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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长征散文‖屋顶上的男孩(外一篇)

 江北浪周 2020-05-19

宋长征

我常把自己生活的地方定义为老河滩,一条弯弯的小河,一座小小的村庄,村庄里生活着一群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我的全部的自由来自于这里,也可以说我的全部的生命也来自于这里。

所谓老河滩,是因为从小就听说黄河曾经从这里流过,携带大量的泥沙,形成一片不算丰腴、也不算太过瘠薄的黄土地。我曾在深翻的泥土里捡拾到一枚螺壳,放在耳边,若风吹过,浩荡的河水流过,先民耕耘的场景像一帧帧泛黄的胶片。我自信孤独是存在的,只不过当年不懂,坐在落叶的黄昏下,思与想呈现出一幅空旷的图景。

我去上学的地方,需要沿着村后的池塘边行走——我喜欢这样的行走,在逼仄的拐角处抓住一株细细的小树。秋蝉在悲鸣,池塘里偶有鱼儿跃出水面,我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滑落在池塘里。教室破旧,泥台子,泥板凳,老师在门前的空地上使用自制的日晷,纸板的圆心上插一根小木棍,时间就有了刻度。

说不上好学,但我无疑是一个听话的孩子,能按时完成作业,也会在完成作业之后帮助家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放羊,羊们在河滩上吃草,我会专注于我的孤独之中。仰躺在草地上,看行色匆匆的云走过田野上的上空。我在想云之上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是否也有一座村庄,是否也有一个孤独的少年生活在某处?看蚂蚁在草丛里穿行,拖一粒重重的草籽,一阵风吹来却不翼而飞,打乱了所有的计划。蚂蚁是否也会陷入对人生的怀疑,还是在短暂的慌乱之后重新开始搜寻被风吹散的粮食?

这是我最初的认知,对于时间,对于生命产生的某些想法。但更多的时候,我仍然是一个人在田野上奔跑而忽略了方向。我不知道明天是否会更好,也不知道村庄深处那座破旧的院落会有怎样的改变。

十七岁那年我辍学,躺在一张棕绳编织的床上。这床陪伴了我十几年,腿也老了,床身变短,我异想天开,想要靠一支笔支撑起以后的生活。——也仅仅只是梦想,从后来的四处漂泊来看,如果没有一个稍微安定的生活,所有的梦想也只是空谈。

我在经历一个失败者的青春,或者说我从十七岁就换了一副成人的皮囊在世间行走。渤海湾的一艘渔船上,风大浪急,出海,归港,在人声嘈杂、鱼腥弥漫中看打工的兄弟们上岸。岸上是另一个世界,喝酒找女人,然后醉醺醺上船跌入思乡的梦里。大石桥采石场,四处弥漫着呛人的灰尘,安徽的,河南的,山东的,很多人带着年幼的孩子在采石场、石灰厂劳动……我在经历一个全新的世界,我在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地带,我的另一个我从皮囊里抽身出来站在时间的某处看着。他的孤独无人能解。

或许是宿命,当生活逐渐安定下来,那些远去的事物开始复活。“孤独一点,在你缺少一切的时节,你就会发现原来还有个你自己。”(沈从文语)原来一切事物并没改变,原来流去的只是时间。

我花去了青春,却认识了孤独的面孔——多年来我的脑子里总有这样一种意象:淡蓝色的星空,一枚枚闪烁的星辰如棋子般排布在夜空,像一盘下不完的棋。有人乘风而来,有人乘风而去,而星空的迷局始终不曾改变。在老河滩上觅食的鸡们,此时静卧在一片森森的树荫里。多少年了,它们不曾改变自己的作息表,以星空为依靠,以茂盛的树荫为家园,等待黎明,用一声嘹亮的啼鸣撕开夜幕。一爿老屋,湛蓝色的老瓦,像一片片时光之羽,一个神情忧郁的男孩坐在屋顶上,听月光簌簌落下。

