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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歌声

 石榴花文艺 2020-05-21


阳光般的歌声
文/刘梦园

我的父母是陕师大数学系的大学生,学生时代是学校合唱团的骨干,母亲唱女高音,父亲唱男中音,他们两个一起排练,一起登台。学校文艺演出时,他们两个登台二重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掌声如潮,全校闻名。父亲因为会弹钢琴,有深厚的乐理知识,节奏音准把握的好,因此学校一有重大活动,父亲就被邀请登台独唱,母亲在台下为父亲鼓掌。从陕师大校园唱起,唱歌贯穿了他们的一生。父亲在以后坎坷的人生中,以歌为伴,以琴为友,度过了那些艰难岁月,他的歌声也深深地影响了我。

         


父亲后来以西北五省第一名的成绩被保送上了北师大研究生。国家领导人在中南海接见高材生,让大家为国家发展建言献策,父亲说了真话遂被错划成右派。文革时期,我尚小,父亲在一所中学教数学,当时已停课,红卫兵每天贴大字报,打、砸、抢。父亲成了清洁工,每天拉垃圾搞卫生,一边劳动一边唱歌,父亲把垃圾装上车,我在那个拉垃圾的架子车后面,跟着父亲,父亲让我跟他唱歌,唱红色歌曲,他唱一句,我模仿唱一句。就像一问一答。没有消沉,没有颓废,没有枯燥,只有带着真诚,纯真的歌声。父亲给我讲过,中国的音乐起源于劳动生产,和着劳动的节奏。母亲来时,父亲在那个潮湿阴暗的小平房,唱了中国歌曲《牧歌》。父亲的歌声,使小屋蓬荜生辉。父亲对母亲说,他要歌唱生活,无论明天怎样,今天都要歌唱,音乐是人类的第二道阳光,让我在他的歌声中快乐的成长,让母亲放心。

         

父亲不想参加那些毫无意义的辩论,只想被人忘记,安心劳动改造,但有些事情是躲不过的。有一次开批斗会,父亲被绑在一棵大树上,父亲竭力申辩,我吓得直往前扑。有一个造反派,威胁父亲说,让父亲回老家诸暨去,父亲斩钉截铁地回答:“我绝不离开陕西!”父亲知道,他们是想把他和母亲分开,父亲义愤填膺,不卑不亢,无奈还是被拉走了。第二天早上才放回来,中午父亲带我到食堂吃饭,有南方灶,我想吃米饭,但父亲却带我站在北方灶这边,吃面条,父亲对我说,他要扎根陕西。从此一直就是北方灶,每天吃面条。下午父亲照样教我学习音乐,父亲用歌声向外界传达出他对光明的信心,对未来的信心,对邪恶的鄙视。一些经常向父亲请教的老师,惦记着父亲,听到小屋传出的歌声,含着泪笑了。

         

母亲第三天赶来握着父亲的手,对父亲说无论发生什么,她绝不离开父亲。父亲对母亲说,海明威《老人与海》中的名言:“一个人可以被消灭,但不能被打败。”这句话我牢牢记在了心里,以后我每每给学生讲《老人与海》这篇文章,父亲当时说这句话的情景,历历在目如在眼前。只有被生活碾压过的人,才能体会出这句话的分量。母亲给父亲送来一个厚厚的歌本,让父亲少说话,多唱歌,现在没有言论的自由,说话惹祸。把情感融入到音乐中,抒发了自己的情感。一唱歌心里就畅快了,不要闷在心里,越被人整越放声歌唱,蓝天白云就是听众。父母是同窗四载的同学,是患难夫妻,更是并肩作战的战友。父母的希望在孩子身上,从此父亲每天教我识谱唱歌。有了歌声的家,就有了阳光。

     

全国开始唱样板戏,大江南北到处都是“洪常青“的海报,但毕竟爱唱戏的没有爱唱歌的人多,爱听歌的比爱听戏的人多。大型活动,没有唱歌,就少了浓郁的气氛,少了听众。文革结束复课后,父亲借调到教师进修学院。在进修学院,能独唱的人很少,领导没有办法,就让学校音乐老师,给父亲做工作,唱胡松华唱的《北京颂歌》,父亲托辞说自己是唱男中音的。但音乐老师说,练一个月没有问题,父亲在杭州读的中学,那时杭州有一些教会学校,教唱赞美诗和弹钢琴,这些外国传教士也到中学教音乐,上音乐课先练声,老师还布置视唱练耳的作业,就得弹钢琴,父亲是有音乐基础的,父亲每天早上五点起床练声,演出那天父亲的《北京颂歌》唱得庄严大气,震撼人心,连唱了两遍,观众的掌声经久不息。老师们在总结会上说:“心有阳光的人,才有阳光的歌声。

