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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誠吾《对於舊家庭的感想——習俗主義》

 粤静深 2020-05-15

我要著手寫這章文字,我覺得和名分主義應當有不同的地方。因爲名分主義的目的是威嚴手段也是威嚴;習俗主義的手段目的便不一致:他們的目的是實利和虛榮,他們的手段,是老例和世故。(但老例亦適用於名分上,以幫助他的威嚴。)這習俗兩字,本不足以籠蓋這些意思,然郤找不到適當的名目;所以仍舊勉强用了這個。 如今先拿他們的目的說來。他們的人生歸宿自然是富貴。在富上,一切實利的事情,統統可以歸納在內;在貴上,一切虛榮也統可歸入。這種思想的起原,在中國實是極早。只看洪範上面,箕子所陳的五福,莊子上面,堯封人祝堯的頌辭,已完全與現今的心思同一了。所謂壽,也是一種的實利;所謂多子孫,也是一種的虛榮。虛榮和實利的慾望,固是人類的本能;但中國人的這種本能,都歸。納到家庭裏頭,也都敎育在家庭裏頭:所以他們的關係,尤爲深切 他們因爲沒有精神的生活,所以只有肉體的快樂。肉體的快樂,最深切的,無過『飮食』和『男女』兩件事。但是女子的性能,給男子壓倒,只許他受動,不許他能動;所以這兩件事,在男子可以完全發達,在女子不過發達一半。男子的男女之慾,娶妾狎娼,絕無限制,也可不去說他。現在單說飮食。試看無論那個家庭裏,喫東西都是極重的。像我們南方,連飯連點心,一天總喫四餐;或者臨睡還喫一粥,便是五餐。加上零碎雜食,喫的不了。婦女一天的工夫,差不多一大半用在做菜上面。 有錢的人家,用了廚房,還嫌得不夠;非自己添煮不可。家事的忙,忙在口腹。此外小輩買給長輩喫,叫做『甘旨;』長輩買給小輩喫,叫做『弄飴:』都以食物的多少,算愛憎的厚薄這都是一般人所豓羡而極意去實做的。所以家庭裏眞成了飮食的取償所。有許多人,便因爲家裏的喫東西舒服,旅居的食不下咽,看出門非常害怕,什麼事都不肯做了。。 飮食男女之外的快樂事情,第一便是貪懶。他們對享福的解釋,只是安閒不作事所以諺語裏說,『晚睏早爬起,一團窮氣:早睏晚爬起,一團好福氣:』和雞鳴而起的舜蹠之徒,恰是一個反背。我們常聽見人家生了子女,說,『好了!今後又多一奉事之人了。』又聽見人家娶了媳婦,或兒子賺了錢,說,『好了!今後可以喫現成飯了。』又聽見他們談論起來,說,『某人眞福氣!無論什麽事情,都不要他費心費力。』再看着某老爺用了多少僕人,某太太用了多少使婢,頤指氣使,裝煙倒茶的趨承個不了。便是沒有差喚的時候,一個個都站立在旁邊等命令,也不容他們做自己的事。其實一個人的生活究竟簡單,只要飯不要自己燒,衣不要自己紉,其餘的事情,也儘有餘閒處置了。但這種享福的人,不但自己不肯做,偏偏要犧牲無數人的時間,來伏侍他。必要把自己做了端冕垂拱的玉帝,才得樂意。在事實上,他們的手足儘管閒,他們的口可是勞了:因爲一天使喚的聲音不斷。但這是沒法的事情。 他們求得到富了,才能彀有精美的衣食,有豫備呼喚的僕婢,有發揮男女之慾的妾娼;所以他們的先務,卽是積錢。誰積的錢越多,便是誰的福氣越大。卽使自己不甚願積,或不易積得,家裏的人也必得根本了『一人有錢,一家賴之』的屬望,來逼你積蓄起來。積蓄之後,再敎你置備了產業,分配于家人,一同受用。此地積不起,更逼你向容易積錢的地方走。至於職業的適當不適當管什麼呢!結果,他們看沒有錢的,是笨人,是壞人;看有錢的,是聰明人,也是好人。至於用什麼法子得到錢,或者迹近搶奪的或者實是偸盜的,都可不問了。所以這種營私誤國的人—像現在安福俱樂部一流—在國家看來,固是『十死之罪,』在他們的家裏及姻婭間看來,郤是『無疆之休;』便是受了他們損害的一般常人,還正在想著『大丈夫不當如是耶!』所以元惡大憝,不能正罪;而且繼起有人,不能絕迹。社會這麽窮,私家郤由『偸搶爬拿』的手段去致富。等到富了,又只在肉體的快樂上使用去。 因爲家庭間有了愛富羞貧的風氣,所以有錢的人住在家裏,很受衆人的趨奉,惟恐他不樂;但沒有錢的只能處處受揶揄了。最顯明的例,便是蘇秦的家庭。戰國策上面說: 『…說秦王,書十上而說不行。黑貂之裘敝,黃金百斤盡,資用乏絕,去秦而歸。羸縢履蹻,負書擔槖,形容枯槁,面目犂黑,狀有歸色。歸至家,妻不下絍嫂不爲炊,父母不與言。蘇秦喟歎曰,『妻不以我爲夫,嫂不以我爲叔,父母不以我爲子,是皆秦之罪也!』… 期年,揣摩成。………見說趙王于華屋之下,抵掌而談,趙王大悅,封爲武安君,受相印;革車百乘,錦繡千純,白璧一雙,黃金萬鎰,以隨其後。………將說楚王,路過洛陽。