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文艺创作有两大源泉 娄炳成

 娄炳成 2020-05-09

  多半个世纪以来,我国主流文艺理论界一直坚持一个几乎是铁定的说法:“社会生活是文艺创作的唯一源泉。”笔者认为,文艺创作的源泉是二元的,而不是“唯一”的,应该有两大源泉,它们分别是“大自然”和“社会生活”。抛开了我们赖以生存的大自然,抛开了我们人类整体以及具体到个人所处的自然地理环境,也就是我们人类生存的先决条件,而单纯地强调社会生活,将其归之为文艺创作的唯一源泉,是不够全面的,有失偏颇的。

  文艺创作是一种特殊的复杂的精神生产,是作者对生命的审美体验,通过艺术加工创作出可供读者欣赏的文艺作品的创造性活动。因此,文艺创作就必然会有两个源泉,一是孕育了生命的大自然,二是使生命具有了实际意义的社会生活。二者是并存的,缺一不可。纵观世界文学艺术史、中国文学艺术史,一切文艺作品所描写反映的对象,除了人类社会生活之外,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方面,那就是,千百年来古今中外的文艺创作者一直在通过文学艺术的形式,不断地认识着大自然,反映着大自然,讴歌着大自然。因而,大自然首先应该是文艺创作的源泉,其次才是人类的社会生活。

  国外也有“两个源泉论”,但与笔者所说的不是一回事,是说文艺创作原材料的获取有两个源泉,分别是客观源泉和主观源泉。文艺创作材料的获得,既依赖于外部世界又依赖于外在材料通过作者头脑的内在化。实际上,这种“两个源泉论”是经不起推敲的,来自于大自然和社会生活的文艺创作原材料,要变成文艺作品,固然要通过作者的大脑加工提炼,使之文学化,艺术化,但它的源泉只能来自于外部世界,如果把作者的大脑比喻为加工厂的话,那么,它所要加工的原材料的供应方就应该是外部,而不是加工厂本身。

  陶渊明的《饮酒》诗写道:“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整首诗固然描写的是人的社会生活,但其切入点,所反映的思想认识,仍然来自于大自然的启迪,是中国先贤天人合一哲学思想在文学艺术上的体现。人类的社会生活,不仅仅是人与人的关系,也包括了人与自然的关系,但社会生活并不等同于大自然的自在之物,大自然的自在之物是先于人类社会生活而独立存在的,有了人类,有了文学艺术之后,大自然的自在之物便成了所有文艺创作者不得不关注的外部世界。人类童年早期的工具制作、绘画造字、山歌民谣等创造,首先来自于对大自然的模仿,对大自然的抽象,对大自然的感悟。

  比兴是古代诗歌的常用技巧。对此,宋代朱熹有比较准确的解释。他认为:“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通俗地讲,“比”就是比喻,是对人或物加以形象的比喻,使其特征更加鲜明突出;“兴”就是起兴,即借助其他事物作为一首诗歌的发端,以引起后文所要歌咏的内容。“比”与“兴”常常连用,难解难分。我们从中国的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来看,每一首诗歌都是描写社会生活的,而每一首诗歌的比兴又都是以自然之物起头的,譬如“关关雎鸠”,譬如“燕燕于飞”,譬如“蒹葭苍苍”等等。何以如此,就是人类的文艺创作,首先来自于对大自然的认识,其次才是对人类自身社会生活的体验、感悟和总结。

  大自然是文艺创作的源泉之一,最具权威性的诠释,是人类的绘画艺术。意大利文艺复兴绘画的奠基人,先驱者,被称为“现实主义开荒者”的马萨乔说:“绘画不过是对自然界的模仿。”中国画描写社会生活的杰出作品,莫过于《清明上河图》,然而,中国画灿若繁星的作品所描写反映的更多的却是山水、花鸟、虫鱼、草木这些自然自在之物,郑板桥的竹,徐悲鸿的马,齐白石的虾,张大千的山水,黄胄的毛驴等等,莫不如此。

  古今中外有多少伟大的艺术家都热爱大自然,并从中吸取灵感,以丰富自己的创作。我国清代著名画家石涛主张“搜尽奇峰打草稿”,自认“黄山是我师,我是黄山友”。法国印象派大师莫奈指着天空、树林和水面,对向他求教的青年人说:“你的老师在那里,向它们请教,听听它们的倾诉吧!”可见,他们都懂得艺术创造需得“江山之助”,“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文心雕龙物色》)的道理。我国现代山水画大师黄宾虹晚年自云:“我过去曾有一个时期——大约是五六十岁之前,多半是师法古人,从书本学;近三四十年来师法造化,到各处跑跑。”他曾游历众多名山大川,但最喜欢黄山,八十年间上下黄山十余次。每次上山必小住,少则数十日多则经年累月,自号“黄山山中人”。他遍游祖国名山大川,不断探索真山真水的艺术妙谛,愈来愈觉得晨霞暮霭云遮雾绕,草木葱茏的深山幽谷有特殊的美。于是他力求自己的创作与真山真水相融合,以奇崛的笔墨画出苍黑的层山叠峰,致晚年画风巨变,形成郁郁苍苍、雄健浑朴、厚重深邃的独特风格,在山水画创作中独辟出一条新路。

