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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保姆的奋斗史

 石榴花文艺 2020-05-21

邻居家的保姆

文/刘世浩

“刘工,有人找您。”走到小区门口门卫喊住了我。

“先生,可找着了您!”三十来岁的女人,白素素的绵羊脸,一身洁白的衣裳。要想秀,得穿素,貌并不惊艳,却象刚出水的白莲,跟我说话涨红了脸。

我领她进了接待室。她拿出两份《陕西日报》: “你单位可好了,创造了一百个中国第一,出了专家还出了咱省的高考状元。”她拿的是我写的、2000年初发表于《陕西日报》的两篇文章:《西重所创造一百个中国第一》和《连铸专家杨拉道五子登科》。女子继续说道: “我是汉中镇巴县一个山沟沟里的农民,千里迢迢寻来,就想到您单位这样有知识有文化的小区谋个出路。”

她把身份证和县里劳动部门的证明递给我。眼睛忽闪忽闪地好像还有话要说。

“你会什么?”

“什么都不会,但我会学习,能吃苦。”

“什么文化?”

“初中还没毕业。”

“会做保姆吗?”我想起了荣工的嘱托。

“会,会的。因为我会学习,能吃苦。”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重型研究所从沈阳搬迁西安。荣工已是部里小有名气的基建行家了。他主动请缨从北京来到西重所当了基建工程师。楼盖了一幢又一幢,全所人越住越好。

富平庄里压延厂上马,他又主动请缨,希望调往地处条件艰苦的从头开始的三线企业去。

20世纪末,耄耋之年,儿孙都各忙各的不在身边。西重所又盖了楼。荣工捎话,希望所里给他一席之地度余生。

住在辛家庙的西重所挺人性化的。分房委员会通过了,领导批了,荣工偕老伴搬回来了,成了我家邻居。

两位老人瘦骨嶙峋,但精神矍铄,让我帮他们找保姆。

我把这年轻女子领到荣工家,她开门见山:“没当过保姆呢,不过我会学习,能吃苦,还有我这疙瘩瘩,”她指着胸﹕“我会掏着心做事的。”但是她有个要求,给她的一儿一女一个安身之地。她说:“大山压着山沟沟,想让娃娃换个活头。看到了报纸,不嫌千里远,就是想借研究院所这个福地上学读书,让娃娃学到本事,不求出人头地,只求改变家乡。”她希望老人能够接纳她的同时接纳俩娃,致于工资和费用她会分清的,只要能让孩子来白干也乐意。

她大概听说过孟母三迁的故事吧?一个很有见地的女人,不过荣工能接受吗?

荣老太太先开了口:“来吧,我喜欢孩子,热闹,多少年都膝下无人了呢。”

荣工指着两居一室的房子:“可以,南北朝向,房子是研究所恩赐的。我们回研究所来享福,孩子沾研究所光上学。”他笑呵呵点头了,老人总忘不了感恩。

三天后,邻居家象过节,我是“月老”自然应邀出席。鸡鱼肉蛋豆腐粉条大烩菜热气腾腾。俨然是爷孙三代,荣工笑开颜: “ 看这一姐一弟!”

姐姐,圆圆脸短发,眉毛细细的,眼睛大大的,小小的嘴薄薄的唇:“小女年方二六,山中鸟飞越了秦岭,小溪的鱼游进了渭水,托爷爷奶奶的福,沾研究所的灵气,来西安念中学梦想上大学。”

弟弟,羊脸小分头,浓眉粗粗的,丹凤眼水灵,洁白碎牙在大嘴里含而不露,伸出一个食指,让人明白他十岁; 又冲荣工俩老伸出大姆指,跪拜行礼,小嘴巴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尽在不言中。

荣老太太只管给孩子夹菜,两娃是夹多少吃多少,从不把筷子伸向菜碗。女娃边吃边道谢,喜笑颜开;男娃嚼菜不张口,不出声,象大家闺秀。

荣工又笑了:“姐似男弟如女。”

这么有规矩,哪儿学的,电视上?我赞许地问。

“俺们老家还没电视呢,本本上言哩,俺学到一点就给俩娃念一点,看的不多,念的也不多,但娃们用心了。书上言‘积土成山,积水成渊’,秦岭如画,西安如梦,多少个日日夜夜啊,梦想伸伸手摸得着了。”保姆回答。