父母聞之,清宮除道,張樂設飮,郊迎三十里。妻側目而視,傾耳而聽。嫂虵行匍伏,四拜自跪而謝。蘇秦曰,「嫂何前倨而後卑也?」嫂曰,「以季子之位尊而多。金」蘇秦曰,「嗟乎!貧窮則父母不子,富貴則親戚畏懼;人生世上勢位富貴蓋可忽乎哉!」』 這一段描寫炎涼世態,何等的盡致!所以我們不必說別社會裏的怎樣勢利,只看着家庭的勢利,也儘夠了。幾千萬的家庭,除了本已富貴的,那有一家不施下這種的壓迫?父母詔於堂,妻子勸於室,能彀達到他們的心意的,目爲克家的令子;不能。彀的,便喚做無用的呆貨希望,責備,恐嚇,揶揄,種種的態度,四面齊來,敎你不能去逃避;敎你不由不對自己慙愧;敎你覺悟到勢位富貴的不可忽;敎你不得不忍心丟掉了天良,去隨波逐流,作沒面目的勾當! 但我們不要責備他們逼迫的可鄙;我們看着無法偸搶的家庭,也眞實的苦惱。像蘇秦這般,只苦了他的一身,還算幸運。若是他家裏靠他舉火的,他一家的人,便都寃苦沒說處了。當家男子的窮,可使全家都沒有臉面見人。無論那一家,只要自己手頭寬裕些的,逢到窮親眷上門,立刻在心理上起了一種感應:不是嫌他的討厭,便是怕他的借錢;再不然,便是疑他的偸東西。若是數世同居的,族支一多,窮的房分,更苦的不堪言說。一切儀節,旣不能差錯,逢到用錢的地方,又不能節省;要別房去周濟他,郤終之討人的厭。再因爲住的地方太密切,相見的時候太多,所以嫌怕猜疑的心理也更發達。做男子的,尙可跑出不管;獨有擔任家務的女人,郤同做過竊賊一般,處處受人白眼。要想。遷。家,又是捨不掉祖宗傳來的幾間沒租之屋。總之,做了窮人,只有安心忍辱罷了。若是男子能彀負氣,自去極力謀幹,將來有爲家人掙氣的一天;倘男子實在無才,或門路確是不濟,—凡是窮人,必然讀不起書,也交結不起朋友,所以無才無援的,自占大大的多數——他一家人,不但受親族的猜疑,還日日受婢僕的奚落呢! 他們旣經富了,便心滿意足了一面要自己去享福一面愛護子孫,要他們去保富。這種保富上的法子,做得很確實。他們求得了錢,立了產業,只希望子孫去保守,不希望子孫去擴張。因爲要擴張,就要在外面建立事業;建立事業,就要隨處蒙危險:這是他們所很不願的。所以他們一有了錢,便造了很大的屋子,長廊列院,一處處的分開,拿曾孫玄孫的新房,都支配好了。附近立一所宗祠,建一所義莊,備了許多的祭田,敎子孫一代一代的守成下去。飯有得喫,了錢有得用,了做子孫的,只要安安穩穩的喫飯睡覺,不損害自己的身體,再多生產幾個兒子,敎一支裏人丁興旺,就盡了對於祖宗賜給遺產的報答了。我們家鄕,從前調查戶口時,有一張單子貼在門上,這單子上須將主人的職業註明。但有許多人實在沒有職業可寫,只家裏有的是田產,所以單子上就同他寫了一個『守產。』我每走過人家門口,看門庭越大的,幾乎决得定是這兩字;然而這輩人總都是紳士呢!最出奇的,做父母的,爲要他們的兒子切實去保守家產,竟殷勤勸誘他吸上大煙。大煙的癮深,了自然永遠伏在家裏,呑雲吐霧的度完他的壽命了。此之謂保富! 最受實利的苦處的人,仍要算到女子。嫁了窮夫家,給家人親戚看輕了,保不定有『拜壽算糧』的戲做出來。嫁了富家,嫁妝有什麼不完美,場面有什麼不相稱,他做新娘的一天,包管就可受氣。 若是母家有些窮相,那夫家的一切人,也就時時刻刻的疑心他偸竊錢物,私周母家了。妯娌有幾個的,翁姑大都揀著母家最有錢的媳婦,歡喜他,優待他;這個媳婦,也就可以凌鑠同儕;那母家最沒錢的不用說,是任勞受罵了。再有沒識見的女子,貪着夫家有錢,便是未婚夫死了自願『抱牌位做親』想執掌他的財產,顧一世的受用。無如財產權是不容易由女子執掌的,寡婦又是最容易受別人欺凌的,到了那邊,立嗣咧,分家咧,總不會讓你舒服。我的戚屬裏,有一位太太,他就是這樣的結果:夫家的族人,想他的產業不休,呑沒了許多,還不知足,竟借了他的小病,在藥裏把他毒死。這是何等的慘酷!生前的焭焭弔影不必說他的苦;乃至終究爲著財產,拿自己害死,這算什麼呢! 在婚姻上面,最普通的苦痛,便是女子的配親。他們的父母,爲要拿他配與富家,增加他們的光彩,勉力揀送人家:無柰高的攀不上,低的不願就,總不易稱心。便是有近情的人家了,又是評量田產咧,商量聘金咧,一有不合,立時拆散。這樣一家一家的過去,等到女兒老大了,年紀相仿的男子,又都已娶親了,誰還來娶你。年紀越大,配親便越不容易。結果,只有做人家的後妻。但後妻的地位,極不容易處置:有許多人,只可忍痛嫁去了;有許多人,還是不願,那就做一世的童貞女了。做童貞女的人,有的耐不住精神上的苦痛,身體上的要求,奄奄忽忽,成了癆病死了。有許多耐得住痛苦的,但後來,父母死,了兄嫂弟媳個個的討厭你,給你白眼。倘然分得些父母的遺產,固然還好,——女子不能承襲遺產,自是通例,但少數也有父母特別傳給的——那沒有父母的遺產的,靠誰喫飯呢?