他看见了自己的一生。他看见月光下的家园,在时间的流水中飘荡而来,又飘荡而去。

里尔克对物的虔诚看守有着非常特殊的意义,物于是成了里尔克信念的基石与生命的家园。那么我的家园呢?我在寻找,当我面对一件老旧的器物时,我会想起那些流逝的光阴,在光影中活动着的人,那人是父亲,是母亲,是祖祖辈辈生活在老河滩上的乡民。他们借助物来完成自己对生命与生存的理解,物也会借助人之手完成自己的使命与宿命。

我在物里醒来,此时的物是故乡的风物。月光流泻,我像世间所有的婴孩那样睁开双眼,或者是老祖母的臂弯,或者是一只摇荡的摇篮,有人在轻轻唱,那歌谣唱了千年万年仍如流水般轻柔、温暖。但我不可能知道,多年以后,那个在物中苏醒的孩子执拗折返,企图描绘那些缥缈的音符,企图重新沐浴在一片安然的月光下,睁大双眼,哪怕忽略任何一丝风吹草动。

我穿行在草木间,麦子是青的,梧桐花是一串串的紫粉色。镇街是嘈杂的,打烧饼的小贩一大清早就把烤炉支起、点燃,揉面,溜切花边,然后用手背把烧饼贴在炉壁上。只需要等待,木炭火光明灭,芝麻香,面的香气瞬间流溢。这或许就是一个支点,木炭,麦面,芝麻,用另外一种方式告诉我人在草木间。

我的书写在夜色中进行,曾经有一段时间,故乡的草木如春天般浩荡而来,在纸上排布成阵。

我在物里生长,母亲等同于一个细致耐心的领路人,将我引至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她给予我生命,不可能给予更多,剩下的事情,将会是我一个人孤独面对这个复杂的世界。我会想起灯光下的织布机,母亲坐在上面,像一艘小小的方舟承载一家人负重前行。我会想起父亲身披蓑衣站在田野上,夏雨滂沱,他依旧不紧不慢走过田塍,这是一个农人的自信,相信风雨过后会有一个好的收成。

我也这样想,转眼写作十年,我几乎记下乡间的所有事物,它们是真实存在的,与生活达成默契,与村庄相互依偎。我要做的,只不过是一闪身进入旧年的纹理,沿着时间生成的脉络,记下爱,记下暖,记下那些苦难的刻痕。

我也会在物里老去,当孤独再次袭来,我会有所庆幸——在缺少一切的时节,我真的发现还有个自己在乡间行走。那个屋顶上的男孩未曾改变,那淡蓝色的星空未曾改变。如同秋草,每个人都会在一个盛大的节日之后老去。田野上的亲人,他们在耕耘一生之后素衣素面告别生活多年的村庄,相约来生。

真的有来生么?一个人书写的过程即是对孤独画像的过程。此时的线条清隽,一条河,一座村落,一声嘹亮的鸡鸣,一片云走过的天空,组构成一个简洁的画面。来生已不重要,重要是我在走过今生的田坎时终于看见自己孤独的身影,来来去去间,隐入乡土的纹理。

端午帖

读书的间隙,看了一下墙壁上的万年历,来济南学习刚好过去十天。有时想想,时间为什么会如此匆忙,像是一阵风,甚至来不及在草尖上逗留,便倏然远去。

手中的事情太过繁杂——而一个人有必要去面对当下的生活,比如返乡之后,田里的麦子亟待收割。收割后又要面临播种。而今年,老天爷似乎总在与人做对,到了现在也没下一场像模像样的雨。

那日的夜雨是让人安然的,窗外起了很大的风,像是一个人舞着漫天的旗帜,呼啦啦作响。窗外的树,也在不安定地摇晃,特意起来,看见一道明亮的闪电划过夜空,像一把闪光的剑,刺破天穹。自然才是最富创造力的诗人,深情的时候,含情脉脉,远山如黛,白水如练。高亢时,像不羁的行者,飘飘的长发摇曳在天际,他想起了什么,为什么所激动?他要表达什么,是不是想用狂草写下人世的沟沟壑壑?安静时,你能理解作为自然的胸怀有多么广博,像深邃的夜空,像幽暗的山野,像汹涌的思想的潮汐,涌动,却始终不曾破坏表面的从容与安静。拉上窗帘的一刻,世界顿时暗了下来,想入睡却始终不能,于是胡乱翻着《扪虱谈鬼录》,好鬼坏鬼男鬼女鬼,模糊又清晰,清晰了又瞬间淡了去。

