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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过庭《书谱》原文、译文及注释

 南山子川 2020-05-17

【原文】夫自古之善书者,汉魏有钟、张之绝,晋末称二王之妙。王羲之云:“顷(qng)寻诸(zh)名书,钟张信为绝伦,其余不足观。”可谓钟张云没,而羲献继之。又云:“吾书比之钟张,钟当抗行(xíng),或谓过之,张草犹当雁行(xíng),然张精熟,池水尽墨,假令寡人耽之若此,未必谢之。”此乃推张迈钟之意也。考其专擅,虽未果于前规;摭(zhí)以兼通,故无惭于即事。

【译文】关于古代以来,擅长书法的人,在汉、魏时期,有钟繇和张芝的卓绝书艺,在晋代末期是王羲之和王献之的墨品精妙。王羲之说:“我近来研究各位名家的书法,钟繇、张芝确实超群绝伦,其余的不值得观赏。”可以说,钟繇和张芝死后,王羲之、王献之继承了他们。王羲之又说:“我的书法与钟繇、张芝相比,与钟繇是不相上下,或者略超过他。对张芝的草书,可与他前后相列;因为张芝精研熟练,临池学书,把池水都能染黑了,如果我也像他那样下工夫刻苦专习,未必赶不过他。”这是推举张芝、自认超越钟繇的意思。考察王羲之父子书法的专精擅长,虽然还未完全实现前人法规,但能博采兼通各种书体,也是无愧于书法这项事业的。

【注释】

钟:钟繇。

顷(qng):近来,刚才。

云没:原文中没有写成云彩的“雲”,所以不能理解成像云彩一样消失了。云,也不作说话讲,语义不通。新华字典中对“云”的解释:文言助词,句首句中句末都用,例:云谁之思?岁云暮矣,着记时也云。所以,此处的“云”可理解为文言助词,无实际意义。

抗行(xíng):并行。

雁行(xíng):像大雁一样并排飞行。这里“行”是动词,不应读作háng。

寡人:即为寡德之人,意为“在道德方面做得不足的人”。是古代君主、诸侯王对自己的谦称。

耽:沉溺,入迷。

谢:逊,不如。

迈:超过。

果:动词,实现。

摭(zhí):拾取,摘取。

【原文】评者云:“彼之四贤,古今特绝;而今不逮(dài)古,古质而今妍。”夫质以代兴,妍因俗易。虽书契之作,适以记言;而淳醨一迁,质文三变,驰鹜沿革,物理常然。贵能古不乖时,今不同弊,所谓“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何必易雕宫于穴(xué)处,反玉辂(lù)于椎(chuí)轮者乎!又云:“子敬之不及逸少(shào),犹逸少之不及钟张。”意者以为评得其纲纪,而未详其始卒也。且元常专工于隶书,百英尤精于草体,彼之二美,而逸少兼之。拟(n)草则馀真,比真则长(cháng)草,虽专工小劣,而博涉多优。总其终始,匪无乖互。

【译文】书法评论者说:“这四位才华出众的书法大师,可称得上古今独绝。但是今人(二王)还不及古人(钟、张),古人的书法风尚质朴,今人的书法格调妍媚。”质朴风尚因循时代发展而兴起,妍媚格调也随世俗变化在更易。虽然文字的创造,最初只是为了记录语言,可是随着时代发展,书风也会不断迁移,由醇厚变为淡薄,由质朴变为华丽;继承前者并有所创新,是一切事物发展的常规。可贵的是,继承历代传统的同时,又不背离时代潮流,追求当今风尚的同时,又不混同他人的弊俗。所谓“文采与质朴相结合,才是清雅的风度”。何必闲置着华美的宫室去住古人的洞穴,弃舍精致的宝辇而乘坐原始的牛车呢?评论者又说:“献之的书法之所以不如羲之,就像羲之的不如钟繇、张芝一样。”我认为这已评论到问题的要处,但还未能详尽说出它的始末原由。钟繇专工楷书,张芝精通草体,这两人的擅长,王羲之兼而有之。比较张芝的草体王还擅于楷书,对照钟繇的楷书王又长于草体;虽然专精一体的功夫稍差,但是王羲之能广泛涉猎、博采众优。总的来看他们的评论,前后相互之间不能说没有抵触。

【注释】

四贤:指上文中所提到的钟繇、张芝、王羲之、王献之四位书家。对于这四位书家书史上已经有了一个基本的定位。南朝梁袁昂《古今书评》:“张芝警奇,钟繇特绝,逸少鼎能,献之冠世,四贤共类,洪芳不减。”

逮(dài):到,及。

古质而今妍:“质”,质朴。“妍”,妍美。虞和《论书表》:“夫古质而今妍,数之常也。媛而薄质,人之情也。”

书契:书为写,契为刻。《易·系辞下》:“上古结绳而治,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书契”,即书文。

淳醨:“淳”通“醇”。酒味厚者为醇,酒味薄者为醨。《旧唐书·文苑传序》:“世代有文质,风俗有淳醨,学识有浅深,才性有工拙。”

质文三变:“夏尚质,殷尚忠,周尚文”,各个时期人们所推崇的文化标准是在变化的。

驰骛沿革:“驰骛”,奔走。屈原《离骚》:“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沿革”,沿袭,变革。指事物的发展变化,继承沿革。

物理:事物发展变化的常理。

乖:违背、背离。

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语出《论语·雍也》:“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何晏集引包咸曰:“彬彬,文质相半之貌。”彬:古文份,文质备也。

辂(lù):古代的一种大车。

椎(chuí)轮:无辐的车轮。椎:朴实。

子敬之不及逸少(shào),犹逸少之不及钟张:语见梁武帝《观钟繇书法十二意》:“子敬之不迨逸少,犹逸少之不迨元常。”子敬:王献之,字子敬。逸少:字逸少。

意者:该文的立意者,即孙过庭。

始卒:同“始终”、“始末”。

元常:钟繇,字元常。

隶书:正书的古称。也称为真书,楷书。

百英:墨迹作“百英”,疑为笔误,张芝,字伯英。

拟(n):比,类似。

真:真书,即隶书、正书。

长(cháng):擅长。

匪无乖互:(评者所说的话)前后相互之间不能说没有抵触。“匪无乖互”在说谁?说什么?要搞清这一问题,我们首先必须找出这句话的主语。什么是“匪无乖互”的主语呢?往前看,前一句是“总其终始”,“总其终始”中的“其”就是“匪无乖互”的主语。孙过庭是通观了“其”的“终始”后,得出了“匪无乖互”这一结论的。那么,“其”又是谁呢?以往的《书谱》注释,多将“其”解释为“王羲之、钟繇、张芝”,这样一来“匪无乖互”就说不清了,使得该段的意思也不通了。因为三位书家之间只存在书艺水平的高下问题,并不存在三位书家之间的相互抵触问题。显然,“其”指的不是人,“其”当另有所指。我们向前边看,在此“其”之前,该段还有两处出现了“其”,“评得其纲纪,而未详其始卒也”。这句话里的两个“其”与“总其终始”中的“其”的所指是相同的,指的是以往书评家们对 “四贤”的那两句评语。“其”搞清楚了,“匪无乖互”就好理解了,“匪无乖互”指的就是以往书评者们的那两句书评:“子敬之不及逸少,犹逸少之不及钟张”。这句话的意思是:通观以往书评者们对于四位书法先贤的评论所说的那两句话,前一句话是对的,后一句话是有问题的,前后相互之间不能说不存在抵触,换句话说,这两句话前后相互之间是矛盾的。

【原文】谢安素善尺牍,而轻子敬之书。子敬尝作佳书与之,谓必存录,安辄题后答之,甚以为恨。安尝问敬:“卿书何如右军?”答云:“故当胜。”安云:“物论殊不尔。”子敬又答:“时人那得知!”敬虽权以此辞折安所鉴,自称胜父,不亦过乎!且立身扬名,事资尊显,胜母之里,曾参不入。以子敬之豪翰,绍右军之笔札(zhá),虽复粗传楷则,实恐未克箕裘(jqiú)。况乃假讬神仙,耻崇家范,以斯成学,孰(shú)愈面墙!后羲之往都,临行题壁。子敬密拭除之,辄书易其处,私为不忝。羲之还,见乃叹曰:“吾去时真大醉也!”敬乃内惭。是知逸少之比钟张,则专博斯别;子敬之不及逸少,无或疑焉。

