美国人就请求军阀放了我的外公。之后,我的外公成了一个基督教徒。我的母亲就出生在一个基督教家庭。而我的父亲,当年为了省钱,就住在基督教青年会(YMCA)——我的父亲母亲就是在那里相识的,那还是在战争年代。他们被迫离开家人,四处奔波。他们是第一代的中产阶级,工薪阶层,雇主去哪他们就得去哪,而他们的雇主正巧是一家国有银行。
 
约:你的父亲和母亲都在同一家银行工作?
杨:他们俩都是。但属于不同的支行。最后他们都来到了台北。我在上海出生,因为他们工作的银行就设在上海。
 
约:你是否意识到你的作品深受美国影响,而这种影响可以追溯到你少年时期?
杨:这种影响,其中最重要的就是摇滚乐了,因为它能够反映那个时代——对于我们来说,那个时候,孩子们都不信任政府。他们对政府所说的一切都深表怀疑。我觉得人在很小的时候就对事物有一种感知,只是我还说不清楚是什么。我不喜欢蒋介石,他并非什么伟人。当别人要我说他是伟人的时候,我会说:“他是伟人。”但我心里想的却是:“胡扯。”我无意在他身上多花一分钟。最能吸引我和我的朋友的是日本漫画和美国摇滚乐。这些东西每周更新,你知道吗?日本漫画,每周都会有新的一册,又有二十页的新故事。美国摇滚乐也是,每当新的排行榜(Billboard)出炉,又有一个新的第一名。这些在我们看来才是更可信的东西。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中出现大量摇滚乐元素,表明杨德昌深受美国文化影响

约:而且不断在更新?
杨:是啊。我们喜爱这些东西的原因其实很简单:日本和美国对台湾的影响太深了。通过这些渠道我们有机会接触其他新的东西,所以干吗不呢?在我们看来,这些东西更为可靠,更值得信赖,能给我们更大的幻想空间。时至今日,我仍感幸运能生活在那个岁月,尽管那时候也有宣传机器,但我们并不相信它。不像今天。现在,如果我是个孩子,我可能一天会花二十四小时来读那些废话连篇的报纸,看那些劝我们购物的电视节目。我根本不会有时间停下来思考。
 
约:你是指市场营销对你的冲击?
杨:是啊。我觉得,现在的孩子们没有多少时间去让自己静下来思考。人们会想:“唉,这些孩子只晓得麦当劳。”我觉得,这不是麦当劳的问题。我觉得,问题可能在于,“我们过去享有的那些清闲时光哪儿去了?”我们过去常常泡在一起,那个时候……至少我们会动手尝试一下,看看这个事能做成还是做不成,并且从中学习。现在的孩子被宠坏了,什么都学不到。到头来,他们只会什么东西都拿钱买。
我觉得,尤其是亚洲的小孩,他们在学校里学到,顺从的孩子才算乖孩子。但不花时间思考对他们没有好处。“嘿,这事到底对不对?”现在似乎没有人这么问了。我很庆幸曾经有过那么一段时光——那个时候我们心里质疑,表面上却装出一副顺从的模样。
杨德昌希望通过《独立时代》(上)与《麻将》(下),和年轻世代进行对话。

约:当你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你看美国电影吗?
杨:当然。事实上,就在上个月,我才明白为什么台湾新电影是由我们这一代人发起的。我们这一代人就是看着世界各国电影成长起来的,费里尼(Federico Fellini)、布列松(Robert Bresson)等。我不记得去年是否跟你说过这个,那时应该还没有这么想过。今年却完全不一样了。当年我们是看过很多电影。
 
约:之后这种状况改变了?
杨: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台湾那个时候有美国撑腰,美国认定台湾为“中国唯一合法政府”。所以我们极力维持和世界各国的“外交”关系,而其中的途径之一就是大量进口他们的电影。
 
约:很有道理。
杨:台湾也从日本进口了很多电影,分配给一些戏院:“这两家戏院放日本电影,那两家戏院放意大利电影。”所以我们可以接触到意大利电影、法国电影、西班牙电影、美国电影、英国电影,世界各地的很多电影。
 
约:那些电影都是当年新上映的?
杨:对,对。每次放映一部电影,报纸上就会解释一番,比如“这个人叫英格玛·伯格曼(Ingmar Bergman),而非英格丽·褒曼(Ingrid Bergman)……”(笑)
 
约:台北当年真算是一座电影城了。
杨:那个年代,对我们来说,可以接触到一切新奇玩意。一部电影会放第二轮、第三轮,很多孩子都有机会看到。现在想来,当年的情况其实也有其历史特殊性,它们也只能活在我们的记忆里了。比如那个时候,我们没有电视机,否则那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约:如此说来,台湾对电影该有很大的需求。但为什么此后就没有那么繁荣了呢?
杨:这几年,我一直告诉人们,其实这个行业是值得经营的,是有利可图的。
 
