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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凡玉:北方茶事

 石榴花文艺 2020-05-21

北方茶事

  文/史凡玉

一、杂货铺的茶 

 我说的这个杂货铺是特指的。不是那种什么都卖乱糟糟的百货店,而是那种还算整齐、整洁和安静的茶铺。当然和那些高档的茶座、茶馆、茶吧相比,显然又不是一个档次。它也混杂,近乎没有一丝的浪漫情调和暧昧的感觉。没关系,因为不是一个等级就用不着去作比较。喝完茶,从那个地方出来,心情却异常得好。几天后,那种砸吧嘴的回味依然清晰。绵长悠远,回味不尽,又是其他茶社不能给的。因此在这样的环境里喝茶只能特指了,算是我喝茶的一个去处吧。

比如去人民路孙师傅的表行修表。临了,主人非但不收修表的工钱,还讨了一杯热乎乎的绿茶。聊聊天,说说家长里短,那清清的茶水就非同茶水了。褪去了往日的客套,赢得了普通人之间的包容和温情。凤凰路老袁的烟酒批发商店里,在一层层排放烟酒的柜子边的一角,落着个一米多长的茶几。茶几围圈排放着几张塑料的青色圆凳,这是店主专为客人准备的,也是他们闲暇休息的地方。茶几的一端高高低低胖胖瘦瘦地摆着各种各样的茶具,这些茶具虽不算讲究,但也丁是丁卯是卯,各有各的主。有紫砂壶,有精致的瓷具,还有透明的玻璃杯。袁老板只喝花茶,手里时常捧着个玻璃杯,透过弧形的玻璃,几瓣茶叶随意飘散着。很难说清楚,一杯清清的茉莉花茶,竟也被这位憨实的中年人喝得有声有色。喝到高兴时,冷不防吼一句高亢的秦腔,香啊!有板有眼。到底如何香?或许只有他自知了。他媳妇平素肠胃不好,喜欢喝点普洱红茶,养养胃,算个有年景的喝茶人。这女人知道我父亲身体不好就送我黑茶让我父亲喝,说是能降血脂。如此,老袁店的这方天地一般就交给他那美人般的媳妇了。每次来,这个方寸不大的地方就像一个舞台,被袁老板的媳妇施展得游刃有余。那双纤纤玉手在高山流水中来回穿梭,让这个不算隐蔽的小空间,多了些柔媚的色彩,但绝对是艳阳高照的那种。在这般阳光明媚的天池里,一个抬头,一个转身,彼此的眉神,传递着依旧是多年来的友谊和真诚。坐在那里,一杯杯地只管喝,不用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听着他们买卖生意就够了。偶尔进来个熟客,有趣地调侃几句,这一挑拨,邪风来劲,嘴里的茶水就别有一番风味了。

 晚饭后随意散步,无意间发现朋友的车停在一个新开辟的马路边。寻着车走近,旁边有个美容车行。一进店门,一排排木质的桌椅把店面点缀的清雅别致。在这个二百多平米的店里,除了琳琅满目各种车饰品外,还有种特殊的气息在空间里弥漫和伸展。曲径通幽,不得不探身去寻个究竟。呀,一个挺特别的地方——小茶铺。车饰行里套着茶铺,惊奇之外就是惊喜了。虽第一次见到如此“套装”,依然亲切。似乎每个呼吸,透着闲散随意的气息。走进去,房间的拐角,见朋友和店老板正坐在低矮的沙发里喝茶读报。见我来了,自然重沏新茶。眼前更具独特的茶具让我耳目一新,继而被店主娴熟的动作弄得眼花缭乱。店老板一身休闲打扮,姓沈,山东人。白白净净的脸上架了一副白边眼镜,像个刚走出校门的大学生。从他沏茶嗅茶品茶一系列熟稔连贯动作里,就可知这是一个懂茶的人。难怪在车饰店里,还专门插进来一个茶座的位置,这样的玩法,能发财吗?沈老板翻转着手里的茶杯,神情自若。喝茶就是喝茶,无需去询问这买卖做得如何,单单主人这样生活的态度和淡然的心境,与买卖的好坏又有多少相干呢。起身转了转,绕有兴趣地欣赏茶座一旁古色古香的茶柜里摆放的茶叶,品类真不少,各色各样,几乎收纳了全国各地的茶叶。