【译文】谢安素来善写尺牍书,而轻视王献之的书法。献之曾经精心写了一幅字赠给谢安,谢安却在反面加上评语退了回来,献之对此事甚为遗憾。后来二人见面,谢安问献之:“你感觉你的字比你父亲的如何?”答道:“当然超过他。”谢安又说:“社会上的评论可不是这样啊。”献之答道:“一般人哪里懂得!”王献之虽然暂且用这种话来反驳谢安的看法,但自称胜过他的父亲,这说的不是太过分了吗!况且一个人立身扬名,做事情应该有助于父母的功德得到显示。曾参见到一条称“胜母”的巷子,认为不合人情拒绝进去。人们知道,献之的笔法是继承羲之的,虽然粗略学到一些规则,其实并未把他父亲的成就全学到手。何况假冒是神仙授书,耻于推崇家教,带着这种思想意识学习书艺,与面墙而观有什么区别呢!有次王羲之去京都,临行前曾在墙上题字。走后献之悄悄擦掉,题上自己的字,这样却不感到羞愧。待羲之回家来,见到后叹息道:“我临走时真是喝得大醉了。”献之这才内心感到很惭愧。由此可知,王羲之的书法与钟繇、张芝相比,只有专工和博涉的区别;而王献之比不上王羲之,则是毫无疑问的了。

【注释】

谢安:字安石(320年—385年),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人,东晋书法家、文学家。官至尚书仆射,征讨大都督,封建昌县令,拜太保。卒赠太傅,谥文靖。与王羲之友善,曾从王羲之学习草书、楷书。精通书法诸体,尤工行书。唐张怀瓘《书断》列其隶书、行书、草书入妙品。

尺椟:书函。“椟”,古人写片字旁和木字旁时是相通的,也就是现在的“牍”字,指古代书写用的木简。古代书函一般长约一尺,故名尺牍,后来泛指书信。

安辄题后答之:辄:则,却,表示转折。南朝宋虞和《论书表》:“谢安善书,不重子敬。每做好书,必谓被赏,安辄题后答之。”

恨:遗憾。

卿:古代上级称下级、长辈称晚辈。

右军:王羲之,官名,右军将军。

故当胜:当然超过。“故”通“固”,本来,当然。

物论殊不尔:社会上的评论可不是这样的啊。物论:社会上的评论。物:社会,外界环境。不尔:不如此,不然。

权以此辞折安所鉴:暂且用这种话来反驳谢安的看法。权:暂且,姑且。折:返转,回转,这里引申为反驳。鉴:观察、审察,这里引申为看法、意见。

事资尊显:做事情应该有助于父母的功德得到显示。资:供给、帮助。尊:父母。

胜母之里,曾参不入:曾参不进入一条名叫“胜母”的巷子。“里”,街坊、里巷。古时五家为邻,五邻为里。“胜母”,巷名。“曾参”,春秋鲁国武城(今山东费县西南)人,字子兴,孔子弟子,以孝顺父母闻名。著有《曾子》十八篇。事见《淮南子》:“里名胜母,而曾子不入。盖以名不顺也。”《史记·邹阳传》:“里名胜母,曾子不入。”

豪翰:引申为书法。豪:通“毫”。

绍:继承。

笔札(zhá):笔及写字用的小木片,这里指书法。

虽复:虽然又。虽:连词,即使…也,纵使。复:又。

未克箕裘(j qiú):还没有掌握专业必需必备的技能。“箕”,竹制的簸箕,也指制箕。“裘”,裘皮制的衣服,也指制裘。语出《礼记·学记》:“良冶之子,必学为裘;良弓之子,必学为箕。”

假讬神仙:王献之编撰的一个故事,说自己的书艺是神仙传授的。事见王献之《论书表》:“臣二十四,隐林下,有飞鸟左手持纸,右手持笔,惠臣五百七十九字。臣未经一周,形势仿佛。”讬:同“托”。假托:假冒。

孰(shú)愈面墙:与面墙而观有什么区别。孰愈:哪个好,引申为有什么区别。面墙:看着墙壁不看着老师,以此比喻不学习。《孔颖达疏》:“人而不学,如面墙无所睹见,以此临事,则惟烦乱不能治理。”

辄:则,却,表示转折。

忝:有愧于。很多人和书籍,包括一些书法大字典,都将这里翻译成“斯为不恶”,应是错误的,启功先生曾论证过这是个“忝”字,田蕴章先生也这样说,最明显的区别是“恶”字的草书上面是一横短,而这里是一长横。

专博斯别:专工与博涉这样的区别。斯:这,这个。

或疑:疑惑。或,通“惑”。

【原文】余志学之年,留心翰墨,昧钟张之余烈,挹羲献之前规,极虑专精,时逾二纪。有乖入木之术,无间临池之志。观夫悬针垂露之异,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资,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临危据槁(go)之形;或重若崩云,或轻如蝉翼;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纤纤乎似初月之出天崖,落落乎犹众星之列河汉;同自然之妙有,非力运之能成;信可谓智巧兼优,心手双畅,翰不虚动,下必有由。一画之间,变起伏于锋杪(mio);一点之内,殊衄(n )挫于毫芒。况云积其点画,乃成其字;曾(zng)不傍窥尺犊,俯习寸阴;引班超以为辞,援项籍(jí)而自满;任笔为体,聚墨成形;心昏拟效之方,手迷挥运之理,求其妍妙,不亦谬哉!

【译文】我从十五岁开始,就留心学书法,冒犯钟繇和张芝留下的功业,仿效羲之与献之的书写规范,又竭力思考专工精深的诀窍,转瞬过去二十多年,虽然缺乏入木三分的功力,但从未间断临池学书的志向。观察笔法中,悬针垂露似的变异,奔雷坠石般的雄奇,鸿飞兽散间的殊姿,鸾舞蛇惊时的体态,断崖险峰状的气势,临危据槁中的情景;有的重得像层云崩飞,有的轻得若金蝉薄翼;笔势导来如同泉水流注,顿笔直下类似山岳稳重;纤细的像新月升上天涯,疏落的若群星布列银河;精湛的书法好比大自然形成的神奇壮观,似乎进入决非人力所能成就的妙有境界。的确称得上智慧与技巧的完美结合,使心手和谐双畅;笔墨不作虚动,薄纸必有章法。在一画之中,令笔锋起伏变化;在一点之内,使毫芒顿折回旋。须知,练成优美点画,方能把字写好。怎么不去专心观察字帖,时刻抓紧埋头苦练;以班超投笔从戎的事迹为借口,拿项羽不愿学书的故事作理由。放任信笔为体,随意聚墨成形;心里根本不懂临帖的方法,手腕也未掌握运笔规律,还妄想写得十分美妙,岂不是极为荒谬的吗!

【注释】

志学之年:十五岁。孔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论语·;为政》

昧:冒犯。

烈:功业。

二纪:二十四年。纪:记年代的方式,一纪为十二年。

资:通“姿”。

据槁(go):依靠着枯木。据:依靠,靠着。槁:形容词,枯干。槁木。

锋杪(mio):笔锋。杪:树枝的细梢。

衄(n )挫:用笔法之一。清朱履贞《书学捷要》云:“书有衄挫之法,折锋方笔也,法出于指。”唐张怀瑾《玉堂禁经·用笔法》云:“六曰衄锋,住锋暗授是也。'烈’'火’用之。”唐李世民《笔法诀》云:“爻,须上磔衄锋,下磔放出,不可双出。”衄:挫折。挫:折断。

曾(zng):表示疑问,相当于“何”、“怎”。王羲之《兰亭序》有句“曾不知老之将至”,里面的“曾”也应读zng。

班超:(32年-102年),字仲升,扶风郡平陵县(今陕西咸阳东北)人。东汉时期著名军事家、外交家,史学家班彪的幼子,其长兄班固、妹妹班昭也是著名史学家。不甘于为官府抄写文书,投笔从戎,随窦固出击北匈奴,又奉命出使西域,在三十一年的时间里,平定了西域五十多个国家,为西域回归、促进民族融合,做出了巨大贡献。

项籍(jí):项羽,名籍,字羽。

拟效:仿效。

【原文】然君子立身,务修其本。扬雄谓:诗赋小道,壮夫不为。况复溺思毫厘,沦精翰墨者也!夫潜神对奕,犹标坐隐之名;乐(lè)志垂纶,尚体行藏之趣。讵若功宣礼乐,妙拟神仙,犹埏(shn)埴之罔穷,与工炉而并运。好异尚奇之士,玩体势之多方;穷微测妙之夫,得推移之奥赜(zé)。著述者假其糟粕,藻鉴者挹其菁华,固义理之会归,信贤达之兼善者矣。存精寓赏,岂徒然与?

【译文】然而君子立身,务必致力于根本的修养。扬雄说:诗赋乃为“小道”,胸有壮志的人不会只搞这一行,何况思维专注于用笔,精力沉溺到书法中呢!对全神贯注下棋的,可标榜为一“坐隐”的美名;逍造自在垂钓者,能体会“行藏”的情趣。而这些又怎比得上书法能起宣扬礼乐的功用,并具有神仙般的妙术,如同陶工揉和粘土塑造器皿一般变化无穷,又像工匠操作熔炉铸锻机具那样大显技艺!酷好崇异尚奇的人,能够欣赏玩味字书体态和意韵气势的多种变化;穷究细微揣测微妙之处的人,可以从中得到其中变化发展的幽深奥秘。撰写书论文章的人,往往择取接受前人的糟粕;真正精于鉴赏的人,方能得到内涵的精华。本来经义与哲理就可溶为一体,的确贤德和通达也可以会合归结到一起。汲取书艺精华借以寄托赏识情致,难道能说是徒劳的吗?

