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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的艺术风格在宋代词坛上堪称卓然独立，但她对同时代的作家也是有所借鉴的。这论断应无人置疑，问题是需要具体阐述。那么李清照究竟受过当时哪位诗人词家较大的艺术影响呢?在此我想举出一位——张耒。  清刻本张耒《柯山集》书影 进行艺术上的比较与分析之前，首先简要地说一 下李格非、李清照父女与张耒的关系。张耒，字文潜，生于1054年，长李清照30岁。张耒以文章受知于苏轼，是“苏门四学士”之一，李格非虽比张耒年长几岁，却是“苏门后四学士”之一。从元祐元年(1086)至八年(1093)，二人同在京师为官，交谊甚深，后来有书信往还。元符三年(1100年)六月，张耒由黄州通判改任兖州知州，过樊口，李格非棹一舸相送，并同游马祈山灵岩寺，饮酒赋诗于寺中法堂。李格非死后，张耒为其作墓志。  趵突泉·李清照纪念堂 元符元年(1098)，张耒作七言古诗《题中兴颂碑后》。此碑内容为唐代诗人元结《大唐中兴颂》，由唐代著名书法家颜真卿书写，刻于湖南祁阳浯溪石壁之上。张耒的诗长20句，记述唐代安史之乱，歌颂郭子仪复兴唐室的元功高名，又写道：“谁持此碑入我室，使我一见昏眸开。百年废兴增叹慨，当时数子今安在?”  李清照《漱玉词》清刻本书影 3年后，年仅17岁的李清照读到此诗，立即作《浯溪中兴诗和张文潜》，一气连和两首。第一首诗指出安史之乱的主要原因在于朝廷腐败，并且严厉批评道：“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著碑铭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第二首诗回顾“惊人废兴”的唐天宝年间，认为“不知负国有奸雄，但说成功尊国老”，比起歌颂平叛的功臣，更应找出令国家陷入动乱的奸雄。诗的最后以唐玄宗和高力士“时移势去”、晚景凄凉结尾，揭示安史之乱后唐朝宫廷上层争斗依旧不断，所谓中兴也不过是落日的辉煌。  李清照雕像 李清照的诗不仅展现了她在前辈面前直抒己见的姿态和年少才高的风范，其中还隐含对张耒诗读后的不满意、不满足，促使自己提笔写出意蕴更胜的诗作。这时，宋朝党争激烈、朝政荒乱，正处于金寇大举南犯、中原顷刻陷没的前夜，李清照以古鉴今，以约驭博，表现出治乱兴废的历史思考和见微知著的忧患意识。与张耒唱和的这两首诗，在当时广泛传播，为人们交口称赞甚至惊叹，给李清照赢得少年诗名。与其同时代人王灼在《碧鸡漫志》中就说 ：李清照“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若本朝妇人，当推文采第一”。张耒也很有长者风度，曾在李格非墓志特意提到“长女能诗”。  李清照少女时代的文学创作起步于诗，写词是稍后的事。张耒以诗名世，词写得不多，流传下来仅6首。然而从这区区6首，即可捕捉到李清照“此儿善盗”的痕迹。 张耒《秋蕊香·帘幕疏疏风透》明显是李清照《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的蓝本。为便于比照，分录如下： 帘幕疏疏风透，一线香飘金兽。朱栏倚遍黄昏后，廊上月华如昼。 别离滋味浓于酒，着人瘦。此情不及墙东柳，春色年年如旧。 ——张耒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李清照  《张耒集》 二词韵脚大致相同，意境以及时空、景物、主人公情态亦大致相同，像“帘幕疏疏风透”与“帘卷西风”，“一线香飘金兽”与“瑞脑消金兽”，“着人瘦”与“人比黄花瘦”等。两词前半部分都用赋的手法，最后俱以比喻作结。比喻不同，两者的高下也就由这里区别开来。张耒的两个比喻平淡无奇，李清照的比喻工妙传神，备受时人赞誉。张词比喻本体“别离滋味”“此情”将感情合盘托出，未免过于直露，也远不如李词含蓄婉转。 另外，张词描写的黄昏是不确定的某一天，李词的黄昏则特定在通常是亲人欢聚、结伴游玩的重阳节。缩小了外延，便增加了内涵。这样既给予读者具体鲜明的印象，又提供了更多的东西让读者联想。 张耒还有一首词《风流子·木叶亭皋下》，李清照的《一剪梅·红藕香残玉簟秋》像是由此化出。亦分录如下： 木叶亭皋下，重阳近，又是捣衣秋。奈愁入庾肠，老侵潘鬓，谩簪黄菊，花也应羞。楚天晚，白蘋烟尽处，红蓼水边头。芳草有情，夕阳无语，雁横南浦，人倚西楼。 玉容，知安否，香笺共锦字，两处悠悠。空恨碧云离合，青鸟沉浮。向风前懊恼，芳心一点，寸眉两叶，禁甚闲愁。情到不堪言处，分付东流。 ——张耒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李清照  李清照小像（局部） 从主题、风格、用韵看，两者如出一辙，构思也多有貌近神合之处。两词俱从水边秋色下笔，然后写主人公的举止。中间部分，李清照将张词“雁横南浦，人倚西楼”“香笺共锦字”“碧云离合，青鸟沉浮”等句，炼铸为“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意象愈见鲜明。李词下阕，与张词“两处悠悠”“芳心一点，寸眉两叶，禁甚闲愁。情到不堪言处，分付东流”等句亦明显肖似。不过从整体上看，李词较张词更为精粹。  李清照纪念堂蜡像 正由于李清照之“青”远胜于张耒之“蓝”，加上张耒词流传不广，所以后人读李词时，难以觉察其与张词的联系。 需要顺便指出的是，李清照这两首词似乎也借鉴了北宋其他诗人词家的作品。李词“薄雾浓云”句与晏殊《蝶恋花·帘幕风轻》中的“薄雨浓云”仅一字之差。李词曰“人比黄花瘦”，比李清照年长约十几岁的毛滂的《感皇恩》即有“人共博山烟瘦”之句，宋代无名氏《如梦令》中亦有“人与绿杨俱瘦”之句。这首《如梦令》后被误作黄庭坚或秦观的作品，但根据对相关词集版本的分析，说它是早于李清照的秦、黄时期的作品应该大致不差。  李清照纪念堂匾额 明人李蓘编的宋诗选集《宋艺圃集》，卷十四收有夏之中的诗《古别离》：“郎上孤舟妾上楼，阑干未倚泪先流。片帆渐远郎回首，一种相思两处愁。”该书按时代编次，但多有颠倒。夏生平事迹不详，书中其名列蔡京之前，依此至少比李清照早40年，李词“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有借用的可能。另外，清代王士禛《花草蒙拾》曾指出，李词《一剪梅》末尾三句“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乃“从范希文‘都来此事，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语脱胎”。这已经是人们所熟知的了。  清人摹李清照像《酴醾春梦》 李清照的这两首词，俱为年轻时所写，限于阅历和学识，自觉不自觉地接受张耒等前辈作家潜移默化的影响，不足为怪。易安词的显著特色之一，也是善于点化前人诗句，融入自己创造的独特意境，令其愈见工妙。当然，与前人暗合的情况，同样不能排除。  李清照小像 当后来李清照写下“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时，可以说至此她已成功地创造并完美地运用了独具风格的“易安体”，从而达到了一个前无古人的高度，形成了影响深远的婉约派一代词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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