 细水纯净,云里雾里,我被灌了三种茶,观音、普洱、红茶。当时还怕这样的好茶水放在肚里搅乱了各自的味道,没想到口味更加独特、清新了。时间一如眼前滴滴答答的流水,欢畅淋漓。临走,沈老板执意拿白茶相送,因着太晚,没时间泡了。否则,还要好茶好喝,来个一醉方休才好。我会意地笑了。醉意的的笑容把个夜幕染成了五颜六色。

茶馆茶社茶吧在如今的都市里比比皆是,营造的环境越来越高级,虽然都是喝茶的好去处,但对于老百姓还是难以消受。有些茶馆不再像过去那样大大方方摆放桌椅和明码标价了,暗藏着怎样的玄机不得而知,反正一杯普通的茶也涨至百元多了。老百姓过日子图个实惠,心里舒坦,何必要花那个冤枉钱。

说到喝茶,我们北方人还无法和好茶的南方人相比。但对于茶,普通百姓已经开始接受并真正欢饮起来了。饮的不光是随意随性的一种痛快,也是生活精致乐趣的提升。在漫长的岁月里,喝茶这档子事已从过去的牛饮转换成一种品味。

二、 农家茶

 竹下忘言对茶饮,全胜羽客醉流霞。对懂茶爱茶的人来说,喝茶是雅事,具有很丰富的文化内涵,能显示出一个人生活的情调和品位。而对农家人来说,喝茶就是为了解渴,是一种简单的生活方式和习惯。一日,在农贸市场,看到一个卖菜的汉子,蹲在红红绿绿的菜堆里,探出半个身子。只见他手里端着个大大的茶缸,茶缸是塑料的,上面落有手指的泥巴印。汉子仰起脖,无拘无束的喝着茶。只听到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饮茶声,不由得过往的人驻足、观望。好似一道别样的风景。他喝完了,抹抹嘴,那痛快的神情比任何好茶还要香。记得小时候父亲下工回来,来不及脱去汗水湿透的上衣,急急泡上一壶茶。茶很贱,几块钱一斤。刚泡下,父亲就端起滚烫的茶壶,嘴对着壶嘴吸溜起来。现在回想起来,那声音除了动听就是香,是天底下第一美味。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喝茶,真正得了茶的真味吧!

经常去乡下。农家小院里,几片翠竹,几份闲情。在紫藤缠绕的篱笆旁,石桌上,摆放着一壶粗茶。夕阳西下,院落野花自在地绽放着,小猫舒坦地窝在一角。乡下人,不管家里光景如何,以茶为贵,待客必茶。这虽是多年的俗礼,农家人照样不能怠慢。无论农忙还是农闲,喝茶是大事,时时少不了。一是茶能解渴,二是心底纯朴的农人对人特别尊重,谁来都是贵客。打开茶叶桶,无论捏起是一把粗茶,还是好茶,倒在一个有盖的茶缸里,让茶叶在滚烫的水里翻腾。虽然看不惯用手捏茶,但慢慢入乡随俗也就习惯了。粗大的叶子,在粗瓷茶杯里慢慢铺开。不一会儿,一杯浓茶被主人送到手里。热乎的杯子,暖热了一双冰手。手传递过来一种温度,很快整个身体也暖起来。主人嘘寒问暖,一边不时的给杯子里续水。水是自家井里的,清澈甘甜,泡出的茶叶自然有种特别的味道。农忙时,地头边,常见三两个农人围坐在一起喝茶。路过的人只要能搭讪,也会被邀请一番。开轩面场圃,把茶话桑麻。最喜欢听主人讲农事:头伏萝卜二伏芥,三伏种白菜。三分种,七分管。春夏秋冬谁家的地种得好,谁家媳妇如何孝敬公婆,谁家的娃娃上的什么学校等等,说者有滋有味,听者眼睛瞪得圆溜溜,每一出就像谈论自家的事。偶尔也谈国家大事,虽然说的和自己沾不上边,但也兴趣盎然。也怪,无论什么主题,他们的言语里没有丝毫的抱怨和讥讽,多的是善意的理解。他们与人不设防,从他们自足自乐的笑声里,让人感悟最多的是敞亮。如同门前宽阔的一片麦地。望一眼,心也宽了。

