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 滚滚红尘,芸芸众生;爱恨情仇,悲欢离合。 人在世间,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故事。 这个系列,叫《流年尘事》。 这是第一个故事。
那个遭拐疯女人,是我的六舅妈
文/刺猬 六舅妈死了,就在前几日。好像是73岁。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这是个难过的坎儿。可对六舅妈来说,这一辈子过的,除了坎儿还是坎儿,死又算啥?
所以,六舅妈是笑着走的。
一脸安详,两眼平静。
01
关于六舅妈的故事,说来话长,长到需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说起。
一天午后,土生土长在东北边镇的放蜂人石顺,正靠在一棵老松树下打盹。
突然,几声令人头皮发奓的狼嗥撞入了耳鼓:“呜嗷——”
先补缀几句:按辈分,我管石顺叫六舅。当时,刚20出头的他沿承祖业,做了放蜂人。在那个年代,个人连养鸡养猪都不允许,又怎会让你养蜂?于是,六舅石顺就带着蜂箱,专往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里走。采了蜜,遇着村屯便偷偷卖掉,倒也不愁吃喝。
听狼嗥一声紧似一声,石顺断定,该是独狼遇到猎物,在召唤群狼来开餐。
这猎物,怕不是人吧?石顺不由心头一颤,循声摸了去。
果然,一个身材瘦弱、衣衫不整的女人当是崴了脚,跌坐在地,“啊啊”地喊。距她也就五六米远处,一头饿狼正弓腰呲牙,做势欲扑。
“她爹要把她嫁给一个鳏夫,她不同意,就逃进了山,迷了路,还饿晕了。狼以为是死人,咬了她一口,把她给疼醒了。”多年后,石顺跟街邻说,危急关口,他强壮胆气,抓起根木棍冲了上去。
见有人来,饿狼悻悻而退。
“你是谁?姓啥叫啥?”石顺边问边去搀女人。
“疼,”女人含混说着,眼前一黑,栽进石顺怀里又昏迷过去。
疼。石顺以为女人说的是姓滕。从此,女人便有了姓名,叫滕花。
因为,在石顺眼里,女人清秀娇俏得就像一朵山中野花。
尽管,她是个疯子。
02
这个被六舅石顺救下的女人滕花,后来成了我的六舅妈。
但她的确是个疯子。
那天,石顺抱她返回帐篷,一通掐人中,按虎口,又喂下半碗蜂蜜,总算把人给救醒了。
“你家住哪儿?我送你回去?”石顺说,“一个人进山,多危险。”
六舅妈一听,也不知那句话刺激到了她,竟用力撞开石顺,跌跌撞撞往山沟里逃。石顺担心出事,紧忙阻拦,这才发现她目光散乱,神志不清,是个半疯子。
石顺平素为人实在,憨厚,念及山里熊狼出没,危险重重,就带着她兜兜转转,四处放蜂,好歹算做个伴儿。
当然,这只是六舅石顺的说法。至于个中真相,直到6年后,才渐渐露出了一丝端倪——
那年腊月,天寒地冻,风紧雪飞,冷得能冻掉下巴。一天,六舅石顺带着六舅妈滕花,踩着没膝深的积雪回了老家。
进门时,六舅妈的怀里抱着一个,手里牵着一个,还有一个怯生生地扯着她的衣角。
三个孩子,一水水全是带把的男娃。
按说,六舅有后,香火兴旺,家人应该高兴才对,但让六舅妈始料不及的是,石顺的娘——因裹过脚,足长不过一巴掌,我管她叫小脚姥姥——脸色一沉,堵在了屋门口:“你是谁?孩子是谁的?”
“娘,她是我媳妇,叫滕花。嘿嘿,孩子都是我的。”石顺挠着头,憨笑解释。
“你闭嘴,滚一边去。”小脚姥姥骂退石顺,瞪着六舅妈又问,“你今年多大了?”
“32吧?”六舅妈怯怯地说。
“到底多大?”小脚姥姥动静陡高。
六舅妈被吓得不知所措,眼里顷刻汪了泪:“33——”
若是32,那就比石顺大6岁;33,大7岁。“女大五,白受苦;女大六,不中留;女大七,遭雷劈”,再者,六舅妈有疯病,脑子不清楚,小脚姥姥断然不会认她做儿媳,一伸手,抓起炉钩子打了去:
“石顺你个混账东西,快带着这个疯女人,滚!全滚!!”