這幾類的人,若然調查的仔細些,做成一個統計表,數目的多,一定可驚。只要大家將親故中的婦女想一想:這種因擇配不得而沒嫁的老大女子多不多?他們身受的際遇怎麼樣?便可賅括他們的痛苦了。他們自己沒有擇配的權柄,人家又不來要他,他不受苦,受什麼呢?看各處都會裏,一個中等以上的男子,喪了夫人,無論他年紀的大小怎樣,來謀幹做繼妻的,總不知有多少。來的媒人,眞像貨物的掮客:辭了他一家,他便再說出一家;今天說了一家,明天又來說兩家;不到定親,眞敎你煩得頭昏腦亂。但我們想,我們不要恨媒人的多事,我們只要就媒人所說的女子,想他一想,他們所處的境地怎樣?就可見得他們『宛轉隨人,飄蕩無主』的可憐了。我們辭掉他,固然很爽快,但那家女子的心裏,又要怎樣的難過呢?一家一家的辭他,差不多便是一家一家的趕他上死路。所以我想,中國女子有兩種極普遍的苦痛:一種是已嫁的婦,他們所受的苦痛,是翁姑叔妹的凌虐;這是屬于名分下的。一種是未嫁的女,他們所受的苦痛,是人家不要他,家裏又容他不下;去旣不可,住也未能:推原他的緣故,就爲當時的計較勢利所致;這是屬于習俗下的。這兩種裏,不知寃死了幾多人了。 講到虛榮,可笑可恨的地方更多。明明大家是平民,郤歡喜擺出貴族的架子。明明大家曉得你沒有錢,郤要借錢來辦婚喪儀節。至於較爲富貴的人家,髣髴家家有了銅山,奢侈的不可一世了。 這種人的心理,總是不耐盡平日的責任,要取快一時,而且敎大家看見。他們一方面,借着責任,來要求他的虛榮;一方面又借着虛榮,來卸去他的責任。子之所以孝于親的,是這樣;父之所以慈于子的,也是這樣。所以常聽見人說,『某人的兒子好,同他做壽,來賓盈門,收禮多少,眞福氣呀!』還聽見人說,『某人的喜事,他家裏同他造起新房來,還裝修好門面,眞是好蔭育呀!』又聽見做父母的,訓責他的兒子,說,『我爲了你的親事,花去了這麽大一筆款子,我的心力也盡了;你現在想想,對得起我麼?』在旁邊的人,也讚歎道,『這眞是好爺!』其實同爺娘做壽,辦好喪事,同兒女婚嫁,場面闊綽,都不過爲了自己的威風,去裝他的架子。否則當着婚喪喜慶,整千整百的銀元肯用去,爲什麼平常日子對著父母的事養,反而不能盡呢?爲什麼連兒子上學的費用還肉痛的人,郤能做娶媳時幾天的大慈愛呢? 平常日子,或者只顧積錢,或者顧衣食的舒服,對於應用各費,十分儉節:生了病,也不診視;房屋壞了,也不修理;器具敗了,也不添補;子女的敎育費,也不願擔負。卽使不能滿足生活上的必要,也不打緊。一逢到婚喪喜慶,便要借題發揮,大闊而特闊,惟恐他費用的不多。這種事情,若是他們澈底的問問自己,也可發一大笑。但他們爲虛榮心包裹着,爲家風及老例逼着,竟有非此不可之勢。這在富人,固然可以隨著他的意思安排,揮霍很是便利。但窮人究竟比富人多:在自安於下等人的,尙不妨簡單辦事,不顧場面;若是家裏一貧如洗,郤身居了上中流社會,那最是無法可辦。說追踪富人呢,他們那裏追踪得起;說自居了下等呢,他們的顏面又那裏肯?所以他們對於這事上,只有兩條路:第一條路是『借債;』第二條路是『不辦。』 我們看著現在辦婚喪的人家,除了本來富足的;總是向親故去懇求借貸,或者合會聚款。可見。借債辦事,實是無產社會的一個通例。因爲借債,所以便是沒有錢的人家,也未始不可做『空場面;』在歡喜闊綽的人,更可借貸鉅數。又因爲有心要做空場面,所以人家看得見的,不惜用了很多的浮費;人家看不見的,郤依舊的不辦。譬如喪事,他最要緊的,本是埋葬。但因爲埋葬是人家不來看的,所以不妨永遠停柩下去;單是『做七,』『開弔』,『週年,』彰彰在人耳目的,必須努力鋪張。然而借債雖是可辦,逼債也在後邊。就像婚事,往往爲了對方的場面,不能不勉力奉陪,求個『門當戶對。』做『乾宅』的備一個『六禮,』—這六禮專指行聘的飾物,—要『坤宅』的稱讚,金珠鑽石,便可丟下一支鉅款。但場面過了,銀樓珠舖的討債也來了,這將如何的對付!據我所知,竟有爲了這事,家破人亡的。我眞不懂,拚命去博取人家讚一聲『有場面,』到底有多大的益處呢? 但平心想起來,一般人的隨俗顛倒,固然不聰明,然而習俗的力量,也實在大。我們家鄕有一家富室,他的家人死了,出殯的導子不很盛:於是街談巷議,說他『有辱門第,愧對祖宗』這種的心理潜伏的深了,假使你場面不闊,大家眞要不齒你。你要節省辦婚事,那婚事竟可辦不成。因爲便是對方的自身肯了,對方的親戚故舊,仍是不肯的;必要冷嘲熱諷,非到對方自己慙愧,聽了他們的話不完結。不必講婚事,且得講衣服。像我們江南繁華之處,家裏無論如何的窮,身上總要穿著綢緞。所以有『只怕自己落水,不怕家裏失火』的諺語。因爲家裏沒有什麼長物可以顧惜;至於身上穿的一件,落了水就沒有換了。