前几日被朋友邀去她家喝功夫茶。朋友是有身份的人,家里富丽堂皇,挂满了名人字画。我知道功夫茶泡饮繁琐,对水和茶具的要求十分讲究。喝的大多是铁观音、乌龙等上品茶,寻常人怎会天天享用?能有此机会品味,自然乐哉悠哉。在主人指定的位置屁股刚挨住沙发,朋友就得意地讲起来。诺,她用眼神示意正使用的一套茶壶茶杯,这是地道的宜兴紫砂壶,先生好几千块买的呢!还有这茶叶也是先生刚从福建特意买回来的。随后,她拿出一个精致的茶叶桶,你看这一点点,她用勺子勾起一撮茶叶让我看。可晓得,好几千呢。端起铜钱般大小的宜兴茶杯,我突然有些不自在起来。手开始有些发颤,生怕抓不好落在地上,给人家摔了,吓得我大气也不敢喘。心里来回翻腾,搞不清楚朋友是在夸茶壶好还是夸她家的钱多呢?喝茶是一种难得的悠闲享受,来不得浮躁和做作,而朋友絮絮叨叨的话语让我不知是点头还是摇头了,刻意的笑容机械地一会收一会放。面对这般的好茶我喝出了一身虚汗,没觉出这等好茶有什么别样的韵味。这哪是喝茶啊明明是显阔罢了。这样的喝茶我是再也不敢应邀了。

网上冲浪时曾看到一句佛语:茶通仙。灵然有妙理。想想,喝茶图的不就是一种心情吗?茶的好坏,并不在于你喝的是什么,而取决于喝茶的兴味。如好友相逢、知己偶遇,与趣味相投的朋友,在饥渴、在劳累、在高兴、在想喝的时候,无论喝什么茶,怎么喝都无关紧要,哪怕是天底下最简单最便宜的一碗粗茶,它也胜过了如仙的上品茶香。

在愈来愈有压力的生存空间里,或许我们需要觅求的是一份真正的心灵放松,渴望的是一味甘泉的滋润。也因此,郊区的农家乐如雨后竹笋般一个个冒了出来。节假日,城里人来到乡下,寻找心的释放点,让疲惫的身体慢慢放松。岂不知竹篱笆,火炕头,粗茶里,也有一份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恬静和洒脱呢!所以喝茶,就不单单是一个固定的模式了。可以走出茶楼,来到农家院落、田野溪边、大自然里。因为真正的品茶,总会像丝丝春雨,轻轻地洒落在我们的心间。

三、爷爷的花茶

 所有的花茶里,最记得香气灵鲜的茉莉花茶。那首老歌: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桠,又香又白人人夸。茉莉花呀茉莉花……

茉莉花茶,在北方是最常见的茶。小时候,最早接触的茶就是茉莉花茶。记得离我家不远,住着一个花茶爷爷,为什么叫花茶爷爷无从考证了。只知道花茶爷爷姓孙。孙爷爷对我们姐妹特别好,平日里有什么好吃的糕点都舍不得独自吃,留到我们放学。那天放学我照样先去他家,一推房门,嗅到一股清香。那时还不知道是茶叶发出来的。孙爷爷正眯着眼睛静静地靠在一个躺椅上,似睡非睡的样子,貌似正在做着一个美梦。顺着那道未曾闻过的香味,终于发现了爷爷身边平放的紫色茶壶。我用小手摸了摸,很烫。掀开茶盖,阒然一股清香味道微醺过来。也许那茶味太香,第一次闻到的缘故,不由得打了一个长长的喷嚏,这下惊醒了美梦中的爷爷。我发现他的眼神里含着莹莹的亮光,样子好像从陈年旧事里刚刚苏醒。他努力地一次次睁开双眼,希望自己赶快走出来,给我们拿吃的。早先听别人讲过,孙爷爷的女人是个南方人,好像就是产花茶的地方。一个很遥远很神秘的地方。我没见过孙奶奶,但是孙爷爷泡的茉莉花茶就是奶奶家乡产的。后来知道,爷爷一喝茶就是想奶奶了,想奶奶的时候就会喝茶。孙爷爷习惯性拿出好吃的糕点塞在我们手上,然后小心把茶壶端起来,呷一口,很陶醉的样子,连脸上的皱纹一道道舒展开来。就像那撮茶叶,一片片被沏化了。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呷茶,懵懂的我连忙凑到跟前,问什么味道。爷爷慢悠悠地回答,清香绝尘的香!说着爷爷伸过茶壶,让我也尝一口。我砸吧着嘴,说实在没有爷爷说的那么香,但爷爷醉悠悠的神态让我着迷。