03
寒风如刀,恶言如刺,一下下,戳上了六舅妈的身和心。
走时,六舅妈脱下棉袄,给饥肠辘辘的老二穿上,又将冻得直哆嗦的老三抱在怀里,石顺则扛着行李,牵着老大,一家五口,含泪出了村。
几个在场的邻居叹说,那情形,可怜呐。
哼,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小脚姥姥常咬着牙,跺着脚,恨恨地骂。
为啥可恨?在邻居的再三追问下,小脚姥姥说走了嘴:只一眼,她便瞧出,那三个孩子压根就不是儿子石顺的!
这怎么可能!?众邻居惊呼。
事实是,小脚姥姥猜得大致不差:六舅妈是遭了人贩子的诱拐,被卖进深山的。买她的,是个老光棍,嗜酒如命,又好赌成性。喝醉了,赌输了,就打她,骂她,拿她撒气;偶尔清醒,就施淫威,折腾她。两年后,大儿子出生了。
本以为生了孩子,还是男娃,日子会好过些,谁料,老光棍就是个狼心狗肺没人性的畜生,居然把她当赌注,输给了一个赌徒耍半年!
受尽欺辱,打骂,生下老二后,六舅妈不堪折磨,疯了。但在逃走时,仍没忘了带上一双儿子。
至于老三,小脚姥姥看走了眼,确是六舅石顺的。
是有如何?不光小脚姥姥,就连老天也似不怀好意,专门捉弄戏耍六舅妈般,一桩桩不幸又接踵而来——
04
时光荏苒,岁月无情。其实,最无情的,是人心。
真的。及至六舅妈的三个孩子,老大石忠义,老二石忠仁,老三石忠孝,渐渐长大,也不知从谁那张臭嘴里得知了六舅妈的过往,老大先做出了浑蛋之举。
且说这天,见老大绷着脸,赌气收拾行囊,六舅石顺问:“忠义,你这是要干啥?”
“死去。”老大气哼哼道,“今后,我是死是活,都不用你管。”
“你说啥呢?我是你爹,”
“我没爹!我爹早死了!”
六舅妈见状,气得发抖,一记耳光掴上了老大的脸:“混账,你爹养你这么大,咋养成白眼狼了?跪下。”
老大没跪,随之抓起行囊,头也不回地夺门而出。从此,再没回过老家。听说,在改革开放初期,他靠从南方倒买倒卖牛仔裤和小电器发了家,混得人模狗样,成了老板。
而就在老大石忠义出走那年,六舅妈天天以泪洗面的时候,一个中年男人闯进了院。
“你找谁?”石顺不认的他,纳闷问道。可话刚出口,就见六舅妈遭了雷击似的身子一震,一愣,旋即抓起挡门棍,劈头盖脸打了过去:
“王八蛋,滚啊。忠义他爹,他是狼,快把狼赶出去——”
来者还真是一头狼,是当年从老光棍手里赢走六舅妈的赌徒。如今,靠耍钱发了家,盖了房,也娶上了老婆。但,几年“埋头苦干”,老婆的肚子始终不见动静。出山进城,去医院一查,问题出在了他身上。
原来,此前,赌徒曾因出老千,被人踢爆了内里物件儿,自此放的全是空包弹。骂娘之余,他突然想起了六舅妈。
对啊,在和老光棍的赌约到期时,六舅妈是大着肚子走的。于是,赌徒辗转打听,找上了门。
听明真相,石顺又气又恨,要拼命。恰恰这功夫,老二石忠仁急匆匆赶了回家。
“忠仁,你告诉他,你是我儿子。”六舅妈哭喊,“让他滚,滚啊!”