這等的風俗,牢不可破,所以穿布衣服的,或者衣服破舊些的,同在一處,大家看著,總覺得他惹眼,也自然覺得他討厭了。我有一個相識的人,屢次託人薦事,人家都延宕不肯。 後來我同別。人講起這事,爲他嗟歎;那人說道,『唉!像他這般的衣衫襤褸,那配上得場面。』我聽了這話,方才明白因爲衣衫襤褸,不但自己上不得場面,幷且還要失掉推薦人的面子。假使他在千窮百困之中,留得幾件新衣服,充充場面,或者人家容易親近,他也能彀『扶搖直上』呢!所以處在這般心志卑陋的社會裏面,假使你不從習俗,講究虛架子,鎭敎社會拿你排擠出來,請你生生的餓死。 第二條路的不辦,在文字上可以查攷的時候,似乎以六朝爲始。六朝尙門第,那時辦理婚喪是極奢侈的;所以齊代的武帝下了一個禁奢糜的詔。他詔裏說: 『三季澆浮,舊章陵替。吉凶奢糜,動違矩則。或裂錦曳繡,以竸車服之飾塗金鏤石,以窮塋域之觀;至斑白不婚;露棺累葉。苟相誇衒,罔顧大典。…』。 他們爲什麼『斑白不婚?』就是辦不了『裂錦曳繡』他們爲什麼『露棺累葉?』就是沒有力量去『塗金鏤石。』他們認定婚配和喪葬,各有他的主要東西,—裂錦曳繡,塗金鏤石,—沒有這些,是過不去的。他們旣沒有資產可花費,又不肯丟掉架子去遷就,所以只能違背天性,放棄人事,挺著不婚不葬。淸代夏醴谷的昏說也說: 『自晋宋以來,不求淑德,專尙門第。至唐而尤甚。太宗詔行釐革,卒未遵行。其後高門貴姓,嫁女娶婦,資財非百萬,義在不行至有終身廢嫁娶禮者。…』(錄切問齋文鈔卷四) 這『義在不行』的一句話,何等的沈痛!這個『義,』就是社會上的理法,就是習俗。習俗說不行,大家只可終身廢嫁娶禮了。外國人因爲婚嫁之後,恐怕妨碍學問,妨碍生計,所以有自願獨身的;中國人因爲辦婚嫁的時候,彀不上場面的消費,財貨的責望,所以只可獨身。獨身不出於自願所以在熬不住的時候,只可去私合。不具財禮的婚姻,爲社會所禁制;私合的事,社會沒奈何他,只有鄙薄罷了。一個人到了情欲難堪的時候,便受社會的鄙薄,也是不能顧得:所以這種因無力娶親而私合的人,觸目都是。以習俗上『士之耽也,猶可說也;女之耽也,不可說也』的心裏處置起來,這種的私合,又不知損害了多少女子的安樂!我不懂婚姻是怎麽一件富人的專有品竟剝奪了許多窮人的權利至此。 出殯一件事,大約是蘇州一帶獨有的鬬富法子。這在別地方,大都是早晨做的;清簡的導子,也常有得看見。富人家是出殯,窮人家也是出殯。惟有蘇州一帶,出殯竟成了富人的賽會。每逢一家盛出殯,先期傳出了,貪看的人先期已探聽得了,到了下午,男女老少,傾城往觀。那些富家。在喪期中,專是商量儀仗,怎麼才可得人家的賞鑒,怎樣才可出人家的頭地。應有的儀仗想完了,再要出奇,便把迎神賽會的東西,像高蹺,大鑼黨,臂香爐,陰皂隸等,一起擠入。偶逢一家出殯沒有什麽異樣,大家就說,『啐!今天是懊惱看的。』所以中等以下的人家,大都不敢出殯;只起了一個絕早,寂寂默默的拿棺材扛到船上,載出城外算了:喚做『偸喪出。』這固然是一樁簡易的事情,只可憐。『堂皇冠。冕』的大事,竟用了『鬼鬼祟祟』的手段幹去;同娶親不得而私合的一樣:也可見社會裁制力的嚴酷了。不用說事主的苦痛無盡,便是賓客,也是同樣的受累;而尤以婦女爲甚。做了婦女,考究的是衣裳首飾。吃喜酒,送出殯富家在綺羅叢中鬬富,自然惟恐這種機會的不多。窮的人家,迫於親戚的情誼,不應不去;去又不能不打扮:弄得四處借衣服,借首飾,求得在這個場面裏占下一席。但是也有借不到的時候,那時只可老着臉不去,聽憑人家說『失禮』了。而且一去應酬像覿儀,僕封之類,又是一筆大費:沒有錢的人,如何支持得下來?若是在名分上躱避不得,逼着要去的,沒有法子,只好典質了東西,借了錢去敷衍了。這眞是賓主兩傷! 從以上的幾則看來,可見各人的虛榮心,都要借着家事及裝飾發展出來,於是一意的誇富炫財,鋪張萬狀結果,竟造成了社會的理法非此不可。然而旣經成了社會的理法,又不足以達到豪家誇炫的希望所以他們鋪張的程度,更去加高起來。積了若干年,他們所至的程度,給大家倣效了,又成了社會的理法;於是他們再進一步。富家儘管進,平民儘管跟;直到了跟不上時,只有不。辦,或去用秘密的方法去辦了。不辦及秘密的辦,在精神及實際上,都是很感痛苦的;但大家雖受虛榮的痛苦,依舊去不了虛榮心,不敢直截簡當的做去:所以永遠衝不破這項的社會裁制力。總而言之,無論闊的陋的,樂的苦的,都給虛榮所顚倒簸弄罷了。 婚喪以外的虛榮,『多子孫』和『守節,』都是顯著的例。多子孫是要子孫做他們的裝飾品;上面所引謝玄的話,可見一斑。他們望得了兒子,再望孫子;望得了孫子,再望曾孫:希望人丁發達,五代同堂。活的時候,寫起帖子來好看;死了之後,印起訃聞來好看。還且碰着喜事,錦衣□爛;碰着喪事,麻衣如雪:豈不是一樁快事!