远亲不如近邻,自从有了这门邻居,来了这家保姆,我早晨推门而出能听到朗朗读书声,傍晚下班回来可听见窗户内传出的歌声。有时驻足留神细听,早晨是孩子在背唐诗,傍晚象是童声与浑厚的男女声合唱,总是这首歌: 我们走在大路上。

有个星期日,荣老太太买菜回来把我迎到她家。我有点不好意思,自从那天赴宴后再也没来过。

你看看!随着荣老太太手指,我眼睛像手持摄像机一般摇了个遍: 窗明几净,一尘不染,摆放有序,令人赏心悦目。坐在电脑跟前的荣工随着摇椅转身告我: 无可挑剔,一个不知疲倦的人。

我问保姆人呢?荣老太太说,干完家里活,给我说去对面楼两个门洞搞卫生。我说别太累着了,缺钱给你加些工钱。她不要,说闲着也是闲着。

话音刚落,保姆回来了。荣老太太递给她一瓶农夫山泉,她边向我问好边把矿泉水放下进了厨房。不一会给我送来一杯绿茶:“俺知道您喜欢这,烫嘴呢,悠些。”荣老太太又把农夫山泉递给她,并要用纸巾擦她脸上的汗珠,她接过纸巾,亲了一口老人。转身又放下矿泉水进了厨房,端来半盆面,一边和面一边跟我们谝:“俺们山里喝水要从山下往上挑,旱天村里人排队滴水滴得口干才积满桶;烧火的柴要从山上往下背,山腰里的树枝挂得手脸流血,下雨天柴枝受潮烟熏火燎大半天才煮开一锅水。城里人要下乡享受原生态,你们来耍耍住上半天一宿的图个新鲜还行,住久了就腻烦了。再说原生态也有区别,风景如画的地方好玩,穷乡僻壤穷山恶水的地方有什么好玩。那是落后的地方要改造要改变。城里多好,电饭锅电磁炉液化气,不大一会,饭菜汤全齐了。在这里哪有什么累?我喜欢科学喜欢城里头,做梦都想着家乡变城镇。”

说着说着,姐弟俩唱着跳着进了门。

放下书包,姐姐就用双手给荣工按背敲肩,她伸开手指量穴位,按点推拿,如专业按摩师。她边推拿边讲学校里的故事,问爷爷网上有什么新鲜事。

弟弟拉着荣老太太手,先是掰手腕,把荣老太太掰到床上,前仰后翻,然后跪地上给奶奶揉腿。他熟练地在荣老太太膝盖骨的凹陷处,走委中穴。老太太怕我不解,告诉:“这里通膀胱经呢,这是人体最大的排毒祛湿通道,娃天天给我拍打,关节炎好象没了。”弟弟直点头似的在夸奶奶说得对。

保姆说话了:“活到老学到老。”一团面已经被她的手梳理成精细的面条,她笑向荣工:“老人家对自己学而不厌,对人家诲人不倦。”我想,这是毛主席在《矛盾论》的话呀,她张口就来,这初中生读书不多记性好!她又说:“我娃出去上学校,回了家又进了学校。”

荣工活动筋骨、四肢,指着孩子们给他俩按背揉膝说:“看看这一家三口都给我们当保姆呢。”

保姆说:“我们一家三口都在您这里上学呢。等娃们大学毕业了,回老家改天换地。”

“那可不一定。”姐姐很坦诚:“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谁知道俺嫁到哪?有俺弟,俺弟潜力大。”笑声不断中姐把焦点拉到弟身上。

弟弟终于张嘴冒出两个字:“自然!”