【注释】

扬雄(公元前53年—公元18年),字子云,汉族。西汉官吏、学者。西汉蜀郡成都(今四川成都郫都区)人。在刘禹锡著名的《陋室铭》中“西蜀子云亭”的西蜀子云即为扬雄。

况复:何况,况且。

沦精:把精力沉溺到什么中去。沦:沉溺,沉没,淹没。

乐(lè)志垂纶:享受垂钓的志趣。乐:感到快乐,享受。垂纶:垂钓。纶:钓鱼用的线。

行藏:指出处或行止。《论语·述而》:“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意为被任用就出仕,不被任用就退隐。后遂用“行藏”指行迹、出处:问其行藏|杀马毁车从此逝,子来何处问行藏。

讵若:怎么比得上。讵:岂,怎。

埏(shn)埴:和泥制作陶器。埏:用水和土。埴:粘土。

测:推测,揣度。

推移:移动,变化,发展。

奥赜(zé):精微的义蕴。赜:深奥。

假:借也。——《广雅》

藻鉴:品藻和鉴别(人才)。

固:副词,原来,本来。

信:副词,果真,的确。

会归:会合,归结。

【原文】而东晋士人,互相陶淬。至于王谢之族,郗庾(y)之伦,纵不尽其神奇,咸亦挹其风味。去之滋永,斯道愈微。方复闻疑称疑,得末行末,古今阻绝,无所质问;设有所会,缄(jin)秘已深;遂(suì)令学者茫然,莫知领要,徒见成功之美,不悟所致之由。或乃就分布于累年,向规矩而犹远,图真不悟,习草将迷。假令薄解草书,粗传隶法,则好(hào)溺偏固,自阂(hé)通规。讵知心手会归,若同源而异派;转用之术,犹共树而分条者乎?加以趋变适时,行书为要;题勒方幅,真乃居先。草不兼真,殆于专谨;真不通草,殊非翰札,真以点画为形质,使转为情性;草以点画为情性,使转为形质。草乖使转,不能成字;真亏点画,犹可记文。回互虽殊,大体相涉。故亦(yì)傍通二篆,俯贯八分,包括篇章,涵泳飞白。若毫厘不察,则胡越殊风者焉。

【译文】东晋的文人,均互相熏陶感染。至于王、谢大族,郄、庾流派,其书法水平没有尽达神奇的地步,可也具有一定的韵致和风采。然而距离晋代越远,书法艺术就愈加衰微了。并且又听到可疑的书论也盲目称颂,得到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亦去实践效行;由于古今隔绝,反正难作质询;假如有所领悟,又往往守口忌谈,于是就使学书者茫然无从,不得要领,只见他人成功取美,却不明白收效的原因。或者在掌握结构分布上费时多年,但距离法规仍是甚远。摹拟楷书难悟其理,练习草体迷惑不测。即便能够浅薄了解草书笔法,和粗略懂得楷书法则,又往往陷于偏陋,自已阻隔了公认的法规。哪里知道,心手相通犹如同一源泉形成的各脉支流;对转折的技法,就像一颗树上分生出若干枝条。加以奔走变化以适合当时的情形,行书最为要着;对于题榜镌石,楷书当属首选。写草书不兼有楷法,在于规范法度方面是很危险的;写楷书不旁通草意,很不能称之为书法。楷书以点画组成形体,靠使转表现情感;草书用点画显露性灵,靠使转构成形体。草书用不好使转笔法,便写不成样子;楷书如欠缺点画工夫,仍可记述文辞。(两种书体)转换变化虽然不同,但其规则却是大致相通。所以也要旁通大篆、小篆,融贯八分,包含概括篇章布局,深入领会飞白的使用。若丝毫都不认识到这一点,则会就像胡越那样疏远隔绝啊。

【注释】

淬:染,感染。

王谢:王谢,六朝望族琅琊王氏与陈郡谢氏之合称,后成为显赫世家大族的代名词。晋永嘉之乱后,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族人,从北方南迁至金陵,后因王谢两家之王导、谢安及其后继者们于江左五朝的权倾朝野、文采风流、功业显著而彪炳于史册,成就了后世家族无法企及的荣耀。为后人所嫉羡,故有“王谢”之合称。

郗庾(y):晋代两个书法世家。这里有个“东床快婿”的典故:郗鉴在建康时听说琅邪王氏的子侄都很英俊,就派门生送信给王导,想在琅邪王氏家族中挑选女婿,王导让送信的门生去自家的东厢房随便选择。门生回去后对郗鉴说:“王家的年轻人都很值得称赞,他们听说来选女婿,都仔细打扮了一番,竭力保持庄重,只有一个青年在东边的床上露出肚皮看书,唯独他神色自若,好像漠不关心似的。”郗鉴说:“这人真是好女婿!”郗鉴打听这个青年是谁,原来是王羲之,随后就把女儿郗璿嫁给了他。

伦:辈,类。

永:久远。

方复:并且又。方:连词,并,并且。复:副词,又,再。

设:表示假设关系,相当于“如果”、“假如”。

缄(jin)秘:谓封闭隐秘。缄(jin):封,闭。

遂(suì):于是,就。

或乃:或者。常用于句首表示变换叙述内容。

就:介词,在。如:就里。

向:介词,朝着,向着,这里引申为“距离”。

图:动词,摹拟。

隶法:隶,楷书。在唐以前,楷书就叫隶书,隶书叫分书。

阂(hé):阻隔不通。

讵知:怎知。讵:岂,怎。

加以:连词,表示进一步的原因或条件。

趋变适时:奔走变化以适合当时的情形。“趋”,动词,奔走。

殆:危。例:危殆。

殊非翰札:很不能称之为书法。殊:副词,很,甚。翰札:书信,也可泛指书法。

回互:转换,变化。

亦(yì):副词,也,表示同样、也是。亦无不可|亦步亦趋。

八分:汉字书体名。字体似隶而体势多波磔。亦称“分书”或“分隶”。汉末魏晋之际,“八分”这个名称才在典籍中出现。其中晋卫恒《四体书势》曰:“鹄弟子毛弘教于秘书,今八分皆弘法也。”关于八分书体,后世的解释极为繁杂多变,众说纷纭。秦代上谷散人王次仲创造“八分书”。据记载说是割程邈隶字的八分取二分,割李斯的小篆二分取八分,故名八分。后被汉代蔡邕简化为汉隶用作官方字体,有三体石经流传于世,时称楷书,也称为“真书”。

涵泳:浸润,沉浸。深入领会。

胡越殊风:胡地在北﹐越在南﹐比喻疏远隔绝。

【原文】至如“钟繇隶奇,张芝草圣,此乃专精一体,以致绝伦”,伯英不真,而点画狼藉;元常不草,使转纵横。自兹已降,不能兼善者,有所不逮(dài),非专精也。虽篆隶草章,工用多变,济成厥美,各有攸(yu)宜。篆尚婉而通,隶欲精而密,草贵流而畅,章务检而便。然后凛之以风神,温之以妍润,鼓之以枯劲,和(hé)之以闲雅。故可达其情性,形其哀乐,验燥湿之殊节,千古依然;体老壮之异时,百龄俄顷(qng)。嗟乎!不入其门,讵窥其奥者也。

【译文】至于“钟繇的楷书堪称奇妙,张芝的草体已达通会,都是由于专精一门书体,才达到无与伦比的境地”这句话,(如果)张芝并不会写楷书,(就会)点画狼藉;(如果)钟繇不会写草书,(就会)使转杂乱。自此以后,不能兼善楷草二体的人,书法作品达不到他们的水平,不是专精的问题。由于篆书、隶书、今草和章草,工巧作用各自多有变化,达成其美妙,也就各有特点。篆书崇尚委婉圆通,隶书须要精巧严密,今草贵在畅达奔放,章草务求简约便捷。然后以严谨的风神使其凛峻,以妍媚的姿致使其温润,以枯涩的笔调使其劲健,以安闲的态势使其和雅。这就在一定程度上,表达书者的情性,抒发着喜怒哀乐。察验用笔浓淡轻重的不同节奏,从古到今都是一样的;从少壮到老年不断变化的书法意境,一生中随时可以表露出来。是啊!不入书法门径,怎能深解其中的奥妙呢?