他們看着生男,固然歡喜他可充外場。便是生女,也未始不好。因爲女多了,將來身死時,靈幃裏聚的人多,一個客人來弔,就『盈天沸聲』的哭起來。出殯的時候,也有許多白頂轎子,在假哭的媳婦之後,有眞哭的女兒孫女兒。只要旁人讚歎一聲『好福氣!』他老人家死也樂意了。這多子孫的心理,有兩種的壞處。第一,小輩的結婚期,每爲長輩强迫提前。結婚的年齡愈早,身體便愈弱,傳的種便愈壞。擔負的家計愈重,志氣便愈短。結果,只成了頹廢的人,一事做不成。在這事上面,不知埋沒了多少天才了。第二,媳婦娶來之後,不卽生育,就要招翁姑的怨恨,連諷帶罵,長吁短歎的,說自己沒福抱孫。若是產的有女無男,就要怨他『如同沒養;』或者男少女多,又要怨他『徒多賠累。』別種的差喚,孝順媳婦還可以拿自己做翁姑的『影響』去;這可不能『勉依尊旨』了。媳婦不能依了翁姑的願,翁姑便可逼着兒子娶妾;妾來生兒,位勢便可在大婦之上。在這種上面,做媳婦的,不知受了多少氣;氣得利害的,也不知死了多少人。 守節一事,是現在寡婦必具的形式,本無所謂對於丈夫的愛情。他們呆呆希望的,只是得旌表,建牌坊。在他們的感情裏,似乎虛榮心比悲哀的力量大:所以鬱抑損年的人少,安命順物,活到耄耋的人多。一個大城的城外,總架了幾千百座的石牌坊,上面刻着『欽旌—現在改稱「命令褒奬」—節孝』………字樣:這便是無數寡婦含辛忍苦的紀念,也便是他們『結想成痗』的目的物。平常的人家,請不到旌表,造不起牌坊,只希望在府縣志及族譜裏面,采訪的時候,寫上兩行文字,就是無上的榮幸。這個心理,池北偶談上的涿州二生一節,很能寫出。 『涿州有二生,修州志。偶削去二節婦,不爲立。傳一日,二人晚行,恍惚見二媂在前,直入城隍廟;二人不覺隨入。見二婦跪愬於神云,「苦節數十年,久載舊志;今爲狂生某某所削,寃苦無所伸。」二生亦前與之辨;婦人執益力。倉皇歸家,是夜皆卒。』這一段固然是寓言,也未必不是歷來節婦的心聲。照這上說,他們的守節,是專爲登載志書用的。倘使眞守丈夫的節,志書的載不載,管什麽呢! 寫了上一段,便記起今古奇觀上的第一回三孝廉讓產立高名。試看許武因要兩個弟弟擧孝廉,所以有意拿好的家產歸自己,壞的家產歸他們:好敎他們傳出『讓』的名氣待郡守州牧來推舉。 這種的矯情沽譽,眞所謂『妙想天開,』然而郤稱做一樁佳話。可見古今傳誦的佳話,也不過如此。所謂『烈士徇名,』其實只是『烈士造名』罷了。我從前聽見人家講起,有一位未出嫁的小姐,讀了列女傳等許多節烈婦人的書,便巴望他的聘夫早死,好成就他的節義:當時甚爲詫異;現在想想,世界上定造聲名的人,正多着呢! 女子的見聞旣狹,虛榮心又熾盛,他們的要求,不出兩道:好的希望青史留名,做個節孝之婦;平常的希望嫁得高門貴族,對母家有威光。像世說新語賢媛門裏的絡秀他本是富家之女,只因富而不貴,所以願作周浚的妾。當周浚求他的時候,他父兄不許,他說道,『門戶殄瘁,何惜一女。若連姻貴族,將來或大益。』後來又同他的兒子伯仁等說,『我所以屈節爲汝家作妾,門戶計耳!』他因爲連姻貴族的闊綽,不恤屈身作妾;這眞是『賢其所賢』了。看着民國以來仕宦的一部分,他們對於權要的關係,有的是妾兄,有的是妾父,有的是妾黨的婭兄弟。往往從前所說的賤民,現在居然是貴介。他們的豪華高貴,只因姊妹女兒,給權要愛幸。這種裏頭,志絡秀之志的,想大有人咧! 本來家庭裏最大的虛榮心,是科第,是做官。在這兩件上,不知喪了多少人的生命,毀了多少人的安樂;可以詳細考究。但現在科舉廢了,子弟進了學校,總會畢業,不算希奇了;畢業之後,不一定能做事賺錢,更沒有大徼倖了:大家對於學校的虛榮心,也就淡了。至於官,從前是由科第來的;現在除了親故提挈之外,從是由買賣來的,惟其是買賣來的,所以貴與富同出於一源:大家知道,貴是不能單獨來的,只希望發了財,再去買官;買了官,更去發財。所以虛榮的心理,已經合到實利的心理裏去了。 他們處世的方法有兩種:一種是老例,一種是世故。有人疑心這兩個名詞,分別不淸楚。這兩個名字,在字面上,固然分別不出來;但在習用的語言裏,確有不同的意義。老例的解釋,單單是舊習慣;用於名分上的多。世故的解釋,是時勢和人情;完全應用於榮利之上。他們對着老例,只管去照樣做,結果閉塞不堪,成了暮氣的世界;對着世故,盡力去敷衍應酬,結果又滑又假,成了騙子的世界。他們對於老例,可以不動天君,拿人看做機械樣的;對於世故,郤用盡心思,去趨附諂媚,圓通周到,來偸。竊富貴,塡塞他們的慾望。因爲他們有了這兩種的手段,所以一面很是古貌岸然,規行矩步的衞道,一面郤又委蛇時好,和時勢浮沈高下,安置自己在顚撲不倒的地位。