  与绘画同源的中国书法,虽然要抽象一些,不像绘画那样直观,但也无不来自于大自然对人的启迪。唐代书法家、书法理论家孙过庭在《书谱》里有这样一段描述:“观夫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姿,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涯,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信可谓智巧兼优,心手双畅,翰不虚动,下必有由。”意思是,墨迹中有悬针垂露的差异,有奔雷坠石的雄奇,有鸿飞兽骇的英姿,有鸾舞蛇惊的神态,有绝岸颓峰的气势,有临危据槁的情形;或浓重得象崩云,或轻细得像蝉翼;引导开来,仿佛泉水在流注;抑顿下去,又象山一样安稳;纤纤细细的,恰似新月出现在天涯;疏疏落落的,有如群星分布在银河;简直是天地造化之工,哪里是运用功力所能写成的。

  先秦是中国山水文学的准备时期。这一时期,大自然在人们心目中既是神秘庄严、令人敬畏的,又是充满魅力与生机的。从“怀柔百神”的宗教礼仪活动到孔子的“比德”观、孟子的“致用”态度以及庄子的顺任自然、回归自然的思想,人们与大自然在精神、情感等诸多方面的联系在这个时期获得了本质意义上的确立。孔子将道德观念融入对自然美的欣赏之中,自然物在许多时候是作为人的精神品格的对应物而存在并获得精神价值的。

  魏晋南北朝是中国山水文学的发生时期。这一时期中国文学逐渐走向自觉,文学家们把目光深情地投向大自然。左思的“非必丝与竹,山水有清音”(《招隐诗》),将山水的清响看作妙绝的天然音乐,标志着中国文人山水审美意识开始觉醒:自然的美不是人为的,丝竹管弦之妙是不能和山水清音相比的,由此我们看到了山水文学诞生的曙光。在这一时期的山水文学史上,袁山松在《宜都记》中提出的“山水有灵,亦当惊知己于千古矣”的说法具有不可忽视的特殊意义。它指出“惊知己”不只是属于山水,同时也属于人,只有彼此都“惊知己”,人与山水才能达成真正意义上的融通,这是山水文学诞生的哲学与美学基础。

  隋唐是中国山水文学的繁荣时期。这一时期尤其是初、盛唐的山水诗在继承前代山水文学作品的同时,还呈现出鲜明的特点。中唐的柳宗元是唐代山水文学成就最高的作家。在唐代文人中,柳宗元于山水别有深情。他的深情,是一种熔铸了整个生命的深情,而不同于王维和孟浩然的雅淡。以生命为膏脂照亮暗夜的写作姿态,使他明显区别于其他作家的山水文学创作。一面歌哭,一面寻路,柳宗元将自己悲苦的生命感受和生命情怀完全融入到了笔下的山水中。永州的山水之美让柳宗元一见倾心,如逢知己。在著名的《永州八记》中,柳宗元把它们写得千娇百媚、姿态横生,同时也是要以此来映衬朝政的恶浊,显示自己高洁的人格和不甘沉沦的灵魂。

  从宋辽金到元明清,在长达近一千年的历史进程中,中国山水文学的传统一直延续着,并未因朝代更迭、时局变化而中断。之所以能如此,一个重要的原因是山水文学具有超脱于政治、社会变迁的独立的审美特性。此外,魏晋以来能否以大自然为境,陶冶情性,已经成为衡量诗人、作家艺术才能与艺术境界高下的标准,这也使得山水文学能绵延不绝。孔尚任所谓“盖山川风土者,诗人性情之根柢也。得其云霞则灵,得其泉脉则秀,得其冈陵则厚,得其林莽烟火则健”(《古铁斋诗序》)即是此意。

  中国山水文学自晋宋之际诞生以来,在长达一千五百余年的发展历程中,名家、名著迭出,其中郦道元的《水经注》、柳宗元的山水游记以及《徐霞客游记》是最有成就的三座高峰。它们共同的特点是感情深挚,忘我投入,让山水与生命共振,审美主体与对象完全融合,从而获得一种忘怀一切的自由感,一种奇妙的精神愉悦,而且都采用容量和自由度均较大的散文体,都表现了山水审美的最高境界——心物交融、心与物游,由此构成了中国山水文学长廊中最为旖旎的风景。

  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普里什文被誉为“伟大的牧神”、“完整的大艺术家”、“世界生态文学和大自然文学的先驱”、“俄罗斯语言百草”,是二十世纪苏联文学史上极具特色的人物。世纪之初,他是作为怀有强烈宇宙感的诗人,具有倾听鸟兽之语、与树木对话、闻草虫之音的异能者,被俄罗斯文坛称为大自然的诗人与文人。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文学创作中,虽历经俄罗斯文学发展历程中批判现实主义的衰落、现代主义的崛起和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繁盛,却始终保持了个性化的艺术追求。他的创作不仅拓宽了俄罗斯现代散文的主题范围,而且为其奠定了一种原初意义上的风貌,其作品中充满了温柔的阳光、纯净的水流和蓬勃生长的树木,极尽对大自然、对一切自在之物的敬仰之情和热烈赞美。

  说到文艺创作的源泉问题,还不得不说到近现代才产生的摄影艺术创作。人类自发明照相机以来,其镜头所面对的,仍然还是大自然和人类社会生活两大领域。比之于绘画,摄影要来得更加直接,更加便捷,但摄影家不是大自然和社会生活场景的“搬运工”,而是艺术的创造者。照相机的镜头,在摄影艺术家的手里已经不是单纯的机器设备,而是心灵的天窗——眼睛,受大脑思想认识和审美艺术支配的眼睛。同古今中外一切文艺创作一样,摄影艺术创作的源泉,也是大自然和人类社会生活。如果把文学艺术比喻为浩瀚的海洋的话,那么,大自然和人类社会生活就是长江与黄河,它们以不同的形态存在,以不同的姿态流淌,相互辉映,相向而行,殊途同归,最终都以最美的风采汇集于文学艺术的汪洋大海,让我们永远叹为观止,顶礼膜拜!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