赌徒滚了。
不过,跟他一同滚的,还有老二石忠仁。
赌徒说,儿子,跟爹走。爹有钱,带你进城,咱天天吃香的喝辣的。
眼望老二坐上赌徒的摩托,一溜烟驶远,六舅妈追了两步,一头昏厥过去。
等醒来,人疯了。
05
老大出走,老二认祖归宗,老爹被气病,老娘被气疯,这一连串的变故,难免会影响到老三石忠孝——
就在他17岁那年,因不堪流言蜚语,亦不辞而别,犹如人间蒸发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连遭打击,六舅妈的状况愈发糟糕,整日疯疯癫癫,没白没黑地走西村,串东屯,找儿子,边找边哭:
“忠义,忠仁,忠孝,从小,娘就教你们要像你爹那样,做个有情有义的男人。可你们咋说走就走,连爹娘都不要了呢?忠孝,你在哪儿?娘想你。娘就算死,也要找到你——”
接下来,疯子六舅妈也走出了山村。这一走,整整8年,音讯杳无。其间,六舅石顺也出去找过几回,但都耷拉着头,叹着气,无功而返。以致村人都说,六舅妈没准儿遭了啥不测,殁了。
可突然有一天,六舅妈又回来了!且疯病好了大半,见人就笑,笑得眉头舒展,格外清爽:
“我找着三儿,找着忠孝了。这孩子真有出息,在城里做生意,买了房,娶了媳妇,过得好着呢。这回我放心了,再也不用找了。”
而进了院,关上门,却抱住石顺呜呜地哭成了泪人。先是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接着放开嗓门,一时间哭得撕心扯肺:
“他爹,我心里难受,三儿他都不肯见我,没让我进门。我被拐被卖,被人欺负,不是我的错啊——”
06
哭过,喊过,日子还得继续往下过。
随着年纪渐老,六舅妈的精神状态恢复得不赖,操持家务,人情交往,都打理得井然有序。然而,上天还是不肯放过她,六舅石顺因年轻时常年跑山放蜂,渴了就喝冷水,困了倒头就睡,结果遭了寒侵,瘫卧在床。
“他爹,不怕,有我呢。”六舅妈笑吟吟地说,“当年,你救了我和两个娃的命,做人不能忘本呢,也该我报答你了。”
至此,街坊邻居方知,想当年,石顺讲的狼口救人的故事,其实是杜撰的。真实情形是,六舅妈背着老大,抱着老二逃进深山老林时,遇上的不是饿狼,而是气急败坏追来,恶叨叨发狠要打包卖掉他们娘仨的老光棍。
厮打之中,石顺护住了六舅妈。老光棍开了价,说,你想要她,买一送二,沾大光了。石顺把卖蜂蜜攒下的所有积蓄,一分没剩,全给了老光棍。老光棍也真够无赖的,临走,还提上了一桶蜂蜜。
不过话说回来,老光棍跟饿狼,又有啥两样?
此后,六舅妈不离不弃,尽心照顾着六舅石顺。而就在5年前,住在村东、多年不曾往来的小脚姥姥也出事了:
黄鼠狼进宅偷鸡,年近八旬的小脚姥姥追打。在跨出院门的那刻,步子迈大了,小脚没踩稳,啪叽,跌坐在地摔裂了坐骨。
六舅妈听说后,不计前嫌,当即把小脚姥姥接到家里。
从此,一个人,伺候起了两个瘫子。
07
小脚姥姥在病床上躺了两年,也享了两年福。直至去世,身上一颗褥疮都没生。
临终前,小脚姥姥紧攥着六舅妈的手不肯松开,满眼窝子都是悔泪;“花,闺女,妈错了,你是个好女人。”
一个月前,六舅石顺也走了。同样走得干干净净,没遭罪;
几日前,原本身体好好的六舅妈正坐在院门口和邻居们聊天呢,突然晕倒,不待叫来医生,便闭了眼。
嘴角,盈着笑,似在说:我得去找孩子他爹了。他爹瘫巴,需要人照料。
出殡之日,全村的父老乡亲全来了,抬棺的抬棺,打幡的打幡,筑坟的筑坟,一个个含着泪,红着眼,说滕花是这世上难找的好女人,再没人提她那些过往。
这,就是我的六舅妈,半生受屈,一生善良。但在数以百计、络绎绵延的送葬队伍中,唯独不见她那三个儿子的身影。
老大忠义,老二忠仁,老三忠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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