這兩事雖是各種社會裏的通弊,但家庭的範圍,比他社會小,所關的利害,比他社會大:因爲眼界小,所以用老例相繩更刻;因爲責望深,所以逼人跟隨世故的趨向更專定。 在守老例裏,也有兩種似相反而實相成的態度:一種是悍,一種是懦。悍的是揑住了老例,一切不顧:憑你用感情去刺戟他,他也發生不出什麼反感;拿理性去勸導他,他也啓發不出什麼覺悟只有頑很無情,辣手從事。像尊卑對於卑輩,不納他的請求,勒逼他服從命令,再用威力去欺侮他,不許卑輩有自主的生涯,觸處可見此例。他們也有極愛卑輩的,只是習俗大抵如是,他們便不能不如是 他們做的事情,自己也講不出理由來。倘是一定要他們說出理由,他們只會說,『大家向來如此,所以你也應該如此;大家向來不如此,所以你也不應該如此。』這因爲他們的學問,只是多記得老例;學問所在,不容破壞的緣故。這幾年來常講的話,像『女子解放,』『生計獨立』,『姞婚自由,』『戀愛神聖』一類名詞,都是極端破壞舊家庭裏的老例的。一般老輩,對着這些,正疾首痛心的不得了。 他們向來的學問上的見解,總是女子要男子養活的:卽使沒有飯喫,也只能由男子出去騙錢,不便由女子出去賺錢;女子賺錢,總是一家裏可恥的事;所以女子不須有才。在這種心理上面,不知阻撓了多少女子敎育,困苦了多少有志求學的女子。至於男女間的愛情,他們見不得可尊,只見得可羞。 憑你自己歡喜的女兒,若是和他人有了愛情,終是家門之醜,非令他自殺不可。婚配的一件事,他們的眼光裏,看得男女兩個,越是隔膜,越顯得結合的正當;越是有情,越應該拆散。雖是小說上有許多佳人才子的說話,在習俗上終究沒有勢力。他們以爲愛的結合,很是狎褻,不過施之於妾及妓女罷了。娶妻的事,他們以爲對於祖宗,是傳宗接代;對於長輩,是服事承歡:對於丈夫的關係,實在很小,旣不宜有愛情,自不應有擇取的行爲了。在這幾種的心理上,更不知寃死了多少男女,勼合了多少怨偶,妨礙了多少生人的幸福,壅積了多少家庭的愁。慘生計獨立這句話,給長輩聽見,便將說,『好了!我們辛辛苦苦養得你長大,現在你羽翼豐滿了,你的良心也變了。』做卑輩的,因爲受這種的嫌疑,甚至於甯可在家裏喫閒飯,不能到外面奮鬥立事業。這種的事情,都是就大處說;其餘瑣細節目,眞不知有多少。一個家庭傳衍的年代越長久,他那裏的老例,越是繁碎固定上自祭祀,奉養,下至一衣一物,各各有一定的規則。所以說,『一家一法;』又說,『做新婦的,如在黑弄裏摸索。』論起理來,家家一樣的穿衣喫飯,一樣的過簡單生活:爲什麽各家各法呢?爲什麼剛來的人像在黑弄裏呢? 他們懦弱的是什麼?他們拿習俗來壓制他人,自己便拿習俗來卸責。他們自己不動思慮,循了習俗做去;有什麽做壞了,他們便可說這不是我要他壞,是他自己壞的。譬如一個人生了病,他們家裏不給他好好診視,只給他習慣上的『丹方』喫喫:偶然喫後好了,自然可見自古相傳的丹方有驗,他的勢力便應越大;喫得不好,竟至死了,他們也可以說,『這種藥大家喫了有效驗的;他竟喫不好,是他自己的命盡祿絕了。』說到這兒,已入了不可捉摸的運命的範圍了。他固不錯,卽丹方也不錯;丹方的信用,依舊可以維持下去。他們因爲只曉得把一切事情靠託了習慣,在靠託習慣上生出來的苦痛,歸入了運命,所以碰到的事,無論如何的難堪,總是敷衍下去,不會有抵抗的態度發表。他們心志所及,只有眼前的一個習慣;至於習慣之外,還有什麼應盡的人事?習慣之內,是否有『與天同久』的至理?便都存而不論了。但跟了習慣的冥行,終究要碰到不能以習慣解决的事實:那時他們只有用『不了了之』的態度對付去,聽天命的裁判。這樣的幹去,你在習慣上的責任已經盡了;你自己旣不用自責,人家也不來責你了。這是何等簡便的生涯!他們做事的法子,還可分而爲二:第一件是『不求有功,但求無過。』這句說話,便是說『不求事情做得怎麼的切當,只要在習慣上沒有錯迕便興。』不迕了習俗,卽使事情做的不好,人家也不來怪你了。第二件是『十年媳婦熬成婆』的法子。凡是處到不適意的境界,且得忍耐着:人家駡你笑你,且不要與他計較。這個樣子,便不會得罪他人;只等你資格老了,自然可到幸福的境界。這兩種都是『長樂老』『癡頑老子』的秘訣,用了他一定能『履險如夷。』但可惜好好兒的人生,只付與苟且敷衍,聽其胡亂使用完了。 他們雖是很看重老例的,但時勢變了,也立刻會順勢推船,投趨時尙。這態度,便叫『世故。』世故。的解釋,只是用爭寵奪利的手段去處世。好在他們的人格,已經爲着名分丟了,習慣丟了,何妨再爲時勢去丟一丟。况且人生的目的旣是榮華財貨,要去求他,又怎能不脅肩諂笑,依附權勢!等到人家歡喜你了,攀附上去,總是便當的事,怎會不一步步的升上去!因爲他們存着這般的心思,所以講究交際:什麽結拜,通譜,拜老師,謁貴人,忙個不了。交際的方法,或者賭博,或者嫖院,或者喫菜,或者送東西,也盤算個不止。