【注释】

至如:连词,表示另提一事。至于。

钟繇(yóu):关于“繇”字的读音,一说读yáo,一说读yóu,田蕴章在每日一字里读yóu。

圣:形容词,精通,通会。

伯英不真,而点画狼藉;元常不草,使转纵横:这句话,很多人都翻译成褒义,这是不对的,从上一段“草不兼真,殆于专谨;真不通草,殊非翰札”可以看出,孙过庭提倡的思想是“兼善”,所以这段“专精一体,以致绝伦”一句前面有一词“至如”,是“至于”的意思,表达的应是别人的看法,他对这种看法是持否定态度的。后面提出他的观点,如果伯英不会写楷书,就会点画狼藉(贬),如果元常不会写草书,就会使转纵横(贬)。纵横,杂乱貌,和“狼藉”是一个意思。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滦阳消夏录四》:“几上设色小碟,纵横狼藉。”

已降:以下,以来,以后。降,下也。——《说文》

逮(dài):到,及。

篆隶草章:篆书、隶书、草书和章法。“章”,篇章,章法,即布局谋篇。

工用:具体应用,工于运用。

济成厥美:具体应用时所表现出来的美妙。“济”, 达到。“厥”,其。

各有攸(yu)宜:各自有各自所适宜的对象。“攸”,所。性命~关。“宜”,适宜。

和(hé):动词,调适,调和。

节:节拍、节奏。

俄顷(qng):一会儿。

嗟乎:亦作“ 嗟呼 ”。 亦作“ 嗟虖 ”。叹词。表示感叹。相当于“唉”。

讵:岂,怎。

【原文】又一时而书,有乖有合,合则流媚(mèi),乖则雕疏,略言其由,各有其五:神怡务闲,一合也;感惠徇(xùn)知,二合也;时和气润,三合也;纸墨相发(f),四合也;偶然欲书,五合也。心遽(jù)体留,一乖也;意违势屈,二乖也;风燥日炎,三乖也;纸墨不称(chèn),四乖也;情怠手阑(lán),五乖也。乖合之际,优劣互差(c)。得时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若五乖同萃,思遏手蒙;五合交臻,神融笔畅。畅无不适,蒙无所从。当仁者得意忘言,罕(hn)陈其要;企学者希风叙妙,虽述犹疏。徒立其工,未敷(f)厥旨。不揆(kuí)庸昧,辄效所明;庶欲弘既往之风规,导将来之器识,除繁去滥,睹迹明心者焉。

【译文】再说在同一个时期作书,有合与不合,也就是得势不得势、顺手不顺手的区别,这与本人当时的心情思绪、气候环境颇有关系。合则流畅美好,不合则凋零流落,简略说其缘由,各有五种情况:精神愉悦、事务闲静为一合;感人恩惠、舍身知己为二合;时令温和、气候宜人为三合;纸和墨能够相互表现出彼此的特点为四合;偶然兴烈、灵动欲书为五合。与此相反,心里急躁、杂务缠身为一不合;违反己愿、迫于情势为二不合;烈日燥风、炎热气闷为三不合;纸墨粗糙、器不称手为四不合;神情疲惫手腕乏力为五不合。合与不合,书法表现优劣差别很大。天时适宜不如工具应手,得到好的工具不如舒畅的心情。如果五种不合同时聚集,就会思路断绝,运笔无度;如果五合一齐俱备,则能神情交融,笔调畅达。流畅时无所不适,滞留时茫然无从。书负盛名的人常常是得其意而忘其言,很少有人可以讲授用笔要领;企求学书者慕名前来询其奥妙,虽能悟到一些,但多疏陋。空费精力,不能陈述其要旨。(我)不去推测揣度那些平庸愚昧的东西,只是将自己已经搞明白了的书法道理奉献出来;希望能光大既往的风范规则,开导后学者的才能与见识,除去繁冗杂滥,使人见到论述即可心领神会了。

【注释】

乖:不顺,不和谐。

流媚(mèi):流畅美好。媚:美也。——《尔雅》。媚,好也。——《广雅》。这里是褒义。

雕:同“凋”。

徇(xùn):舍身。卢照邻《结客少年场行》:“横行徇知己,负羽远从戎。”

纸墨相发(f):纸和墨能够相互表现出彼此的特点,这里是很适宜的意思。发:表现。

遽(jù):急,仓猝。

称(chèn):适合。

阑(lán):衰退,衰落,消沉。这里引申为“乏力”。

差(c):不齐貌。

萃:聚集。

遏:断绝。

当仁者:担当仁者之名的人,这里指书负盛名的人。“当”,担任,充当,担当。“仁者”,敬词,对被尊敬的人的尊称。

希风:仰慕风操;指企慕,效法。

敷(f):通“布”,宣告,陈述。

揆:度也。——《说文》。揣测,揣度。

辄效所明:只是将自己已经搞明白了的书法道理奉献出来。辄:则,仅,只。效:献出。

器:才能。

庶欲:希望。庶:副词,但愿,希冀。

【原文】代有《笔阵图》七行,中画执笔三手,图貌乖舛(chun),点画湮讹(yn é)。顷(qng)见南北流传,疑是右军所制。虽则未详真伪,尚可发启童蒙。既常俗所存,不藉编录。至于诸家势评,多涉浮华,莫不外状其形,内迷其理,今之所撰,亦无取焉。若乃师宜官之高名,徒彰史牒;邯郸淳之令(lìng)范,空著缣缃。暨乎崔、杜以来,萧、羊已往,代祀绵远,名氏滋繁。或藉(jí)甚不渝,人亡业显;或凭附增价,身谢道衰。加以糜蠹(mídù)不传,搜秘将尽,偶逢缄赏,时亦罕窥,优劣纷纭,殆难覼(luó)缕。其有显闻当代,遗迹见存,无俟抑扬,自标先后。

【译文】世上流传的《笔阵图》七行,中间画有三种执笔的手势,图象错乱文字谬误。近来见南北各地流传,推测为王羲之所作。虽然未能辨其真伪,但还可以启发初学儿童。既然为一般人收存,也就不必编录。至于以往诸家的论著,大多是华而不实,莫不从表面上描绘形态,阐述不出内涵的真理。而今我的撰述,不取这种作法。至于像师谊官虽有很高名望,但因形迹不存,只是虚载史册;邯郸淳也为一代典范,仅仅在书卷上空留其名。及至崔瑗、杜度以来,萧子云、羊欣之前,年代漫长,书法名家陆续增多。有的人卓著不变,人死后书作流传下来,声望愈加荣耀;也有的人,生前凭借显赫地位被人捧高身价,死了之后,墨迹与名气也就衰落了。还有某些作品糜烂虫蛀,毁坏失传,剩下的亦被搜购秘藏将尽。偶然欣逢鉴赏时机,也只是一览而过,加之优劣混杂,几乎难以详述。其中有的早就扬名当时,遗迹至今存在,无须等待高人褒贬评论,自然会分辨出优劣的了。

【注释】

代:世也。——《后汉书·窦何传》注。

乖舛(chun):错乱。乖:不顺,不和谐;小篆字形,象羊角形,从“北”。从“北”,取其分背的意思。舛:错误,错乱,违背;小篆字形,是两只方向相反的脚,合起来表示相违背的意思。

湮讹(yn é):谬误。湮:堵塞。讹:错误。

顷(qng):近来,刚才,不久以前;短时间。

若乃:至于。用于句子开头,表示另起一事。

师宜官:师宜官,东汉书法家,南阳(今河南南阳)人。灵帝(一六八至一八九在位)好书,徵天下工书者於鸿都门,至数百人,八分称宜官为最。大则一字径丈,小乃方寸千言,甚矜其能。性嗜酒,或时空,至酒家书其壁以售之,观者云集,酤酒多售则铲去之。后为袁术将,钜鹿耿球碑,术所立,宜官书也。

邯郸淳:(约132—221),又名竺,字子叔(一作子淑),又字子礼(或作正礼),东汉时颍(yng)川阳翟(dí)(今禹州市)人,三国魏书法家,官至给事中。因著有《笑林》三卷、《艺经》一卷而著名,被称为“笑林始祖,与丁仪、丁廙(yì)、杨修为曹植的“四友”。”淳自小有才名,博学多艺,善写文章,又懂的“苍、雅、虫、篆,许氏字指”,方圆遐迩许多人都知其名。他不经意的闲逸文作——《笑林》和《艺经》,讲述了当时的许多笑话、噱头、善喻、讥讽、幽默趣事以及当时流行的投壶、米夹、掷砖、马射、弹棋、棋局、食籁等诸般游艺项目,成为中国最早的笑话和杂耍专著。

