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铜钵盂》里的潮汕江湖

 老鄧子 2020-05-19

原载于《羊城晚报》 2020年5月17日 A06版

    2015年1月13日,刚过完80岁生日,即随京沪粤百余作家赴汕头潮阳,参加郭小东长篇小说《铜钵盂》系列第一部首发和研讨。一路欢声笑语,倒也不觉劳累。五年后今天,其他四部《仁记巷》《光德里》《桃花渡》《十里红妆》已出齐。岁月不居。深感流逝之速,惕然而惧。

2015年1月,黄老出席长篇小说《铜钵盂》首发式(汕头·潮阳)

2017年1月18日,黄老出席长篇小说《仁记巷》首发式(汕头·潮州)

“中国往事”五部曲:《铜钵盂》《仁记巷》《光德里》《桃花渡》《十里红妆》

    《铜钵盂》五部,大笔挥洒自元代以降,历经千年历史之经,以十七万封侨批幸存于世,上至精英下达草民芸芸众生的生存与生活为纬,累积层叠,洎于近世,这段波澜壮阔的侨批历史和铜钵盂内接粤沪、外联南洋契约精神铸造的乡村史,尽管为现代人陌生或遗忘,但它融入血液根深源远的硬核遗响犹存,不被洪流裹挟,不论战争、革命,抑或和平年代,虽搅得周身寒彻,仍然屹立于世,圣火长传。郭小东用一种诗情画意、提按藏露把潮汕这片江湖写得荡气回肠。

“侨批”之谜

  侨批,又称“番批”、“银信”,闽南话把银信叫批,海外寄到海内民间机构的汇款和家书,一种远程信托。从元朝到1975年,批局收归邮局银行管辖,被联合国收入《世界记忆名录》。

  古今谈“信”,皆以“本”“源”“基”论之。“诚者,百善之本;伪者,百祸之基”(宋·刘炎《迩言》)。“信者,天下之大本”(《宋史·赵师民传》)。“诚,五常之本,百行之源也”(宋·周敦颐《通书·诚下》)。信是市场经济的阿基米德支点,是做人的定海神针。侨批,乃中国信史,中国信物。《铜钵盂》中,郭郑氏弄丢了批袋、批封,“一口气上不来,晕了过去”;没有“兑讫”“讫付”,批封就永远没有终点;批封,即使被歹人搜去,只要说出来往人的姓名,即可顺利取款;百岁老祖母每月1000银元的“俸银50年汇寄不变。”马伯最后一个批封,从光绪三十二年,即1906年寄出,直到他弥留之际,交到郭同志手中,已近90年。批封故事,读来血迹斑斑,跌宕惊奇,是家族“光宗耀祖”的“吉言”,又是古镇的“伟大梦想”。潮人的诚信,由海潮而来,海潮最大的特点,潮涨潮落,就是守信。潮水漂来的十七万封侨批,现存于世,验证千年。无以为信,什么价值都是虚幻、荒诞的。

  《铜钵盂》系列,以侨批史、家族史的密码破译,众多水客、批脚、瞽师、盲妹、舵工、诗丐的命运梳理以及对潮汕建筑史、家具史、金石史、风俗史、经济史的文献考察的互证、补证,如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10月15日家族日记;1926年上海刊行的《郭节母廖太夫人清芬录》;1876年郭仁卿周季礼在广州万木草堂结识康、梁、谭嗣同,并在惠如楼捐出侨批十万银元等等。力求还原潮汕历史真实并探索历史真相,以激发艺术创造力和想象力。