——刚说到雨,干涸的大地板结成坚硬的风干的烙饼。种子必是要播下的,没有播种哪来的收获。仿佛很久不曾与泥土亲近了,虽然那么近,但终日忙于生计,原有的田地只能有一搭没一搭的种着。麦收前,曾去田里,狗尾草长满了田垄,和麦子齐眉并肩,相偎相依。如今父亲不在了,若在肯定说我是一个不及格的农人。野燕麦,像麦子里的姚明,高出很多。兀自苦笑着,筹划着来年断不能让野草如此疯狂,争取有一个庄稼人的样子,照顾好属于自己的那片地。

你在的那条街道,暮春的阳光肆意播洒在每个角落,坐在树荫下知白守黑的人,时而沉默,时而粗大着嗓音辩白、争执。三轮车前卖西瓜的小贩正在锵锵磨刀,一个个绿皮红瓤的西瓜正在无辜、或者心如止水地等待买主。

幽深的里巷,你生活的有条不紊让我佩服,你单纯的执拗更让我暗自惭愧。能为自己想要的生活走出去,能一个人安安静静做好该做的事情,相信这是当下很多人梦寐以求、却无论如何也难以放弃物质追逐的梦想。这世界是让人无奈并惶恐的——很多时候,当我们一旦入定,想想当下,想想来日,想想自己的坚持还留有多大的耐性,就不免让人灰心丧气——我是这样的,忙碌之余的阅读与写作,充斥着很少闲下来的时间。刚开始还觉得好玩,于是近乎疯狂地写作,后来回视自己,却逐渐产生了动摇。是否还有坚持的必要?是否还能突破自己?如果作为年少时的一场梦,我还有什么理由坚持到最后?郁闷与纠结,常常会让人觉得慌乱——而慌乱又是写作的大忌。徘徊与犹疑,常常会造成并不认识自己的假象——而怀疑却像一枚钉子深深钉在了身体的某个部位。

开山,据说是徐志摩坠机处。当时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中蓦然觉得有些冷,在长清,学习的地点被安排在山坳里,三面环山,只有一条大路通向外部。黄昏,相约十余人,且走且说笑,山路旁的树林清幽,山枣树开着星星点点的小花,山石零落一地,到了隘口——也就是开山的隘口,飞机失事的地点。面前兀然开朗,小区,街道,在不远处构成一个并不陌生的世界。——人就是这样的吧,安静时渴望喧嚣;喧嚣时向往安静。很多人走过去,我还站在隘口低矮的墙上不肯下来,想聆听“轻轻的我走了”还是重又想起诗人当年的风采?一只白鹤,从山谷里飞出,长长的翅翎御风飞过山顶。诗人走了,我们来了,相隔一个世纪之后的相约,只能化作相对无言的祝福与相送,像这片山野,早已化作满眼郁郁葱葱。

初见的喜悦一直在持续,每日繁重的课业也有了支撑下去的理由。充满渴望的心魂就像一张巨大的海绵,吸水,吸水,没有章法,也没有更好的次序。很多年了,不曾像这样安安静静坐在教室里听课,听关于文学与人生的长课,听形而上形而下、表面与内质的艺术表现手法,听作为一个喜欢文字的人该如何才能与之血肉依恋,并完成自己的梦想与愿望。天知道,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坚持,才能如始至终,将文字之钥与生命之锁完美契合。

老家河堤上的艾草青青,麦子已黄稍。往常,锵锵的磨镰声一定会在这个时候传得很远,布谷鸟的叫声也会一日比一日响亮。但现在不会了,人们站在村口漫不经心地等待收割机的身影,只要轰隆隆的声音响起,麦地就会在瞬间被清空,像一个无所事事的癞头僧,不僧不俗地向季节深处走去。