至於如何可以交給豪貴?如何可以博取歡心?如何可以說話不落邊際?如何可以做事不擔肩架?如何可以四面應付圓到?更是硏究個不歇。我們須知,我們在文字上,固然可以看見許多『孝,弟,忠,信,禮,義,廉,恥』的事跡,但這裏一則假的不少,二則實在占社會上的極少數。社會全部的最大多數,都在『忘廉喪恥』上做工夫。他們做了這種的工夫,也是『內心不疚。』爲什麽?因爲做人生標準的世俗,大抵如此;不如此便不能立足於世俗。他們不但自己如此,而且要逼人如此。 所以他們看『不通世俗』的人,比做賊犯罪更加可鄙:因爲做賊犯罪,不過是他的不幸;至於不通世俗,郤是骨子裏的壞。他們敎誡小輩,本了這個意思,所以常說『喝酒賭錢官人品,』又說,『小錢不去,大錢不來:』奬勵他們的徵逐交結。還率領了他們,到嫖賭的社會裏去,令其見見局面,將來可以應酬倜儻。倘然他們看見了『性不諧俗』的小輩,便歎口氣說,『像這一般的性子,將來怎能彀喫別人家的飯呢?』他們的心裏,只以爲『人生的目的是喫飯;達到這個目的的手段,是求得別人家容你喫飯:』所以苟有『求容』的方法,便無所不用其極了。他們所以送兒孫到學校裏去的緣故,因爲有了資格,混起飯來,比較容易;至於什麼學問,他們何嘗管得;定要同他們說,厭的頭痛了。他們屢屢切嘱小輩,『不可一味讀死書,須得在人情世故上留心。』單就這句話的形式上看來,何嘗不對;不過他們心理,凡學問皆爲死書罷了。所以一羣老輩,聚談他們的兒孫,必有幾個人歎道,『你們的世兄好:通脫乖巧,鑒貌辨色,將來事業一定得手;像我們的豚犬,忠厚無用,不能討人歡喜,日後不知怎樣哩!』可憐父母愛子之心,只在兒孫的『求憐取悅』上打算。這種事情,可惜都是家常閒話,書上記得太少了。拿漢書陳萬年傳錄下,也可見一斑。 『…萬年廉平,內行修;然善事人,賂遺外戚許史傾,家自盡。……竟代定國爲御史大夫。……子咸,…以萬年任爲郞;有異材,抗直數言事。……萬年嘗病,命咸敎戒子床下。語至夜半,咸睡,頭觸屏風。萬年大怒,欲杖之;曰,「乃公敎戒汝,汝反睡,不聽吾言,何也?」咸叩頭謝曰,「具曉所言,大要敎咸諂也。」萬年乃不後言。…』 這件事所以能彀流傳出來,只因陳咸抗直敢言,父子性情絕異,不能相容的緣故。若是父子同志,夜裏討論諂法,不知怎麼的精密隱秘了。無數的家庭,浸潤在這般的空氣裏,做小輩的,便如做了和尙,不能不去『傳戒。』我嘗說,人家的後輩,彷佛做娼妓。娼妓學會了歌唱,打扮齊整,好去媚人;敎有錢的一見傾心,娶他做小老婆。後輩在學校裏,學得些技術,取得了資格,更在家庭裏,學會了世故,拿自己固有的棱角都磨掉了,成個光滑的圓球;只等他人的手指搬弄,隨着滴溜溜的轉於是有權勢的見了可愛,喚他去做門下的淸客;或者做各種閥閱的爪牙。照現在中國的情形看來,社會一天比一天窮,奢侈的程度一天比一天高,家人的責望也一天比一天重,正當的職業,過不得癮了,勢必趨入魔鬼的巢窟裏,做他的徒黨,才能滿足他們的慾望。好在大家的志氣,本是很薄弱的,何妨去實做娼妓的生涯呢! 世故是喫飯的法門,權勢的階梯。有野心的,想從此自得大權。但這是他自己的慾望,家庭裏未必都有這種的蘄向。家庭裏的蘄向,大部分只要在大權勢底下分得些小權勢:務使實惠可以到手,責任可以不負;成則自然富家,敗亦不至爲『禍首;』一家之中,永過安樂的日子。歷代的嘉言,像『滿招損』的一類,歷代的懿行,像疏廣疏受的一類,入人已深,所以家長也時時拿來誥誡子弟。他們的心思,只要做了官,捲到了錢,便『急流勇退,』到林下享淸福去。如此,富貴决不會有失墜的可慮。看現在一班的鄕紳,很淸閒的一代一代享福下去;尋他們錢財的來源,便是幾百年來祖宗做官的餘蔭,這種的官大都沒有政績可見的:這可見小權勢中實惠的優厚了。再看千古稱爲賢媛的陳嬰之母,他敎導陳嬰的話,卽是一個明白的例。 『陳嬰者,故東陽令史。居縣中,素謹信,稱爲長者。東陽少年殺其令,相聚數千人;欲置長,無適用,乃請陳嬰。嬰謝不能;遂强立嬰爲長。縣中從者得二萬人,少年欲立嬰便爲王,異軍蒼軍特起。陳嬰母謂嬰曰,「自我爲汝家婦,未嘗聞汝先古之有貴者;今暴得大名不祥。不如有所屬:事成,猶得封侯;事敗,易以亡,非世所指名也。」嬰乃不敢爲王。…乃以其兵屬。梁……』(史記項羽本紀) 這兩句話,說得何等的滑!旣是要利,又不敢負責任,只希望自己屬在他人的手下。而且一有些權勢,已經從好的方面直想到『封侯,』從壞的方面直想到『逃亡:』事業的好壞不必說,身家的好壞已經安排好了。這眞是絕頂的世故;眞是世故的家庭敎育。因爲家庭裏都有這等的意念所以中國特生了許多。『鄕愿』及『政蠹,』只會偸偸摸摸的弄些錢財,來肥裕身家;至於社會上的公務,惟有一天天的敷衍下去,讓他腐敗罷。了。