从那个时候,我就坚定地认为茉莉花茶是天底下最好的茶了。很多年,只要看到花茶,我就会想起孙爷爷。再去爷爷家就不单单为了吃东西了,看爷爷喝茶才是我最感兴趣的。爷爷年龄大了,胡子白了,牙齿也稀疏了,但他照样每天喝茉莉花茶。有时候用皱皱巴巴的手打着拍子还哼起小调: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开,比也比不过它……他说那首歌是奶奶最喜欢听的。奶奶走的时候,孙爷爷还很年轻,但爷爷一直没再续娶。因为在他的心里只装着这个南方小女人。女人是在旧年南方战时认识爷爷的,那个时候爷爷是个威武的军人。为了能和爷爷在一起,女人跋山涉水,趟过了阻挡他们的长江,不远千里来到了北方,做了孙奶奶。时光无法倒流,我只有靠想象咂摸和咀嚼他们不老天荒的爱情传奇。因着这样的情结,多少年来,我也希望将来能和花茶有个美丽的邂逅。哪怕只是一丝一缕的感觉。然而,长大后我没有遇到像孙爷爷那般痴情的男人,但我却依然钟爱着花茶,期待着和她心有灵犀的那一天。花茶的清纯,让人无法遗忘。爷爷那句“清香绝尘的香”让我一生回味。正如有人这么评价,花茶是诗一般的茶叶,融茶味之美,鲜花之香于一体。

 受爷爷的影响,我也慢慢喝花茶尤其茉莉花茶。那是一个午后,我独自坐在窗前品花品茶。开水沏时,卷缩的叶儿袅袅舒展,几朵白色花瓣静静悬在水中,一种缥缈空灵之意忽而香气鲜美,忽而浓厚清高。一米阳光透过玻璃窗闲散射进来,恍惚间,对面端坐着一位美丽的女子,插着满头的茉莉花。她是当年的孙奶奶么?见过奶奶的照片,茉莉般清澈婉约的女子,怪不得快百岁的孙爷爷到现在还念念不忘她。似曾相识的对视,只有无语。那个下午,与茶花奶奶无意的邂逅,让那杯花茶,芳菲四溢,唯美飘逸,犹如天上人间。

爷爷的花茶,随着时间的渐流即将成为久远的事,一如爷爷家的老式家具,古旧、黯淡和斑驳,没有了往昔的艳丽色彩。前几日回家,看到父亲正在品熟普洱,喝得小心,喝得金贵。心头莫名地失落起来。或许只有像孙爷爷那样的人还在心窝窝里怀揣着花茶,永远像珍视自己心爱的女人那般宠花茶了。

阳春三月,在西湖梅家坞茶山上的一座庭院里,大家围坐在一起品茶。当西湖美女把清澈的茶水一一放到客人手里转身的时候,一个随行的北方人,突然不满的朝她大叫起来,什么茶?一点味也没有,还不如我们家的花茶好喝呢。他的躁动让西湖美女哭笑不得。我想那个男人心里,一定也藏着个花茶一样的女人吧!

花茶的味道,仿佛又沥沥清晰起来。

(作者:史凡玉,自由撰稿人。先后在杂志《鹿鸣》、《百花园》,报纸《西安日报》发表散文和小小说;散文“古巷掠影”获得西安日报西岳副刊《西安城·西安人》征文优秀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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