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浣花文学奖征文 | 玉井花| 苦难中撑起的家

 香落尘外 2020-05-18

征文

图:堆糖

文 :玉井花

磨难,对于弱者是走向死亡的坟墓,而对于强者则是生发壮志的泥土。

                           ——卢梭

经历过三年自然灾害的人们,内心深处都存有一段抹不去的苦难记忆。尽管曾多次从父母口中听他们讲述那不堪回首的岁月,可每一次聆听,我的内心都会受到深深地触动,心情久久无法平复。生活在那个贫穷落后年月里的人们,生命与尊严如蝼蚁般卑微,而面对艰难的生活处境,他们身上表现出来的求生的愿望与不屈又是何等地可贵。卑微的人在强大的苦难前表现出来的坚韧和顽强,成就了他们灵魂的高贵。正是这段苦难经历改变了父母的命运,也影响了他们的后代。

1960年,旱情依然严峻,生活在河北老家的父母,同样不能摆脱挨饿的命运。他们当时已经有了大哥和姐两个孩子,家里能吃的东西只有少量黑山药面(秋天遗落地里的土豆,春天捡拾回来晒干磨成的面),又麻又牙碜,即便这样也是吃不饱。吃食堂时,母亲和哥姐仨人,有时一餐给一斤半熟山药、一小瓢莜面糊糊,有时只给四个莜面窝头。母亲当时又有了身孕,父亲怅然地说:“这样下去,坐了月子吃什么?还不得饿死。”为能活下去,父亲只好离家去丹清河给人脱土坯子,十天半月回家一次凑点吃的,赚几个零钱糊口。那一年庄稼又遭遇了雹灾,指靠家里的几亩薄田是无法生存下去了,只能想别的办法。当年7月,他们听说内蒙古蓝旗乳品厂招工呢,打听到那里有个熟人,于是三大伯、父亲和邻居朱大伯三人结伴前往蓝旗。到达宝昌地界时,被收容站截住,遂被分配到黑山庙林场分场去挖树坑。每个树坑必须达到40公分深,40公分宽的标准,场里有专人负责测量验收,不合格,必须返工。那里的土质都是“面缸沙”,每挖好一个树坑耗时又耗力。虽然每个月有42斤粮,但在那个清苦的年月里,人们肚里没有油水,食不果腹,仍然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每天繁重的劳动,更是消耗人的体能。父亲任劳任怨埋头苦干了三个月,因惦记家里的妻儿,请假回了一趟老家,只在家里住了两日。看着母亲的身子越来越重,为了方便照顾,父亲和母亲商量实在不行就去黑山庙吧。临走时,给母亲留下20元路费,让她把家里的事情安顿好了再过去。同年11月,老家的原住村落实行小村并大村,房子要拆了,母亲和哥姐搬至另一个村落栖身,母亲决定去找父亲的念头更加强烈了。她开始为这次出行做准备。

初冬时节,北方的天气日渐寒冷,有的时候已经落雪了。而母亲脚上还是一双单鞋,她用父亲留下的钱花去8元买了一双棉鞋。家里没的吃,仅有掏荒从老鼠洞里掏出的一点莜麦,磨成面炒了些炒面,装在母亲用毛巾缝制的口袋里,作为路上的干粮。把姐留给奶奶照看,随身背着行李卷,带了一个茶碗,领着6岁的大哥和邻居大伯14岁的儿子,五更天就离开了家,徒步30多里路前往蒙冀交界处的三号地坐车。大哥太小了,走不了几步就坐在地上走不动了,30多里路走得很艰难。眼瞅着公路上有班车在过往,紧赶慢赶还是未能赶上。母亲只好带着两个孩子在三号地找了一家旅店住下。5角钱一晚上,窗户上糊的纸早被朔风吹得破烂不堪,冷风不断吹进来,身子冻得一宿也没缓暖。第二天早上,母亲早早去小车站排队买票。因是过往车,有乘客下车才卖票,恰逢车上有两位客人下车,母亲和邻家孩子才有了座,一路坐到宝昌县。按照父亲之前嘱咐的,先到南门外分场,然后再想办法去黑山庙分场。母亲打听着找到了分场孙副厂长,说明了情况。可是南门外分场这里没有住的地方,也没有饭,食堂只卖给炖蔓菁和山药,5分钱一碗,母亲只好买了两碗和孩子们充饥。天色已晚,父亲那里是去不成了,只好在县城一家东风店住了一宿。