不要說官,便是看着現在紳商學界裏把持一城一邑的事情的有幾個在公務上自己立志去做?有幾個肯用眞實的力量幫人去做?大家眼光裏,只有據住了一個地盤,不容他人插進,慢慢的侵吞款項。在這種的社會裏,便是有才有志的人,也孤掌難鳴,處處受妬忌排擠的苦痛,做不得事了。 權勢是從風尙裏頭推盪出來的,所以迎合風尙,便是握得權勢的初步。從前的時候,社會上最貴的東西是官,所以大家就貴起士來;現在的時候,社會上最貴的東西是錢,於是大家就貴起商來。各各家庭裏,對於作事人的責望,永遠逼着他們向了風尙走。譬如戰國時候,卿相大都在平民裏提拔起來的,所以那時的風氣,專貴游說之士。游說之士,各種不同:有的是講究捭闔的縱橫家有,的是講究王道的儒家。像蘇秦的家庭,便非逼他以縱橫術得志不可;像孟子的家庭,便非納孟子於『章甫縫掖』的儒家不可。列女傳上說, 『孟母其,舍近墓。孟子之少也,嬉遊爲墓間之事,踴躍築埋。孟母曰,「此非吾所以居處子;」乃去,舍市傍。其嬉戲爲賈人衒賈之事。孟母又曰,「此非吾所以居處子也;」復徙舍學宮之傍。其嬉遊乃設俎豆,揖讓進退。孟母曰,「眞可以居吾子矣!」遂居之。』 這固然不能不說他敎育周至,但以現在的眼光看來,他一不願兒子做工,再不願兒子習商,只要兒子做祭祀進退的把戲,硬將兒童歸納到『聖道王功』裏去,實在也離不了一個『揣摩風氣』的批語了。照孟子的事業而論,固然不能拿翻把戲去笑他,但不幸而爲叔孫通一流的人,也是在『揖讓進退』的趨勢之下所容易造就的,這未始不是一種的危險。中國行了儒家二千年,好處沒有多受到,只是無數無情的禮儀,賴了他的力量,倒扶持了多久。當時制禮之情,已不知丟向何方;單留著一個匡廓,依舊拿人束縛在內。這不能不責備於『揖讓進退』的累人了! 寫到了這一段,想起現在一切的應酬,費時失業的力量眞大。像我們吳中舊家旣多,禮儀俗例,不容易改變;而又風俗奢華,歡喜去鋪張:所以主人的場面,客人的應酬,看得極其重要。婚喪喜慶的大事,他的繁文縟節,細若牛毛,固不必說;便是『陰壽』『週年,』『遷居,』『納寵,』以及小兒的『彌月,』家人的『散生日,』女兒的『笄』竟無在不舉觴,無在不收禮。一去應酬,動不動就是一天半天。席上的賓客,談天的談天,賭錢的賭錢,不談天不賭錢的踱方步,或者默坐:等時光慢慢的過完了,才各散去。假使你愛惜時間,不願意去,於是大家眼光裏,便看你是個『不通世故』的人,不來理會;將來有事相煩,就很不容易了。所以做家長的人,第一要敎子弟到這種場面上去,練習世故。凡是一家親故多的,平均幾天卽可逢到一處;倘自己要做事業或學問的人,沒有力量去擺脫世故,便只能聽其剝奪時間:這眞的可以一哭!然而一般的人,不覺他的可哭,只覺他的可樂。主人備了許多行樂的東西,像賭局,音樂,戲法等,還嫌不夠;又湊了『公分,』去喚妓女,說書,及加添各類的玩具,直鬧完一個通宵。逢到一件大事—如婚事,—主人備了一天的宴會,賓客興致未完,再用公分加上一天;或者主人加以煖房演劇,多的竟至十天。逢到一件尋常的事—如散生日,—主人怕繁費,或者不願做,而一班的親故,郤非挾持他做了不可。因爲做了,可以到那家去胡鬧一天,比着茶坊酒肆的消遣日。子,覺得舒服一些。這等的應酬,竟把禮儀和放蕩結合在一塊,世上有眞講禮儀的人,看了也要覺着不樂;但在世故上,必須一例容納,將身混在裏頭。所以許多上等人—鄕紳,游民,—簡直拿應酬做正經功課:四面探聽人家的事期,屆時到處周旋,髣髴人生只有這種正當的業務。甚而至於聚了人家生卒的年月,代他排算:到時去提醒他們,『某月某日,該做這事了。』一日一日,一年一年,如此的消磨下去,倒也很易;他們用這等方法,做了一鄕的紳士,也不枉到人間鬼混了一世。 看着這等的家庭,看着由這等的家庭而合成的社會,眞令人憤惱欲死。不知道將來有好的日子沒有? 附啓 這一章文字,在本年五月裏打了一個粗粗的艸藳。旬前接得社裏催稿的信,十分緊迫,便急急的改削一過。因爲那時艸藳太蕪雜,而現在修改的時候又是不忍多多割棄,所以裏邊迴環重複的地方很多;天熱如焚,只能等將來再改了。屬於名分下的事情,各處都同;或者江蘇一帶還比較的和平些,所以說的話不至過遠。現在所說的習俗,各處便不一樣,但我到的地方很少,不能比同絜異,下賅括的批評;諒來所說的話,閱者必有覺其隔膜之處:這是我很抱歉的事情。希望大家多多見敎,備我將來的增減,不勝感盻之至。九八,廿一。

顧誠吾《对於舊家庭的感想——習俗主義》,《新潮》1920年第2卷 5期页码: 903-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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