右军:王羲之,官名,右军将军。

令(lìng)范:美好的风范。令:美好,善。

缣缃:供书写用的浅黄色细绢。缣:双丝的细绢。缃:浅黄色。缃素:古代书写用,借指书册。

暨:介词,直到某时。如:暨今。

代祀:年代。祀:世,代。

藉(jí)甚不渝:卓著不变。藉甚:盛大,卓著。藉:杂乱。藉藉:杂乱众多的样子。渝:改变。

糜蠹(mídù)不传:这里很多书籍和文章都翻译成“糜蠢不传”,明显是错误的,看孙过庭的书法原字即知。蠹:蛀蚀。

殆难覼(luó)缕:几乎难以详述。殆:大概,几乎。例:伤亡殆尽。覼缕:详述,详细而有条理地叙述。

俟:等待。例:俟机进攻。

【原文】且六文之作,肇自轩辕;八体之兴,始于嬴政。其来尚矣,厥用斯弘。但今古不同,妍质悬隔,既非所习,又亦(yì)略诸。复有龙蛇云露之流,龟鹤花英之类,乍图真于率(shuài)尔,或写瑞于当年,巧涉丹青,工亏翰墨,异夫楷式,非所详焉。代传羲之《与子敬笔势论》十章,文鄙理疏,意乖言拙(zhu),详其旨趣,殊非右军。且右军位重才高,调清词雅,声尘未泯,翰牍仍存。观夫致一书,陈一事,造次之际,稽古斯在;岂有贻谋令(lìng)嗣,道叶(xié)义方,章则顿亏,一至于此!又云与张伯英同学,斯乃更彰虚诞。若指汉末伯英,时代全不相接;必有晋人同号,史传何其寂寥!非训非经,宜从弃择。

【译文】关于“六书”的始作、可以上溯到轩辕时代;“八体”的兴起,自然源于秦代嬴政。其由来很久远了,其用途才会这么广泛。因为古今时代不同,质朴的古文和妍美的今体相差悬殊,已不再沿用,也就略去不说。还有依据龙、蛇、云、露和龟、鹤、花、草等类物状创出来的字体,或者是轻率地描摹出事物的形态,或者是写当时的祥瑞,虽然绘画巧妙,但缺作书技能,有异于书法规范,也就不详细论述了。社会流传的王羲之《与子敬笔势论》十章,文辞鄙陋,论理粗疏;立意乖戾,语言拙劣,详察它的旨趣,绝非王羲之的作品。且羲之德高望重,才气横溢,文章格调清新,词藻优雅,声誉依然高尚,翰牍仍存于世。看他写一封信,谈一件事,即使仓促之间,还是注重古训。岂会在传授家教于子孙时,在传道合乎规范的过程中,章法顿失,一至如此地步!又说,他与张芝是同学,这就更加荒诞无稽了。若指的是东汉末期的张芝,时代完全不符;那必定另有同名的东晋人,可史传上为何毫无记载。此书既非书法规范,又非经典著作,应当予以抛弃。

【注释】

厥用斯弘:其用途才会这么广泛。厥:代词,其;连词,乃,于是。弘:大,引申为“广泛”。

乍图真于率(shuài)尔:或者是轻率地描摹出事物的形态。乍:连词,或者。图真:写真,画画,描摹出事物的形态。率尔:轻率的样子。率:草率、轻率。

楷式:作为样板的法式。例:学七言古诗者,当以唐代为楷式。

代:世也。——《后汉书·窦何传》注。

声尘:声誉,名声。

贻谋令嗣:训诲子孙。贻谋:《诗.大雅.文王有声》:“诒厥孙谋,以燕翼子。”后以“贻谋”指父祖对子孙的训诲(huì)。令(lìng)嗣:1.指才德美好的儿子。2.称对方儿子的敬词。

致:送给,给予。例:致辞|致电|致哀。

造次:仓促;匆忙。例:为人质厚少文,造次不能以辞自达。

道叶(xié)义方:传道合乎规范。叶:和洽,合。原迹中写的是“叶”的本字,而不是“葉”字,可知这里应该读xié。义方:指行事应遵守的规矩法度,《三字经》:“窦燕山,有义方”。

【原文】夫心之所达,不易尽于名言;言之所通,尚难形于纸墨。粗可仿佛其状,纲纪其辞。冀酌希夷,取会佳境。阙(qu)而未逮(dài),请俟将来。今撰“执使转用”之由,以祛(q)未悟。“执”谓深浅长短之类是也;“使”谓纵横牵掣(chè)之类是也;“转”谓钩环盘纡(y)之类是也;“用”谓点画向背之类是也。方复会其数法,归于一途;编列众工,错综群妙;举前贤之未及,启后学于成规;窥其根源,析其枝派。贵使文约理赡(shàn),迹显心通;披卷可明,下笔无滞。诡辞异说,非所详焉。

【译文】心里所理解的,难于用语言详尽地表达出来;能够用语言叙说的,又不易用笔墨写到纸上。只能粗略地书其形状,陈述大致纪要。希能斟酌其中的虚寂玄妙,求得领悟佳美的境界。至于缺少而未能详尽之处,只好有待将来补充了。简述“执、使、转、用”的道理与作用,以使没有领悟的人消除(困惑)。“执”,是说指腕执笔有深浅长短一类的不同;“使”,是讲使锋运笔有纵横展缩一类的区别;“转”,是指把握使转有曲折回环一类的笔势;“用”,就是点画有揖让向背一类的规则。并且又将以上各法融会贯通,归于一途;编排罗列众家特长;交错综合诸派精妙,指出前列名家不足之处,启发后学掌握正确法规;深刻探索根源,分析所属流派。贵在做到文辞简约论理充分,条例分明浅显易懂;阅后即可明瞭把握,下笔顺畅无所淤滞。至于那些奇谈怪论,诡词异说,就不是本篇所要说的了。

【注释】

希夷:虚寂玄妙。《老子》:“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河上公注:“无色曰夷,无声曰希。”后以“希夷”指虚寂玄妙。

阙(qu):缺少。

逮(dài):及,到。

祛(q):除去,驱逐。消除。

纡(y):弯曲、曲折。

方复:并且又。方:连词,并,并且。复:副词,又,再。

赡(shàn):富足,充足,足够,这里引申为“充分”。

【原文】然今之所陈,务裨(bì)学者。但右军之书,代多称习,良可据为宗匠,取立指归。岂惟会古通今,亦乃情深调(diào)合。致使摹搨日广,研习岁滋,先后著名,多从散落;历代孤绍,非其效与?试言其由,略陈数意:止如《乐(yuè)毅论》、《黄庭经》、《东方朔画赞》、《太师箴(zhn)》、《兰亭集序》、《告誓文》,斯并代俗所传,真行绝致者也。写《乐毅》则情多怫(fú)郁;书《画赞》则意涉瑰奇;《黄庭经》则怡怿(yì)虚无;《太师箴》又纵横争折;暨乎《兰亭》兴集,思逸神超,私门诫誓,情拘志惨。所谓涉乐(lè)方笑,言哀已叹。岂惟驻想流波,将贻啴喛(tuhé)之奏;驰神睢涣,方思藻绘之文。虽其目击道存,尚或心迷议舛。莫不强名为体,共习分区。岂知情动形言,取会风骚之意;阳舒阴惨,本乎天地之心。既失其情,理乖其实,原夫所致,安有体哉!

【译文】然而今天我所要陈述的,力求有所裨益于后学者。但王羲之的书法,为各代人所称赞学习,良可作为效法的宗师,取而立为学习书法的主旨。(王羲之书法)不仅会古通今,而且情趣深切笔意和谐。以致摹拓的人一天比一天多,研习的人一年比一年多;王羲之前后的名家手迹,大都散落遗失;历代只有他的继承下来,这难道不是明证吗?试谈其中缘由,简要地叙说几点。仅以《乐毅论》《黄庭经》《东方朔画赞》《太师箴》《兰亭集序》《告誓文》等帖,均为世俗所传,是楷书和行书的最佳范本。写《乐毅论》时心情不舒畅,多有忧郁;写《东方朔画赞》时意境瑰丽,想象离奇;写《黄庭经》时精神愉悦,若入虚境;写《太师箴》时感念激荡,世情曲折;说到《兰亭》兴会作序时,则是胸怀奔放,情趣飘然;立誓不再出山做官,可又内心深沉,意志戚惨。正是所谓庆幸欢乐时笑声溢于言表,倾诉哀伤时叹息发自胸臆。难道只有志在流波之时,才能留下和缓的乐章;神情驰骋于睢涣二水之际,才会思索华翰的词藻。虽然眼见即可悟出道理,仍然可能会内心迷乱议论有误。因此无不勉强分体定名,区分优劣供人临习。岂知情趣有感于激动,必然通过语言表露,抒发出与《诗经》《楚辞》同样的旨趣;阳光明媚阴云惨暗,这些都是缘于大自然的时序变化。(那种违心作法)既背离书家的意愿,也与实情不相符合。原本就是那样,哪有什么体裁呢!