吃了三个粽子,算是又过了一个节日。日子就是这样忙乱的过着,昨天本来想继续下来的书写只能在今天继续。所谓的繁忙真的让人感觉疲倦,冗长的夏天已经开始,蝉鸣爬上树梢。

——蝉是一种近乎神性的动物,在幽暗的地下蛰伏,一年,两年,三年,甚至更多的年月,终于在某天爬出洞孔。你能了解那样的艰难与坎坷,即便长着尖利的爪,而板结的土地多么坚硬。少时,曾经用小铲子挖到死在洞穴里的蝉的幼虫,它们安静地死去,身体变黑,变成毫无生机的雕像,随之枯萎,随之风化,并融入泥土。这是一曲怎样的哀歌啊,当生命逐渐接近光明,当翅膀初次遇见风,当满心的希望快要破壳而出,还是为命运掐灭了生命之火。我由衷地敬服,这小小的隶属于大地和自然的生命奇迹,沿着浓浓的暮色,寻找蜕变的高处。玉米的叶子上,草的茎干上,大树小树的枝干上。裂变,在寂静的长夜,从背部的分界线开始,一点点涨开表皮的肌肤。沆瀣由远而近,野风温柔缠绵,草虫的滴哩像是在为它们打气欢呼,闪烁的星光像是为她们点燃的航灯。露珠,这滋润夜色与万物的神奇之水,轻轻从树枝上滚落,滑落在它们饥渴的唇边。而蜕变不需要打扰,哪怕一丝一毫的松懈,也会胎死腹中。

——如同写作,当一个人无法找到安静的时刻,襁褓里的文字即便再如何蠢蠢欲动也不能形成流畅的言辞,不能脱胎成华丽或忧伤的沉郁之诗。我珍爱她们,当某些文稿因为忙碌而不能付诸于形成实在的文字时,那种郁闷和彷徨足以让人气馁。我在想,到底是什么在鼓动着我平凡的心灵在前行,到底是什么在蛊惑我尘世的情怀。我企图寻找安静的时刻,我企图让自己沉醉哪怕片刻,觅得那小小的片刻的欢愉。蝉,终于在破晓时蜕变成功,透明的翅膀在露珠的映照下闪着柔和的光。她要飞翔,要歌唱,要毫无羁绊地寻找自己的爱情;并在短暂的时光里,留下薪火相传的后代子孙。

上课时,周晓枫说,蛇的蜕变足以让人敬畏,她穿过夏日的流火与光影,在寻找一个小小的树杈,或者哪怕是几茎麦茬——头部,被磨裂的伤口依然疼痛,她要蜕皮,要用自己的生命作为赌注。蜕皮开始,三角型的头部一点点从刚刚消逝生命迹象的表皮上蜕出,新生的皮肤红润,颤动;长长的身躯,在经历每一寸蜕皮的过程中都伴随着震颤的疼痛——她不能经历任何风吹草动,也不能在遇见危险时倏然逃逸,她只能听从上帝的安排,微闭双眼,任肌肤一寸寸脱落。你也许曾经见过蜕皮刚到一半死去的蛇,那种蜕变时的柔弱像刚刚出生的婴孩,瞬间,飞向了天堂。所以,秋日的旷野上,你常常会看见一只蛇的皮蜕,在风中飘扬,那是代表生命的旗帜,以昂扬的姿势走向新生的田野。

放下手中的笔,却已不记得痴痴颠颠说了一些有关何事的话语。但有一个事实不能改变,2500多年前的五月五日,“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以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的屈原大夫,分开湍湍的汨罗之水,以清澈的方式走向了永生。

作者简介:宋长征:理发师,山东省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29届高研班学员。素描乡村物事,勾勒民间冷暖,感触大地心音,聆听天籁私语。著有乡土散文集《住进一粒粮食》《乡间游戏》《慢时光,牵牛而过》。获山东省第三届泰山文学奖。

主编:张灵均

编辑:砍柴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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