那时候,没有通黑山庙分场的班车,母亲问询到一个中河乡南梁拉煤面的牛车,尽管不是直接去黑山庙的,毕竟也离得近一些了,便央求师傅拉上大哥和行李,她和邻居家孩子跟着牛车走。好心的师傅答应了,母亲很是感激。到了南梁,牛车师傅建议母亲带着孩子们去中河乡住店,明天再走。母亲看天色还早,决定再往前走一段。师傅告诉她,一直朝着北面走,直到看到灰色瓦房就是黑山庙林场了。谢过师傅,母亲带着两个孩子又继续赶路。年幼的大哥时不时会被石头子绊倒,跌跌撞撞大约又走出5里路,到了西北沟,天就完全黑下来了,母亲带着孩子们就冲着有亮光的地方走去。他们来到村子一户亮着煤油灯的人家,敲开门说明来意,表示想借宿一晚。房主人很好,恰逢家里来了客人,善良的主人便把母亲她们领到一户孤寡老太太家。老太太平时吃食堂,不开火,家里的锅锈迹斑斑,母亲就从食堂端来几盆水,把锅洗干净,烧了些开水,冲了炒面糊糊充饥。屋子里很冷,烧水时烧的那点麦壳儿,也没有多少热量,点灯也没有煤油,母亲就拉开自己带的被子,和两个孩子在炕上蜷曲了一晚上。第二天,她们一早踩荒朝着北方走,直到看到了灰色的瓦房,心才踏实下来,已是中午时分了。

找到父亲时,父亲正在井下劳作。黑山庙分场管生产的梁队长看母亲怀着身孕,住在工人宿舍不方便,当时场里建的职工家属房还没完工,就给父母找了一间离场部三四里远的附近村子的一间坐场房,那是人家夏天放牛人住的屋子。屋里面有几件简单的生活用具,父母使唤人家的锅,两个小木桶,还有两个柳条编的元宝形的筐。房子四面漏风,窗户上堵了一块雨毡,门也没有,晚上父亲就把两个大筐摞起来堵在门口,中间横着一条扁担。关键是这里没井也没水,想从场部拉水既没有运输工具,拉回来也缺少盛水的家具。贫穷束缚了父母的手脚,限制了他们拥有像样一点生活的可能性。他们一分钱恨不能掰碎了花,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好在是冬天,连针墩子(小叶锦鸡儿)处聚下很多积雪,每天父亲就从那里铲两筐回来,在锅里融化了,再舀到木桶里澄着。很多时候雪水里漂浮着黑黑的羊粪蛋,只好用舀子舀出去,等水澄清了,母亲就给家人熬糊糊,若是做干饭,那点口粮就更接不住,就会面临断顿挨饿的情形。清汤寡水的糊糊每人都能喝上几大碗,只能以此安抚他们的辘辘饥肠。父亲花40元买下一垛牛粪作为烧柴。冬天,林场活计少了,为了照顾有家口的职工,场里给他们安排了上山撬石头的活,一方石头赚8角钱。父亲每天喝上几碗糊糊,撬上两方石头,体力已消耗殆尽。一次,场里一个工人从路上连土带沙子捡回了一些蒙古族人牛车上撒落的莜麦,分给母亲一点,一粒粒捡出,熬了一顿麦粒粥,母亲为此常感念人家的好呢。在那间放牛人住的房子里,父母和哥姐住了两个多月。等他们搬回场部后,父亲回去收拾剩余的牛粪,竟然遇上了狼。在那寒窑一样无门破窗的房子里住着存在多大的安全隐患,想想都后怕。

一次,大姑父的弟弟去黄旗 ,路过借住一宿,可是家里太寒酸了,一点像样的吃食也没有可以用来招待客人,只有糊糊。晚上睡觉仅有两个被子,两个大人三个孩子,客人见状,坚决推辞不要被子,和衣而卧了一宿。那晚母亲睡在靠近窗户那边,结果受了风,第二天胳膊抬不起来,腿也迈不开步,当时母亲才出了月子不久,由此,落下了病根,双膝疼痛困扰了她一辈子。母亲将养了几天后,一家人搬回到场部,可当时家属房还不能住,只好住在工人宿舍里。宿舍是对头炕,后铺炕上住的是学生,父母和哥姐就住在南铺炕上。新宿舍山墙都没封严,父亲只好捆了几捆莜麦秸秆塞在山墙处,以此抵御寒冷。元旦,场里给工人们放假,三大伯和邻居大伯因实在吃不消繁重的挖树坑、打井、造林等苦活累活,而且也吃不饱,借着放假回到河北老家再也不愿出来了。我的父母就这样苦苦地撑着。开春后,天气转暖,家属房抹了二遍泥,按人口多少抓阄分配,人口多的可以分到间半房,人少的一间。当时共建有三排家属房,父亲抓到了最后一排,与另一个工人家合住三间房。

安顿下来后,场里于姓管理员给母亲和哥姐上了户口,每人每月27斤粮,从此有供应的口粮了,虽说不多,但饥饿的现状有所缓解。买粮得去中河乡。很多时候父亲忙工作脱不开身,母亲就赶着一辆借来的毛驴车去乡里买回口粮,还不忘给场里家属捎带买些煤油,一个大柳条筐里挨挨挤挤放置着很多盛煤油的瓶瓶罐罐。冬天,新房子墙泥薄,没有顶棚,也没有取暖设施,做饭的蒸汽遇冷在屋内墙体上结了厚厚的一层冰晶,屋顶上也是缀满了白花花的冰霜,晚上睡觉,呼出的热气遇冷在被头上结了冰,硬邦邦的。第二年冬季来临前,父亲让同事从县城花18元钱买回一个铁炉子,烧牛粪取暖,需要一会会儿添炉子,不管怎样,总算有了取暖的家什了。