我没带照相机,也不会画画,那是一幅和谐图,拍下来画下来存至今多有价值。

后来,荣工对人赞美她:“这是一个学习型的保姆。说要来我家当保姆,她回去就买了有关当好保姆特别是照顾老人的书,我教她学会电脑,这里是知识的海洋,以后不用买书。这人悟性高,学会了就一点一滴地照着做。整理内务、打扫家庭卫生样样到位一丝不苟。每三天督促我们必须洗澡换衣服,我们嫌麻烦,她说‘这是您叫俺学的,电脑里就是说老人要勤洗澡’,逼得我俩‘就范’。有全自动洗衣机呢,她总是把领子袖口用手工搓干净再放入洗衣机。她说土洋结合没马达。”

荣老太太在小区里常跟人说:“我家有个心灵手巧心细如发的好保姆。我俩都有高,还有颈椎病,天天要吃药她每天按时按量给我们倒好水送到跟前服。她知道是药都有毒的理,常在网络里求医。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找到了《用手把疾病赶走》的资料,先自己试验,然后教儿女学会。每天早中晚她都要给我们坚持做,用力不停点按摩内关穴点,疏通经脉、调节心律,使我俩宁心安神,缓解了冠心病。有几天我便秘,她多次搜索治疗方法,在肚脐旁边三个手指位置的天枢穴敲打,一直敲至小腹发热,终于通了肠道。荣老太太逢人便讲:“我家有个比医生还医生的好保姆”!

好事传千里。小区里不少人都知道荣工家有个会科学安排的巧保姆。厨房里的食谱琳琅满目每周更新。那是她一边看电脑一边记录积累一边实践的成果。看看这仅一周内每天早点的变化就令人口水欲滴:香蕉奶昔、芒果奶茶、草莓奶烙、菠萝草莓奶汁、花生核桃豆浆、红薯米糊、养生八宝粥。那养生八宝粥是薏米、小米、去核红枣、燕麦、高梁、大米、莲子、圆肉用豆浆机绞拌而成。每天就只两小碗,俩老喝完了还想再添,保姆说,下个礼拜还做,硬是不许多喝。荣工说:“物以稀为贵!”

我想,不用再细看午餐晚餐那一周不重样的四菜一汤了吧,拿荣工的话来说:“没想到,老了老了每顿都有美味佳肴,香喷喷的可口饭菜!可为了让老人吃得好吃出健康,她不知增加多少的付出与辛劳,那一碗碗一盘盘都是她睡半夜起五更熬出来的呀!”

荣工说:“或许是我今世积了徳的缘故吧,老了老了,上天给我派了一个心灵手巧的好保姆,让我俩享受晚年。”

有人说现在顾保姆要主人先把保姆照顾好保姆才能服务周到。

邻居家的保姆告诉我:我们家主人完全把我们当自家人,我从心底里感恩不尽,自然诚恳服务;保姆如果摊上了老弱病残,性格急躁怪异难侍候的人,那也得努力工作,因为你既然选择了这个职业。

保姆,一个受人尊敬平凡而伟大的岗位。她爱抚人,慰安人心,让生活和谐快乐。老人需要保姆,孩子需要保姆,社会需要保姆,国家需要保姆。

我敬重邻居家的保姆!

日月如梭,一晃五年过去。

那天突然听到不幸,身板硬朗的荣老太太在去菜场路上不慎踩上个香蕉皮滑倒摔断了腿,流了很多血。

医院急救室里,荣老太太奄奄一息,姐姐脸朝外抽泣,弟弟拉着奶奶手不停地揉摸。老太太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对保姆说:“不要让荣工来看我,不要让他看到我现在这样,告诉他我回姥姥那去了。我把他交给你了……”保姆泣涕如雨。

哪位不文明的吃货,你啊,随意乱扔果皮垃圾,夺去了一条鲜活的生命!

从美国,从国内各地,包括新疆的孩子们,亲戚们,都回西安辛家庙给荣老太太送行。同时也给八十八岁的老爷子过米寿年。荣工对孩子们说:“老太太走了,你们也都各自回去吧。我也要走的,这是自然规律,以后我走了你们也不要回来,活着不麻烦别人,走了也不麻烦大家。不过我现在还走不了,有这位保姆呢,都放一百个心吧。”

荣工是个足不出户的人,但是离开西重所的老员工建立了一个辛家庙群,荣工乐了: 运动了一辈子了,老了要积蓄能量。有电视电脑,还有咱庙里的网,能知天下事。老伴去世打击很大,但是与保姆一家三人为伴也挺欣慰的。