约:我知道美国电影市场也有问题。引进外国电影变得越来越难。美国观众是不是因此错过了一大批台湾电影?
杨:也没有。本来台湾电影的产量就很少。现在真正令人头疼的是补助津贴政策。所有的发行商都团结起来了,这就很可怕了。他们控制了所有的工会,因而以工会的名义参与进来,而当局的官僚们又希望工会做出让步,结果实际上补助津贴都落入了这帮发行商的手中。每一次我提出抗议,这些发行商就会动用媒体人和那些记者来写一些中伤我的龌龊文章,说我如何非议这个社会,说我不爱台湾,说我更像大陆人。他们极力抹黑我,因为他们觉得我威胁到了他们。
 
约:难道社会大众看不清么?
杨:能看清的人越来越少了。只有少数人有胆识,但他们也越来越少了。所以我只能埋头做自己的事。
 
约:你的电影中有非常明显的个人风格,明显地受到了某些影响。是否在某个时刻,你对拍什么样的电影定下了美学的基调?
杨:我想,这不单单与电影有关。我的电影风格很大程度上受到日本漫画、美国漫画还有绘画的影响。我很小就开始绘画。我父亲喜欢看电影,也爱画画,画水彩画,是他闲暇时的消遣。
 
约:他在你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画画了?
杨:是的,不论父亲在做什么,我和哥哥都喜欢跟着一起玩耍。后来,还有音乐。那时我也喜欢音乐……
杨德昌的漫画自画像,他的绘画素养在童年时即已打下基础

约:你会演奏乐器吗?
杨:不,但我对音乐的热爱也是来自我的父亲。他对音乐所知不多,但他有个好朋友经常告诉他听些什么好,于是他就去听,但我觉得,父亲也没有完全听懂那些音乐。
 
约:古典音乐?
杨:所有音乐。父亲的朋友也是我们的邻居,就住在我们屋后。我记得他那时收集唱片——他没有多少钱,也是工薪阶层——但他的爱好就是听音乐。基本上,他只用唱片机来听音乐。他真是个音乐发烧友。
《海滩的一天》中,幼年的佳森与佳莉陪父亲听音乐,这是杨德昌童年经验的照搬。

约:我认识很多人,他们对音乐一无所知,但一谈到音乐设备就如数家珍。
杨:对,对,就是这样,他就是这样的人。我们喜欢听摇滚乐,但我父亲却对此嗤之以鼻。他会放古典音乐,他觉得这才是我们应该听的。
 
约:但他听的也都是西方音乐吧?
杨:大部分是的。也有东方音乐,还有中国音乐,但很少。就算是流行音乐,歌曲也很少。中国文化就是这样的——后来就不一样了,流行音乐成为一个产业。早些时候,流行音乐作品很少,人们不鼓励从事艺术创作。或者更早一些,在我父亲成长的年代里,从事这些职业都是,呃……
 
约:无业游民?
杨:还有妓女。当时演员的社会地位都很低下。直到后来,他们才发觉“这在西方社会其实是件体面的工作呢”,于是创作水平才开始有所提高。另外,说到台湾的流行音乐——直到70年代末80年代初,我们才听到我们自己的流行音乐,这也是与台湾新电影同时开始的。实际上,这也是一个世代问题。我们那一代人感到了无比的自信,大有取代老一辈之势。我们开始创作的时候,审查制度还在,但我们毫不放在眼里。当时还出现了新浪潮音乐,深受摇滚乐和60年代的反战歌曲的影响——鲍勃·迪伦(Bob Dylan),琼·贝兹(Joan Baez),还有其他人。
 
约:所以你当年就是听这些音乐?
杨:这些音乐对那时台湾音乐的影响是全方位的。
 
约:当局没有审查吗?
杨:他们已经黔驴技穷了。他们希望人们改写歌词。音乐人被叫到审查机构,审查员说:“嗨,你们需要把歌词改成这个样子……”而那些音乐人则会说“去你妈的”,甚至掀翻桌子。审查员也束手无策。我们也就愈发自信,认为他们拿不出手段来压制我们了。审查机构唯一能做的就是勒令唱片公司停止发行唱片。可是当时的情况是,反正从唱片公司也拿不到什么钱,而盗版的销量价格甚至比原版要高出六七倍之多了。
所以当年的我们非常开放,尤其是我那一代人。因为那时候的孩子——我父亲那样的人比较少见——都想亲自动手了解事物。我们聚在一起,假如有人说“嘿,我觉得这本日本漫画太好看了”,我们就会一窝蜂地去买来看。真的很有趣……
 
约:就是发现新的事物。
杨:对,对,现在的孩子没有这样的体验。新鲜事物捧到他们跟前,不用他们亲自去发掘。


E
本文选自《杨德昌》

[美] 约翰·安德森  著    侯弋飏  译

读懂杨德昌,读懂杨德昌时代的台湾


全面地讲解了杨德昌的电影,像工具书一样。
很久没看到这么透彻的影片分析,认认真真,专业,有启发。
很有诚意的作者,很有诚意的导演。
读这本书,就读懂杨德昌的故事,就读懂杨德昌时代的台湾。
——豆瓣网友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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