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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着蛙声入眠

 蓝天月鸟 2020-05-22
蛙声,如一张针脚细密得没有缝隙的声毯,从门前的秧田铺开,铺向远处的墨色里。

每个音节都短促,响亮,像四二拍中的8分音符或16分音符,有力,没有拖音,却也显出高低抑扬。众蛙自由练唱时,像极了班里孩子们的自由朗读,一任音符乱滚,却错落有韵;分部合唱时,配合又极默契,长短快慢,情展意敛,都把控无误,完美呈现;同频齐唱时,总有几只蛙离群独歌,声音浑厚,沧桑,如辽阔平川里突兀几座古峰,奇谲,艳寂。我猜想,那些脱群独立发声的蛙,很可能是乐队的指挥,或是领唱,或是正在口授心传的蛙族老艺术家,正在传递一种神秘的巫语。虽然我听不懂,但稻秧肯定能懂,蔬菜肯定能懂,山上的一草一木,地里的一苗一果肯定都能听懂。每夜的音乐盛会,它们就是忠实的观众,明天,它们一定又会壮硕几分。

一场蛙乐风暴,让耳朵的庞杂喧嚣被洗劫一空,只余天籁。今夜,我应该好眠。

然而,再逢久别多年的乡村夏夜舞台,重回童年的母腹子宫,兴奋与悸动纷涌而出,稀释着我本就不多的睡意。

突然想到今年那些还乡的乡亲,是否也沉浸在穿透尘世轰鸣的蛙声里?沉浸在散发着亲密与新鲜气息的氛围里?

几月前,曾在繁华中流浪的他们,突然接到因为疫情停工停产的通知,突然从奔驰的时代中被喊回,直至今日。在蛙声的急管繁弦里,他们,是否仍有一丝意难平?

当初始还家,第一天,“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亲人围炉,共话巴山;第二天,检视居所,打扫除尘;第三天,串门访邻,话别叙旧;第四天,规划生活,购买用品;……每一天都是那么新鲜,那么简洁。不用光速奔跑,没有晨昏颠倒,每天只需跟上蜗牛的步伐,和着桃芽舒腰的节奏行走。逗逗屋檐下筑窝的鸟雀,房前屋后的桃红;喝喝散发着泥土气味的井水,看看水田里的粼粼波光。一切都是漂流后的抚慰,都是孤独后的温暖,都是沧桑后的婉柔。梦中虚拟过无数回的还乡终于变成了现实,那么安全,那么亲好。

渐渐地,疫情形势变得严峻起来,大家开始宅居不出,虽有丝丝恐慌,但也被空山野水的旷远消解了不少。每个人都在安慰自己:等吧,等疫情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

然而,这一次的等待却很漫长,漫长得疫情都缓解了,打工候鸟们还等不到出发返程的日子。

桃花开了,梨花谢了,无数的小蝌蚪都变成青蛙了,复工的消息仍迟迟未来。据说是没有订单,据说是资金周转不灵,据说是厂子彻底停产,据说是公司已经倒闭,据说是原来的包工头也揽不到活了……总之,那曾经让自己的腰包鼓胀过的异乡,那曾经让自己开阔了视野的广场,似乎真的回不去了。

三十年前,自己的身板还健硕挺拔,浑身有的是劲儿,心中有的是激情,随时都能收到异乡的工地厂房里抛出的橄榄枝;如今啊,身体已过天命之年,身体的力量已成为城市建设中的“鸡肋”。虽然原单位、旧老板曾照顾着往日的勤奋与情分,慷慨地保留过自己的岗位,然而,疫情席卷,不少行业受伤,僧多粥少的用工机会在青壮年那里都供不应求,怎可能来青睐已经为城市淌干了华年汁夜、只余下垂垂瘦躯的自己?

今天,还留在村里倾听蛙声的,大多是第一代打工族,他们已经从年轻的山巅跌落苍老的深沟。曾经,他们用自己打工储蓄的收入在村里修了新房,他们的下一代,由于当年自己的出走,使家庭教育缺失,除了个别的考了大学,拥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外,绝大多数沿袭了他们漂泊打工的命运,但略有不同的是,这些后辈大多被同化成城镇居民,稍有能力的几乎都在城里镇上买房安家,在他们的当下与未来的人生规划里,几乎已经没有“还乡”这个概念了。然而,由于城镇生活与后代教育的高成本,使得他们不仅无力给予父辈们基本的赡养保证,甚至还继续着啃老,让父辈们不得不继续压榨自己所剩无多的能量,来继续补贴他们。

也许逃离的愿望仍在胸膛翻滚,但这一次真的逃无所逃了。即将成为第二代留守老人的乡亲,开始捡拾起生疏数十年的耕作技术。

当第一声蛙鸣时,乡亲们就已将锈蚀的锄头镰刀磨光,刈除掉丛生茂密的杂草,一点点翻松板结的土地,将田里抽上水,开始播种育苗。

到蛙声四起时,村里已经秧苗青青,玉米茎叶苍翠,瓜架菜棚陈兵列阵。他们回到祖祖辈辈的修行道场里,回到上苍赐予的天然摇篮,并不难适应,闲时话家常,忙时去田畴,日子自有一番得意。

“薄暮蛙声连晓闹,今年田稻十分秋”。幸而有土地,有蛙声,有禾苗的芳香,安抚着远归人内心的不安。

万蛙齐鸣,正释放着一种壮阔的放浪,一种宏大的激越。我实在寻不回睡意,索性摸黑走进屋旁的一小块菜地,西红柿花的气息直冲鼻翼,借着手机亮光,弯腰,看见鲜嫩的四季豆角、黄瓜藏于叶下,心竟如偷菜贼一样怦怦直跳,虽然自己本就是菜地的主人。

起身,举目,便望见大约十米远的坡坎上的一座房屋,屋前洒落着一片丰沛柔和的灯光,这是邻居毛哥家。他已还乡几月,早就在一边种地,一边养鸡鸭鹅,两三个月前孵化的禽雏如今已长成比较成熟的形体。他跟所有还乡的乡亲一样,仍在用力地活。

环顾四望,夜色里,几家灯火,几家安详。

不知乡村的命运会不会随着第一代打工乡民的回归再现起伏跌宕?不知这些乡亲还能扛得动犁铧几年?不知将来谁又来接管他们的稻田与菜园?

蛙声高扬,落下,落在每一家的门前、屋顶上,也随着月光穿窗而入,钻进枕中。我正欲入眠,只听见数声“归贵阳鸟”(阳雀)的啼叫,正穿透蛙鸣而来。

不如归去。

这何尝不是一个村子的呼唤?归去,枕着蛙声入眠,醒来,看村庄变得圆润丰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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