“爷爷,奶奶没了,我也要走了。”姐姐敲打老人的背,说她要到北京上大学,眼睫毛挂着泪珠儿。“以后自有我妈还有我弟给您按摩捶背……”

“北京,梦想实现了。高兴你走也舍不得你走啊!不过这世界上舍不得的东西太多了。你奶没了,你远去了,过两年你弟也要远去的,自然呢,我也要走的。”荣工拉着姐姐的手说。

老人言中了,弟弟高二时就被新加坡的一个大学经过几轮考试,选上了,提供奖学金就读六年。荣工问弟弟你回来不?弟弟答“自然。”

弟弟出国的当夜,留下了一封信。

尊敬的爷爷:

小时候我常叠纸飞机,梦想翱翔天空飞出大山。

不满十六岁的我,从未做过出国留洋的梦。

是亲爱的妈妈把我们领进了您家。您和奶奶的言传身教,使我懂得了如何做人如何生活。

温馨的两千多个日日夜夜,让我渡过了最难忘的时光。

中国重型机械研究院,满院子里的花香味,书香纸墨味,还有浓浓人情味。

创造一百个中国第一,获得上百个发明专利,拥有百多位国家专家。

走出了省级高考状元,走进北大﹑淸华﹑科技大学少年班,走向欧美高等学府的比比皆是。

舍己救人,拾金不昧,救灾捐款,扶贫送物的事迹,让我耳濡目染,幼小的心灵就播下宽容、体谅、善意﹑好心的种子。

那天,我听到院子里几位老人在攀谈﹕有了三十年改革开放的成果,国家实力的迅猛提升,才有今天凭实力的话语权﹔创新到了今天,国际上可借鉴的东西已经不多了,水涨船高,咱研究院继续创新之路在何方?

鬓白未敢忘忧国。这些言语唇齿留香,渗人心肺。

中国重型机械研究院啊,精神文明的模范小区!人文交融则不越规矩,奇迹盖世而儒雅低调,一座炼人的熔炉,育人的学校。在您的熏陶下,山里娃自然茁壮成长……

弟弟远航了,荣工悄然长眠,慈祥脸上挂着微笑,手里还捏着这封信。

保姆配合荣家人送走了荣工,退掉了研究所的房子,恋恋不舍地离开了重型院这个抚育自己孩子成人的温馨的小区。我以为她回了老家,谁知两个月后在辛家庙一家银行门口遇上了她,还是白素的衣着,不过领上多了银行职员们常见的那种围巾,白莲飘逸着红绿蓝丝带,出污泥而不染。她主动告诉我,给银行当保姆来着,并指指手上的抹布:“搞卫生,增加点收入寄给北京女儿。”我本想说缺钱言语,忽见一辆宝马车停在跟前,下来一男子要拉保姆走。怕我误会,那男子说:“这女子前天捡了我钱包,几万元现金一对钻石戒子和好几个存款卡呢,她交给了银行,拾金不昧的好人!我失而复得感激她,不让她在这打工搞卫生,去我公司当财务总监。你看看她死活不去,这不我今日个绑架也得把她绑去,否则家里老板娘饶不了我的。”

保姆说:“捡了钱包打开一看,全是钱,把我吓傻了,赶忙交给领导。”她又对那老板说:“我哪里会当总监,我只会当保姆呢。”

“保姆就保姆吧,只要进我公司门,你就是总监保姆。”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到保姆。确切的消息告诉我,她没有去当总监保姆; 不确切的消息是她没有去北京,也没有去新加坡。她去哪儿了?回她的镇巴老家了?

“穷乡僻壤穷山恶水要改造呢!”保姆的话久久地留在了我的脑海里。后来听说,她回到她的老家,开办了一家保姆公司;她儿子自然也被她召回老家,我在网络上搜寻到,她儿子“自然”办的“感恩保姆网”的点击率越来越高。

时间过去了一年、两年、无数的年月日,一直到今天,到现在,我耳朵里不时响着保姆之歌,我眼前还停留着这位会学习能吃苦邻居家的保姆……


(作者简介:刘世浩,84岁,系重型机械厂离休干部,原解放军报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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