【注释】

裨(bì):增添,补助。

取立指归:取而立为学习书法的主旨。指归:主旨,意向。

绍:继也,继承。

乐(yuè)毅:生卒年不详,子姓,乐氏,名毅,字永霸。中山灵寿人,战国后期杰出的军事家,魏将乐羊后裔,拜燕上将军,受封昌国君,辅佐燕昭王振兴燕国。

怫(fú)郁:忧郁。

怡怿(yì):愉悦;快乐。 怿:悦也。

暨:介词,直到某时。如:暨今。

岂惟:同“岂唯”、“岂维”,难道只是,何止。

贻:遗留,留下。

啴喛(tu hé):哭泣的样子。

睢涣:“睢”、“涣”二字皆水名,即古睢水、涣水,对应上句中的“流波”。见姬兴华《睢涣之间考辨》。

尚或:仍然可能。尚:还,仍然。

舛:错误,错乱,违背;小篆字形,是两只方向相反的脚,合起来表示相违背的意思。

【原文】夫运用之方,虽由己出,规模所设,信属目前,差之一豪,失之千里,苟知其术,适可兼通。心不厌精,手不忘熟。若运用尽于精熟,规矩谙(n)于胸襟,自然容与徘徊,意先笔后,潇洒流落,翰逸神飞。亦犹弘羊之心,预乎无际;庖丁之目,不见全牛。尝有好(hào)事,就吾求习,吾乃粗举纲要,随而授之,无不心悟手从,言忘意得,纵未穷于众术,断可极于所诣矣。

【译文】对运笔的方法,虽然在于自己掌握,但是整个规模布局,确属眼前的安排要务。关键一笔仅差一毫,艺术效果就可能相去千里。如果懂得其中诀窍,就可以诸法相通了。用心不厌其精,动手不忘其熟。倘若运笔达到精熟程度,规矩便能熟悉于胸中,自然可以纵横自如,意先笔后,潇洒流落,笔势飘逸神采飞扬了。又像桑弘羊的心思,筹措在于各方;像庖丁的眼睛,里面没有全牛了。曾有爱好书法者,向我求学,便简明举出行笔结体的要领,教授他们实用技法,因此无不心领神会,默然得到旨意了。纵然还不能完全领略各家所长,(但也)一定可以达到所探索的最高境界了。

【注释】

苟:如果,假使。例:苟富贵,无相忘。

谙(n):熟悉,精通。

容与:闲暇自然的样子。例:步容与于南林。

弘羊:桑弘羊,出身商人家庭,十三岁时以“精于心算”闻名洛阳。后入宫,推行多项经济政策,取得巨大成功。

庖丁:出自《庄子》:“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 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

断:一定,绝对。断乎不可|断然施行。

诣:(学问等)所达到的境地。

【原文】若思通楷则,少不如老;学成规矩,老不如少。思则老而愈妙,学乃少而可勉。勉之不已,抑有三时;时然一变,极其分(fèn)矣。至如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初谓未及,中则过之,后乃通会,通会之际,人书俱老。仲尼云:五十知命,七十从心。故以达夷险之情,体权变之道,亦犹谋而后动,动不失宜,时然后言,言必中理矣。

【译文】如果想要领悟书法的法则,青少年不如老年人;要是从头开始,学好一般规矩,老年人不如青少年。研究探索,年纪越大越能得其精妙;而临习苦学,青少年更可以勉励。勉励进取不止,但(也要)经过三个时期;每一个阶段都会形成一个变化,最后达到他所预想的最高境界。至于初学分行布局时,只要求得字体平稳方正;既然掌握了平正的法则,重点就要力追形势的险绝;如果熟练了险绝的笔法,又须重新回归到平正。初期可说还未达到平正,中期则会险绝过头,后期才能真正实现平正,书法臻于老成阶段,那么人也进入老年时期。孔子说:人到五十岁才能懂得天命,到了七十岁始可随心所欲。所以(到了老年时期才可以)掌握平正与险绝的情势,体会其中变化的道理,也会凡事考虑周全后再行动,行动不会失当,掌握好时机再说话,说话必定切中实理。

【注释】

楷则:这里泛指书法的法则。

抑:连词,还,表轻微的转折。

分(fèn):料想。

至如:连词,表示另提一事。至于。

但:只。

仲尼:孔子,字仲尼。

五十知命,七十从心:《论语·为政篇》:“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

夷险:平坦与险绝。夷:平,平坦。

【原文】是以右军之书,末年多妙,当缘思虑通审,志气和平,不激不厉,而风规自远。子敬已下,莫不鼓努为力,标置成体,岂独工用不侔(móu),亦乃神情悬隔者也。或有鄙(b)其所作,或乃矜(jn)其所运。自矜者将穷性域,绝于诱进之途;自鄙者尚屈情涯,必有可通之理。嗟乎,盖有学而不能,未有不学而能者也。考之即事,断可明焉。

【译文】所以王羲之的书法,到了晚年的时候更加妙绝,这是因为这时思虑通达周密,志气和雅平静,不偏激不凌厉,而风格自然高远。自献之以后,莫不(因功力不足而)用尽全力,为标新立异另摆布成体,何止是工用比不上前人,就是神采情趣也相差悬殊。有人轻视自己的墨品,有人夸耀自己的书作。自夸的人将止步于自己性情的范围,断绝于进取之路,自鄙的人还委屈于自己的情怀之内,(但)必定还有可以疏通的道理。确实这样啊,只有学而未果,哪有不学就会成功的。观察一下现实情况,即可明白这个道理。

【注释】

是以:连词。因此,所以。

当:代词,本,这。例:当天|当夜|当地|当家。

通审:通达周密。审:详细,周密。例:审慎|审视。

风规:指文艺作品的风格。

鼓努为力:用尽全力而形成力量。鼓:激发。如:鼓舞|鼓励。努:尽量地使出力量。

岂独:难道只是,何止。

不侔(móu):不相等,比不上。侔:相等,齐。

鄙(b):轻蔑,看不起。

矜(jn):自尊,自大,自夸。

屈:屈服,委屈。

【原文】然消息多方,性情不一,乍刚柔以合体,忽劳逸而分驱。或恬憺(dàn)雍容,内涵筋骨;或折挫槎枿(chá niè),外曜峰芒。察之者尚精,拟之者贵似。况拟不能似,察不能精,分布犹踈,形骸未检,跃泉之态,未睹其妍,窥井之谈,已闻其丑。纵欲搪突羲献,诬罔钟张,安能掩当年之目,杜将来之口!慕习之辈,尤宜(yí)慎诸。至有未悟淹留,偏追劲疾;不能迅速,翻(fn)效迟重。夫劲速者,超逸之机,迟留者,赏会之致。将反其速,行臻会美之方;专溺于迟,终爽绝伦之妙。能速不速,所谓淹留;因迟就迟,讵名赏会!非夫心闲手敏,难以兼通者焉。

【译文】然而书法发展变化的规律有多方面的因素,表现性格情感也不一致,刚劲与柔和被乍揉为一体,又会因迟缓与疾速的迁移而分展;有的恬淡雍容,内涵筋骨;有的曲折交错,外露锋芒。观察时务求精细,摹拟时贵在相似。况且如果摹拟不能相似,观察不能精细,分布还很松散,结构还不端正,那就不可能表现出鱼跃泉渊般的飘逸风姿,却已听到坐井观天那种浮浅俗陋的评论。纵然想要抵触羲之、献之,诬蔑钟繇、张芝,怎么能掩盖住当年人们的眼睛,堵住后来学者的口舌!学习书法的人,尤其应该慎重鉴别。有些人不懂得行笔的淹留,便片面追求劲疾;或者挥运不能迅速,反而故意效法迟重。劲速的笔势,是表现超迈飘逸的关键;迟留的笔势,则具有赏心会意的情致。能速而迟,行将达到荟萃众美的境界;专溺于留,终会失去流动畅快之妙。能速不速,叫作淹留,行笔迟钝再一味追求缓慢,岂能称得上赏心会意呢!(如果)不是心境安闲与手法娴熟,那是难以做到迟速兼施、两相适宜的。

【注释】

消息多方:指书法发展变化的规律是多方面的。消:灭,减少;息:生,增长。消息连言,指事物发展有盛有衰的反复变化。

憺(dàn):安然,恬静。

槎枿(chá niè):又作楂蘖,树的枝杈。槎(chá):树木的枝桠。枿(niè),古同“蘖”,树木砍去后又长出的芽子。

外曜峰芒:外露锋芒。曜:照耀,引申为显露。峰:此处同“锋”,笔锋。

拟:模仿。

犹踈:还不周密。犹:仍然,还。踈:即“疏”,不周密。

形骸未检:字体的间架结构还不端正。形骸:人的形体骨骼,此与“分布”义同,指字体的间架结构。检:端正的,有法度的。

跃泉之态:“泉”应为“渊”,此为避唐高祖李渊讳而改。“跃渊”语见《易·乾卦》:“九四或跃在渊。”此处比喻书法体势的飘逸生动,如龙之跃渊。

窥井之谈:坐井观天的说法。比喻见识鄙陋肤浅。语见韩愈《原道》:“坐井而观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

