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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弢《關于歐化》

 粤静深 2020-05-10

林琴南先生的介紹西洋文學,那精神,是値得佩服的,然而他的認司各脫(W. Scott)的文章里有史記筆法,却終于不免是一個笑話。近幾年來,從事翻譯的人一多,文學的譯語也漸漸地精密起來,但還沒有能夠打消那些鄙薄歐化者的口氣,一提到翻譯的時候總還是誣蔑:或曰崇洋,或曰西崽,或曰奴化,或曰買辦心理,堆堆都是垃圾,我疑心他們眞要回到周秦以前去,從此變成「自大」狂。幸而到了最近,論調却似乎顯出輕重來,二月二十日的靑光上,有一篇題作小問題的文章,那裏面說: 「無論何國的語言文字,外來語的引用是免不了的,有時竟是必須的;例如一切新發明的機械名稱和專門術語。但外來文法或風格的引用並非免不了的,更非必須的。Radio與Telephone是世界通用的名詞,但英文的文法與風格决非世界通用的文法與風格。…… 「可怪的是:現代一般靑年不曾見到這些簡單的事實;他們甚至盲目地引用外來文法和外來風格。引用的時候旣非因爲本國文無法表白某種抽象的理論,也不是因爲他所引用的外來文法或風格能够加强他的表現力。更可怪的是:這種引用時常出現於最時髦的文字中,而這外來的文法或風格又是他們稱爲『我們的敵人』的文法和風格。 「這是一個『哀莫大於心死』的問題。」 哀莫大於心死,「問題」實在並不「小。」但採用外來的文法和風格,據我所知,是要取其長處來補救自己,那出處的爲友爲敵,其實是儘可不管的。倘使發明電燈的和鎗礮的竟是「我們的敵人,」難道也主張不得採用,而情願在菜油燈下舞槍弄棒,或者赤手空拳的站在黑□□的地方,專等着敵人的來襲擊麽?倘非必不得已,我看是沒有這樣的儍子的。中國語文上的所謂歐化,是想增進語言的表現力量,使其更趨于充實和豐富,所以要博採衆長,旣無友敵之分,也不限于「英文,」——至今並無主張單單引用英文的文法和風格的人,所謂「英文的文法與風格决非世界通用的文法與風格,」是毫無對象的夢囈。 而且,作者以爲「機械名稱和專門術語」的引用,是免不了的,但外來的文法和風格,却並非必需。這其實也是夢囈。歐化的句法,初看起來,好像是通俗化的對頭,但這並不是絕對的;有些地方牠反而可以使文意或語意更爲顯明,有俾于讀者的理解。舉一個例,作爲語言學家的林語堂先生,是也反對歐化的,他曾經說: 「……今日寫作之人,……通篇文句,倣傚西洋,無一句像中國話,名爲前進摩登,實則食洋不化。如『玻璃打破』曰『玻璃被打破,』倣英文之受動語氣——林先生竟至于不敢說被動語氣,有趣得很——『競爭市塲』曰『競爭着市塲,』倣英文之分詞體例,『革命的』曰『革命底的,』倣英文之狀詞語尾,『人』曰『人們,』倣英文之單複分別。……」 「底的」少用,因而也好像難懂,但「玻璃被打破」的對于「玻璃打破,」「競爭着市場」的對于「競爭市場,」「人們」的對于「人,」究竟那一種切於實際,易於了解呢?林語堂先生雖然斥爲「食洋不化,」但我以爲,卽使站在通俗化的立場上說起來,這幾個歐化語法的引用,也是必需的。 這實在太出于小問題一文的作者的意外了。 而可憐的是,作者雖然承認「機械名稱和專門術語」的引用的「免不了,」但一面仍舊不服氣,所以又說: 『然而卽是外來語的接受也是有限制的,因爲語言文字有一種特殊的彈性:除了迫不得已的時候,它還是要把外來語在它的模型裏重鑄一過的。就是無可改造的地名,在有些國家的文字中還要塗上一層本地風光的色彩。例如倫敦(London)在法文裏變做龍特爾(Londres),巴黎(Paris)在意大利文裏變做巴黎琪(Parigi),照時行的說法,這可說是語言文字的天然防禦力。 「因此。中國文字雖在近六十年中容納了不少的外來語,但Radio並未照讀音稱爲雷電華,而稱爲無線電,德律風三字在上海人口中也慢慢地變成電話。」 我且不舉英文的America一字在法文爲Amerique,英文的Shanghai在法文爲Ohanghai那樣字母遷就發音的例子,卽就模型這一點說,「雷電華」的對于Radio不是也早已經過方塊字這個模型了麽?而且在發音上也略有不同。照小問題作者的意見說來,這里也早已有了「語言文學的天然防禦力」了,爲什麽又作別論,以爲不如「無線電」呢? 思益堂日札里記淸朝道光年間福建提督達洪阿和台灣觀察姚石甫所做的關于英國的圖說,那開首說: 「英吉利國又稱英機黎,或作膺吃黎氏,通稱紅毛。在大海極西北隅。四面皆海,其國都名蘭鄰,北枕大山,名哀隣。隔海而南,與賀蘭,佛蘭西,大呂宋鄰近,相去皆千餘里;又有咪利堅,在其西南海中,相距約萬餘里,國皆强大,不相統屬。……」 這里面的譯名,有的準確,有的錯亂,但現在大抵都蛻變了。卽就London而論,改「蘭鄰」爲「倫敦,」也就頗爲不壞,牠足以粉碎那些捧住Londres而沾沾自喜者的口實。 其實語言文字的演變,决不像某些個人所想像那樣簡單。一國的語言文字,雖然大部份由于本國的遺傳,却隨時受着生活習尙所改造,和外來語的影響,單語一經引用,語法也往往起了變化,這是自然演變的結果,旣沒有什麽政治陰謀,也無關于世道人心。盲目地搬取固然不足爲訓,但不管淸紅皂白,一律加以排斥,却有點神經衰弱,我看這倒是「心死」的候補者。

 唐弢關于歐化: 中流(上海1936): 1937卷期: 1卷 12期页码: 705-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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