  这部系列的隐形框架,是以生命的三边支撑结构,即家族遗传,文化遗业和平生际遇构筑。也可表述为三个维度,家族家园,风云风俗,传记传奇——

  千转百折,回眸家族秘籍器物、丹书庭训、际遇磨难,反刍家族的柔情哀艳,撕裂分合。

  华实相扶,展示潮汕狂燎烈焰、天崩地裂的百年兴衰之迹,“痛定思痛,痛何如哉”的黍离之悲,恪守诚信、仁行义举的惨烈苦行和灵魂书写。

  蚀骨融髓,还原半个世纪的反思探索,在象征、心理、神话多个层面,彼此调用,左右互搏,就工具理性蛊惑价值理性、法理逻辑让渡政策逻辑、利益恶行亵渎信义规约,祝诅赞弹,证之于史。

  在《桃花渡》中,郭小东对这种生命际遇中的曲折深邃,青春成长时的涉险路危,古镇变故后的笙沉歌寂,痛心疾首,长歌当哭:“只有一种伤痛是无法弥合的,即便是时间,也不可能让它痊愈,它与生命同在,或者比生命更长久地潜行于人心之中,终成一种疾患,无药可救。”

  这应验陈寅恪所说的:“凡一种文化值衰落之时,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痛苦。”中国知识分子在大动荡时代,幸存者事之曲直,理之真伪,情之虚实,对文化失落后的文化守护,文化沉落后的文化抗争,耐人寻味的生命律动和启蒙思考,它的隐喻化,象征化,和微言大义,使《铜钵盂》系列,达到一个新的境界。传统中的索隐,颇值得借鉴和传承。

《箜篌引》与拍索埕

  明代祝允明的草书《手卷曹植诗四首》中之《箜篌引》,刊于明嘉靖四年(1525年),为狂草圣品,有颠张醉素之势,学黄庭坚功力之深。书帖写的是三国时期曹魏文学家曹植的《箜篌引》一诗:“盛时不再来,百年忽我遒,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在《铜钵盂》系列小说中,此帖反复循环,寻访追踪,出没弃归,贯通诸多人物,连接诸多故事。周季礼以巨额家当换此旷世极品;马创英见此帖,始惊次醉终狂;在“烟桥会”中,周季礼与马灿汉的舌枪唇战,如何应对背信弃义、生死叩问时,周季礼从容口诵,正是此帖;曾祖父郭信臣,藏在明式面条柜暗格中的手书,在漂泊了65年之后,为重孙所获。手书赫然写着:“祝允明手卷曹植诗《箜篌引》附之自识:冬日烈风下写此,神在千五百年前,不知知者谁也”。

  祝允明的狂,是才子看破红尘的狂,曹植的诗,是哈姆雷特式的生死叩问,《箜篌引》在,文化在,何可忧?文化是人类发展中登峰造极的一极。文化的征服,是最后的征服。箜篌,即竖琴,在欧洲是写入教科书的,两汉时传入中国,唐朝融入汉乐文化,经丝绸之路,传出西域到达中东和欧洲。箜篌与箜篌引,有怎样的关联、隐喻?

  拍索埕,有半个足球场大小,小说描述,从大南山出发,经溪东,折向中鞍头,落在拍索埕,曲线形成一个大问号。拍索埕是这个问号的圆点。

  拍索埕,是生产布帆、绳索、渔网的工场,与中鞍头之间有制造三桅船的小船坞。因为近海,每一次潮涨潮落,便可留下鱼货一片,也是偷渡海外驶向大海的小码头。拍索埕,是赭红色的土地,兼做刑场。穿着囚衣的、长袍马褂的、军装的、拖着辫子的、光着头儿的,水客、批脚、舵公、瞽师、盲妹、革命者、文化人,在此行刑。受难蒙冤的、饱受酷刑的、含悲饮忿的,在此聚集。

  拍索埕消失了,不存在了,但拍索埕的味还在,声音仍在,影像仍在。听到雨声,顿感有母亲一般的恐惧;拍索埕留下人血的腥味;潮汕“长老没长高”。味觉、嗅觉、视觉的记忆,始于感官本能而终于感官记忆,胜于大脑。郭小东还原了潮汕的文化遗存、文化“原型”。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