当时,分场里有三百多名工人,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有河北沽源、康保、张北、阳原、唐县、怀安的,也有来自山东等地的,场里每年春、秋两季都会下放一部分人。父亲凭着吃苦耐劳,人也善良本分,在一批批裁员人的名单里,始终没有父亲的名字。经过三年的艰苦磨砺后,父亲成为国有林场的一名正式职工。1968年,场子整体从黑山庙搬迁至距离宝昌县城南10里的林场,又开始了改造荒山荒地的新一轮艰苦创业。期间,父亲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因表现出色,工作积极肯干,被任命为林场负责生产的队长,不曾想父亲在这个岗位上一直干到退休。他把最好的年华都奉献给了林业事业,从28岁入场,直到退休后又返聘若干年。父亲一生,获得了好多的表彰奖励,诸如优秀党员、先进工作者、模范林业工人等。记忆中,家里的一面墙上贴满了父亲的各种奖状,一张张奖状是对父亲工作的肯定,也是对父亲的鞭策。他当队长期间,从不徇私,苦活累活自己抢着干,轻活照顾一些体弱多病的职工或家属。那时候,我们也很不理解父亲,他只需要给人们记好工,指导指导就可以,没人要求他样样活都一马当先。可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更不会给自己寻求安逸。记得,有一年冬天,母亲想用场里浇树用的椭圆形铁皮大水罐给家里多买些酒糟喂猪,话没说完就被父亲断然拒绝了:“你买糟有地方放了,水罐沤了算谁的?明年开春浇树咋整?”一辈子,在场里人眼里,“老杜大哥”是一个恨活的人,一个处处为别人着想的人,父亲在场里职工中赢得了很好的口碑。

卢梭有句名言:磨难,对于弱者是走向死亡的坟墓,而对于强者则是生发壮志的泥土。苦难,成为父亲一代人生命之舟上的压舱石,正因为有了它的存在,他们的生命航船才得以稳健前行。父母给予我们的不止是生命,还有他们传承给我们的如同草原蒙古马身上的优秀品质,吃苦耐劳,默默无闻,不畏艰辛,勇往直前。当初,在那么困难的时期,若没有父母亲苦苦地坚持,我们今天又岂能生活在美丽的大草原上?是父母给了我们结缘草原的机会,给了我们不一样的人生。从那一刻起,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都与内蒙古草原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受地域生活和文化的熏陶濡染,我们越来越喜欢草原的辽阔深邃,喜欢感受有着悠久历史的草原文化的魅力,喜欢那生生不息的草原民族,也喜欢上手把肉、风干肉、奶茶、奶酪等颇具民族特色的饮食。蒙餐成了我们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父亲也和其他林工一样,利用林场得天独厚的草场资源养了很多羊,每年年底会杀掉两只,自己不舍得吃,逢哪个儿女回家看望他,就在火炉上煮上一锅香气四溢的手把肉。

几十载光阴的含辛茹苦与倔强坚守,父母在苦难中给我们撑起了一个家,虽然贫寒,足以遮风挡雨。我们兄妹在父母的羽翼下都健康成人,一个个有了自己的家庭,血脉亲情不断延续,现在大家庭里已有了第四代子孙。随着国力强盛,经济不断发展,我们每个小家受益良多,户户丰衣足食,生活宽裕,不会再像父母一样为吃不饱穿不暖而苦苦煎熬挣扎。“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我们深以为然,更加珍惜今天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

日子犹如草原上蓬勃向上的劲草,虽会经历漫长的严冬,也会遭遇大风干旱的侵袭,但我们沿袭了父母传承下来的蒙古马精神,挺挺身腰,勇敢面对,努力克服并战胜生活中的困难,砥砺前行,依然充满生活的热情。我们坚信,父母苦难中撑起的家一定能经受住岁月的洗礼,越来越趋向祥和兴旺。

2020.5.16






作者简介:

杜连梅,笔名玉井花。一个喜欢用粗浅的文字记录平淡生活中的点滴之人。闲暇时喜爱旅行、拍照。


 

香落尘外书斋——香落尘外平台团队


总编:湛蓝       

名誉总编:赵丽丽

总编助理:无兮     特邀顾问:乔延凤  桑恒昌

顾问:刘向东\蒋新民\李思德\王智林\张建华\李国仁\杨秀武 \骥亮

策划部:

总策划:崔加荣      策划:暖在北方 胡迎春

主编:烟花    编辑:莲之爱 朱爱华  陈风华

美编:无兮    ETA   

编辑部:

总监:徐和生         主编:清欢

编辑: 风碎倒影   连云雷  

播音部:

主播:魏小裴  自在花开   眉如远山   西西

这是一个有温度的平台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