     


改革开放,迎来了科学的春天。父亲得以平反昭雪,陕西省几次数学竞赛题都是父亲出的,父亲还是西安一所高校的创办人之一。父亲的学生都佩服父亲,再难的题,几步就能解出来。更敬佩父亲的是,在人间都把北看成南时,父亲没有人云亦云,随波逐流。父亲退休后,又和母亲培养孙辈,教数学教音乐,他的歌声感染培养了两代人。我在文理学院社区教师合唱团教唱歌,母亲多次给歌友们说:“我女儿的音乐,来自家庭教育,是她父亲教的。”父亲这个16岁就是合唱团的老团员,对歌友们用泰戈尔的诗说:”把忧伤化为歌声,化为前进的动力。”这也是他多少年来,一直坚持唱歌的精神寄托。

      

父亲七十八岁后,得了严重的脑梗,加上历次政治运动的摧残,他那天才的数学大脑,有时就失灵了,父亲有时忘记回家的路,丢过几次,好不容易才找到。母亲让父亲呆在家里,父亲听不进去,就爱出去,母亲怕父亲出事,给父亲远在美国纽约的哥哥,武汉的弟弟,说了父亲的情况,他们来西安看了父亲,父亲已和人难以交流沟通。为父亲安全考虑,怕出意外,决定把父亲送进设施先进、父亲满意的养老院,尊重父亲的意愿,父亲如果不愿在那呆就回来。妹妹和妹夫开车,把父亲送进养老院,我和母亲到养老院看父亲时,父亲一人一个带洗浴的房间,有电视电话,有护工看护,父亲说他愿意在养老院,让母亲放心。       

     

父亲每天吃完饭,在养老院帮助那些举步维艰的人,搀这个扶那个,把摔倒的老人扶起来。 有一次, 有一个高龄老人昏迷不醒,生命垂危,被救护车拉走了。另一个老人伤感地说自己就像《红楼梦》里薛宝钗说迎春的那句话:“是出一口气的死人。”但父亲的情绪却不会受到丝毫的影响,他纯真地认为,这个老人不需要他帮助了。养老院的老人们,听说来了一个大学问家,向父亲请教问题,父亲耐心解答,有的老人的孙子来看望老人,请教父亲数学题,父亲很快就解出来了。但父亲有时自己也找不到自己的房间。父亲还是爱唱歌,虽为数学老师却唱了一辈子歌,院长称赞父亲的歌声是养老院里的一缕阳光,让人忘记病痛,忘记恐惧,忘记忧伤。我到养老院看父亲,很多老人都问我:“你爸爸是不是歌舞团的?唱的真好!”

     

父亲最后在养老院晕倒,被救护车送走,养老院的人都从楼上下来了,他们中很多人得到过父亲的帮助,每个人都信赖父亲,有困难叫父亲,还有父亲那阳光般的歌声,现在父亲一去还能不能回来?都在打听,父亲住院半个月以后,抢救无效,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打电话给养老院,院长说:“一个有着阳光般歌声的、天才的数学老师走了。”并且将讣告写在养老院的通知栏上,让大家缅怀父亲最后的岁月。

       

2017年春天我考上西安星海合唱团。一个月后,有一天下午两点,跟几个星海女高音,在西安外国语大学,星海合唱团副团长高小敏老师家,唱苏东坡词《大江东去》这首美声歌曲,高老师伴奏,先熟悉线谱,又让朗诵出词的气势和情怀,到每一句的唱法一 一指导,她要求:飞扬的声音,尾音要归韵。最后高老师说她要一个个听,让其他不唱的团员到其它房间准备,轮到我时,在她的伴奏下,我唱了:“乱石崩云,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 她说我唱歌唱的很稳,乐理知识基础好。我立刻想起父亲,那阳光般的歌声,我的眼睛湿润了,我没有上过音乐学院,而一直唱的是美声的歌曲,父亲的练声,父亲唱过的歌曲,是刻骨铭心的记忆。

         

一抹夕阳的晚霞照进高老师家,我们几个跟高老师告别。我走出西安外国语大学,走进陕西师范大学,漫步校园,鲜花盛开,姹紫嫣红,微风过处,送来缕缕清香,树叶簌簌响着,我仿佛听到父母学生时代,那带着青春活力充满朝阳的歌声。


     (作者简介:刘梦园,浙江诸暨人,专职语文教师,擅长朗诵演讲,弹琴歌唱,热爱写作,文章多次被省市电台选用并登载在杂志上,省市征文获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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