搪突:冒犯,抵触,接触。搪:抵挡。

慕习:仰慕仿效。慕:1.向往,敬仰。2.《说文》:慕,习也。

诸:语末助词,无义。

翻(fn):副词,表示转折,相当于“反而”、“却”。唐·李白《猛虎行》:秦人半作燕地囚,胡马翻衔洛阳草。

爽:丧失,失去。例:爽德|爽信|爽期。

讵:岂,怎。

【原文】假令众妙攸(yu)归,务存骨气;骨既存矣,而遒润加之。亦犹枝干扶疏,凌霜雪而弥劲;花叶鲜茂,与云日而相晖。如其骨力偏多,遒丽盖少,则若枯槎(chá)架险,巨石当路,虽妍媚云阙,而体质存焉。若遒丽居优,骨气将劣,譬夫:芳林落蕊,空照灼而无依;兰沼(zho)漂萍,徒青翠而奚托。是知偏工易就,尽善难求。虽学宗一家,而变成多体,莫不随其性欲,便以为姿:质直者则径侹(tng)不遒;刚佷(hn)者又倔强无润;矜(jn)敛者弊于拘束;脱易者失于规矩;温柔者伤于软缓,躁勇者过于剽(pio)迫;狐疑者溺于滞涩;迟重者终于蹇(jin)钝;轻琐者淬于俗吏。斯皆独行之士,偏玩所乖。

【译文】假若能使众妙之笔归纳具备,一定要致力于追求骨气,骨气树立,还须融合遒劲圆润的素质。这就好比枝干繁衍的树木,经过霜雪浸凌就会显得愈加坚挺;鲜艳芳茂的花叶,间与白雪红日相映,自然更加娇辉。如果字的骨力偏多,遒丽气质略少,就像枯本架设在险要处,巨石横挡在路当中;虽然缺乏妞媚,体质却还存在。如果婉丽占居优势,那么骨气就会薄弱,就像:丛林中折落的英蕊,空显芬美而毫无依托;又如池塘飘荡的浮萍,徒有青翠而没有根基。由此可知,偏工一专较易做到,而完美尽善就难求得了。虽是宗师学习同一家书法,却会演变成多种的体貌,莫不随着本人个性与爱好,显示出各种不同的风格来:性情耿直的人,书势平直而缺遒丽;性格刚强的人,笔锋倔强峻拔而乏圆润;矜持自敛的人,用笔过于拘束;轻率简慢的人,常常背离规矩;个性温柔的人,毛病在于绵软;脾气急躁的人,下笔则过于轻疾;生性多疑的人,则沉涵于凝滞生涩;迟缓拙重的人,最终困惑于迟钝;轻烦琐碎的人,多受文牍俗吏的影响。这些都是偏持独特的人,偏颇不认真所导致的错误。

【注释】

攸(yu):所。

扶疏:〈书〉枝叶茂盛,高低疏密有致:枝叶~ㄧ花木~。扶:靠近。疏:稀疏,稀少。

盖:副词,表示推测,相当于“大约”、“大概”。这里引申为“略”。

槎(chá):树木的枝桠。

云:助词,无实在意义。

兰沼(zho):小池塘的美称。类“芳池”。《韵律启蒙》:“野渡燕穿杨柳雨,芳池鱼戏芰荷风”。沼(zho),小池也。

径侹(tng):平直。径:直。侹侹:形容平直而长。

佷(hn):古同“很”。违背,不顺从。

矜(jn)敛者:矜持自敛的人。矜:庄重,拘谨。例:矜持。

脱易者:轻率简慢的人。脱易:轻率简慢;轻率,不讲究礼貌。脱:轻慢。例:轻脱。易:轻慢。例:贵货易土。简慢:怠慢失礼。

剽(pio)迫:轻疾。剽:轻捷。

蹇(jin):1.跛,行走困难。2.迟钝,不顺利。

淬:染。

【原文】《易》曰:“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况书之为妙,近取诸身。假令运用未周,尚亏工于秘奥;而波澜之际,已浚(jùn)发于灵台。必能傍通点画之情,博究始终之理,镕铸虫篆,陶均草隶。体五材之并用,仪形不极;象八音之迭起,感会无方。至若数画并施,其形各异;众点齐列,为体互乖。一点成一字之规,一字乃终篇之准。违而不犯,和而不同;留不常迟,遣不恒疾;带燥方润,将浓遂(suì)枯;泯规矩于方圆,遁钩绳之曲直;乍显乍晦,若行若藏;穷变态于毫端,合情调于纸上;无间心手,忘怀楷则;自可背羲献而无失,违钟张而尚工。譬(pì)夫绛树青琴,殊姿共艳;隋珠和(hé)璧,异质同妍。何必刻鹤图龙,竟惭真体,得鱼获兔,犹恡(lìn)筌(quán)蹄?

【译文】《易经》上说:“观看天文,可以察知自然时序的变化;了解人类社会的文化现象,可以用来教化治理天下。”何况书法的妙处,往往取法于人本身容貌的特征。假使笔法运用还不周密,尚未掌握其中奥秘之处,然而书法波澜万状的变化情形,已迅速萌发于心灵。 必须要能够使点画能体现情趣,全面研究起笔收锋的原理,融合虫书、篆书的奇妙,造就草书、隶书的韵致。体会到用五材来制作器物,塑造的形体形态无穷无尽;像用八音作曲,演奏起来感受兴会没有边际。若把数种笔画摆在一起,它们的形状多不相同;好几个点排列一块,体态也应各有区别。起首的第一点为全字的范例,开篇的第一个字是全幅准则。(笔画各有)违背又不相互侵犯,(结体彼此)和谐又不完全一致;留笔不感到迟缓,放笔不流于滑速;带点燥笔方能显示出润笔,想要浓墨的效果就要加一些枯笔来衬托;不依尺规衡量能令方圆适度,弃用钩绳准则而致曲直合宜;使锋忽露而忽藏,运毫若行又若止,极尽字体形态变化于笔端,融合作者感受情调于纸上;心手相应,毫无拘束。自然可以背离羲之、献之的法则而不失误,违反钟繇、张芝的规范仍得工妙。就像绛树和青导这两位女子,容貌尽管不同,却都非常美丽;随侯之珠与和氏璧虽然本质不同但都很美妙。何必刻鹤图龙,失去其本身的美,得到了鱼和兔,还舍不得丢弃捕鱼用的竹笼和捕兔用的兔网呢?

【注释】

浚(jùn)发:迅速开发。浚(jùn):急。

虫篆:虫书和篆书。虫书:装点在大纛旗幡上各种飞禽走兽的形象作为国家、宗教、军队、将帅的表征,也含有浓烈的“图腾”意义。

陶均:同“陶钧”,指制造陶器时用的转轮。比喻陶冶、造就。

五材:金、木、水、火、土五种物质。

不极:无穷,无限。极:最高的,最远的,达到极点的。

无方:没有边际。方:区域,地方。

遣:派,释放,放纵。

带燥方润,将浓遂(suì)枯:带点燥笔方能显示出润笔,想要浓墨的效果就要加一些枯笔来衬托。遂:于是,就。

譬(pì):打比方。例:譬如|譬犹|譬若。

和(hé)璧:和氏璧。《韩非子·和氏》记载了“卞和献璧”的故事:“楚人和氏得玉璞(未雕琢的玉石)楚山中,奉而献之厉王。厉王使玉人相之,玉人曰:'石也。’王以为和诳,而刖(古代断足的酷刑)其左足。及厉王薨,武王即位。和又奉其璞而献之武王。武王使人相之,又曰:'石也。’王又以为诳而刖其右足。武王薨,文王即位,和乃抱其璞而哭于楚山之下,三日三夜,泣尽而继之以血。王闻之,使人问其故,曰:'天下刖者多矣,子奚哭之悲也?’和曰:'吾非悲刖也,悲夫宝玉而视之石也,忠贞之士而名之以诳,此吾所以悲也。’王乃使玉人理其璞,果得宝焉,遂名曰'和氏璧 ’。”

得鱼获兔,犹恡(lìn)筌(quán)蹄:得到了鱼和兔,还舍不得丢弃捕鱼用的竹笼和捕兔用的兔网。语出《庄子·外物》:“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恡”同“吝”,爱惜,舍不得;“荃”同“筌”,捕鱼的竹器。蹄,兔罝;兔网,捕兔的工具。意思是:竹笼是用来捕鱼的,有人捕到了鱼就忘了竹笼;兔网是用来捕兔的,有人捕到兔子就忘了兔网;庄子强调得鱼得兔是目的,筌、蹄只是达到目的的工具、手段。

【原文】闻夫“家有南威之容,乃可论于淑媛;有龙泉之利,然后议于断割。”语过其分,实累(léi)枢机。吾尝尽思作书,谓为甚合,时称识者,辄以引示。其中巧丽,曾不留目;或有误失,翻被嗟赏。既昧所见,尤喻所闻;或以年职自高,轻致陵诮。余乃假之以缃缥(pio),题之以古目,则贤者改观,愚夫继声,竞赏豪末之奇,罕议锋端之失;犹惠侯之好伪,似叶(yè)公之惧真。是知伯子之息流波,盖有由矣。夫蔡邕(yng)不谬赏,孙阳不妄顾者,以其玄鉴精通,故不滞于耳目也。向使奇音在爨(cuàn),庸听惊其妙响;逸足伏枥,凡识知其绝群,则伯喈(ji)不足称,良乐(lè)未可尚也。

【译文】听说,家里有了像南威一样美貌的女子,才可以议论女人姿色;得到了龙泉宝剑,才能够试评其他宝剑的锋利。这把话说得大过分了,实际上束缚着人们阐发议论的思路。我曾用全部心思来作书,自以为写的很好。遇到世称有见识的人,就拿出来向他请教。其中写得精巧秀丽的部分,并不怎么留意;而对写得比较差的,反被赞叹不已。既故意隐瞒他所看到的,更会喋喋不休地说那些他所听说的东西。有的竟以年龄大地位高,随便非议讥讽。于是我利用绫绢书写,题上古人名目,结果所谓的贤者看到后改变了看法,那些不懂书法的人也随声附和,竞相赞赏笔调奇妙,很少谈到书写的失误。就像惠侯那样喜好伪品,同叶公惧怕真龙有什么两样。于是可知,伯牙断弦不再弹奏,确是有道理的。那蔡邕(对于琴材)鉴赏无误,伯乐(对于骏马)相顾不错,原因就在于他们具有真知实学和辨别能力,并不阻塞于寻常的耳闻目睹。假使,好的琴材被焚烧,平庸的人也能为其发出妙音而惊叹;千里马伏卧厩中,无识的人也可看出它与众马不同,那么蔡邕就不值得称赞,伯乐也勿须推崇了。

【注释】

南威:亦称“南之威”,春秋时楚国的美女。南威与西施并称“威施”,均是美女的代称。

淑媛:美好的女子。

累(léi):拘系,捆绑。例:累赘。

枢机:指事物的关键部分。后多喻言。南朝梁刘勰《文心雕龙·章表》:“章表奏议,经国之枢机。”

辄:立即,就。

嗟:赞叹。

昧:隐藏,隐瞒。例:暧昧|昧心(违背良心做坏事)。

尤:尤其,更加。

喻:告也。——《广雅》。告知。

陵诮:欺凌斥责。陵:古同“凌”,侵犯,欺侮。诮:责备。

缃缥(pio):浅黄色与浅青色。亦指这两种颜色的织物。

惠侯之好伪:典故,出自虞龢《论书表》:羲之为会稽,献之为吴兴,故三吴之近好,偏多遗迹也。又是末年遒美之时,中世宗室诸王尚多,素嗤贵游,不甚爱好,朝廷亦不搜求。人间所秘,往往不少,新渝惠侯雅所爱重,悬金招买,不计贵贱。而轻薄之徒锐意摹学,以茅屋漏汁染变纸色,加以劳辱,使类久书,真伪相糅,莫之能别。故惠侯所蓄,多有非真。然招聚既多,时有佳迹,如献之《吴兴》二笺,足为名法。孝武亦纂集佳书,都鄙士人,多有献奉,真伪混杂。

叶(yè)公之惧真:汉·刘向《新序·杂事五》:叶公子高好龙,钩以写龙,凿以写龙,屋室雕文以写龙。于是天龙闻而下之,窥头于牖,施尾于堂。 叶公见之,弃而还走,失其魂魄,五色无主。是叶公非好龙也,好夫似龙而非龙者也。

伯子之息流波:同伯牙绝弦,伯牙因为钟子期死了,就把琴摔碎了,再也不弹琴。伯牙最擅长弹琴,钟子期有很高的音乐鉴赏能力.伯牙弹琴时,心里想到高山,钟子期听了,赞叹到:“你弹得太好了!简直就像巍峨的泰山(屹立在我的面前)”伯牙心里想到流水,钟子期赞叹道:“好啊,这琴声宛如奔腾不息的江河(从我心中流过)!”不管伯牙心里想什么,钟子期都能准确的道出他的心意.钟子期死后,伯牙觉得世上再难找到听得懂他琴声的人了,于是他把心爱的琴摔碎,终身不再弹琴了。

蔡邕(yng):(133年—192年),字伯喈。陈留郡圉县(今河南省开封市圉镇)人。 [1] 东汉时期著名文学家、书法家,才女蔡文姬之父。

孙阳:孙阳是春秋中期伯乐。伯乐(约前680年-前610年),原名孙阳,春秋中期郜国(今山东菏泽市成武县)人。在秦国富国强兵中,作为相马立下汗马功劳,得到秦穆公信赖,被封为“伯乐将军”。后来,伯乐将毕生经验总结写成我国历史上第一部相马学著作——《伯乐相马经》。后人就用发现千里马的伯乐来比喻发现、推荐、培养和使用人才的人或集体。

滞:凝积,不流通,不灵活,阻塞。

爨(cuàn):灶。例:“客传萧寒爨不烟”。

逸足:骏马。

伯喈(ji):蔡邕,字伯喈。

良乐(lè):春秋时晋·王良 和秦·伯乐 的并称。 王良善御马, 伯乐善相马。

【原文】至若老姥遇题扇,初怨而后请;门生获书几,父削(xio)而子懊;知与不知也。夫士屈于不知己,而申于知己;彼不知也,曷(hé)足怪乎!故庄子曰:“朝菌不知晦朔,蟪蛄(huì g)不知春秋。”老子云:“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之则不足以为道也。岂可执冰而咎(jiù)夏虫哉!”

【译文】至于王羲之为卖扇老妇题字,老妇起初是埋怨,后来又请求;一个门生获得王羲之的床几题字,竟被其父亲刮掉,使儿子懊恼不已。这说明懂书法与不懂书法,大不一样啊!再如一个文人,会在不了解自己的人那里受到委屈,又会在了解自己的人那里感到宽慰;也是因为有的人根本不懂事理,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所以庄子说:“清晨出生而日升则死的菌类,不知道一天有多长;夏生秋死的蟪蛄,不知过一年有四季。”老子说:“无知识的人听说讲道,便会失声大笑,倘若不笑也就不足以称为道了。”怎么可以拿着冬天的冰雪,去指责夏季的虫子不知道寒冷呢!

【注释】

老姥遇题扇,初怨而后请:南朝·何法盛《晋中兴书》:“王羲之,东晋之大书法家。尝在蕺山见一老姥,持六角扇卖之。羲之书其扇,各为五字。姥初有愠色。羲之因谓姥曰:'但言是王右军书,以求百钱耳。’姥如其言,人竞买之。他日姥又持扇来,求其书之。羲之笑而不答。”姥:年老妇女的俗称。

门生获书几,父削(xio)而子懊:王羲之有次去一个门生家,门生准备了丰盛的饭菜招待,王羲之想写字答谢。他看见一只新榧木的床几,非常光滑洁净,就在上面写字,草、正夹杂,各有一半。临别门生亲自送王羲之回府。他的父亲到儿子的房间收拾东西,看到新做的床几上有墨迹,觉得墨迹弄脏了床几,于是用刨子削掉了床几的表层。门生回到家里,他的父亲已经把王羲之写的字刮光了。门生失去了王羲之的书法,懊恼了好几天。

曷(hé):何也。——《说文》。

晦朔:晦是阴历每月末的一天;朔是阴历月初的一天。

蟪蛄(huì g):蝉的一种。体短﹐吻长﹐黄绿色﹐有黑色条纹﹐翅膀有黑斑﹐雄的腹部有发音器﹐夏末自早至暮鸣声不息。

咎(jiù):责备,怪罪,处分。例:既往不咎|咎由自取(遭受责备、惩处或祸害是自己造成的)。

【原文】自汉魏已来,论书者多矣,妍蚩(ch)杂糅,条目纠纷:或重述旧章,了不殊于既往;或苟兴新说,竟无益于将来;徒使繁者弥繁,阙者仍阙。今撰为六篇,分成两卷,第其工用,名曰《书谱》,庶使一家后进,奉以规模;四海知音,或存观省(xng);缄(jin)秘之旨,余无取焉。垂拱三年写记。

【译文】自汉、魏时代以来,论述书法的人很多,好坏混杂,条目纷繁。或者重复前人观点,完全与以往的没有什么不同;或者轻率另创异说,终究对于将来没有什么裨益;使繁琐的更加繁琐,而缺漏的依然空白。现今我撰写了六篇,分作两卷,评定其工用,定名为《书谱》。期待相传给后来者,作为书法艺术规则应用;还望四海知音,或可聊作参阅。将自己终生的体验缄藏秘封起来,我是不赞成的。垂拱三年(公元六八七年)写记。

【注释】

蚩(ch):通“媸”。丑陋;丑恶。孰知辨其蚩妍。——《后汉书·张壹传》。

了:副词,完全,全然。

苟:随便,轻率。

竟:竟,终也。——《玉篇》。终究。

第:动词,品第,评定。

庶:副词,但愿,希冀。

省(xng):知觉,觉悟。例:省悟|发人深省。

缄(jin)秘:谓封闭隐秘。缄(jin):封,闭。

垂拱:(685年正月—688十二月)是唐睿宗李旦的年号,但是实际上武则天操纵朝政,睿宗毫无实权。一般算作武则天的年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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