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部《红楼梦》，道尽世间百态。 有人爱其摹人细腻，情态如活；有人爱其谈论高妙，融汇三教；有人却爱其道尽富贵人家一饮一食，雅致悦人…… 总之，你需要什么，《红楼梦》似乎都可以给你。 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 不管什么人，都要面对生活。 茶，成为生活必备，自然是南方人的事。 不过，大一统的帝国、不息的舟车，却把这南方人的日常物件带给了天下。人来物往，茶来酒往，饮茶以及相关的种种讲究，逐渐成为达官显贵重要的生活组成部分。 十八世纪的北京，是中国传统文化集大成的时代，是《红楼梦》出现的时代，是《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生活、见闻的时代。 曹雪芹家族，包括他的舅爷李煦家族，历宦广东、江西、福建、浙江、江苏诸地。巧得很，这些地方不仅经济发达，文化繁荣，又都是产茶之名区，饮茶之佳地。 李煦就曾经专门送茶树给曹寅：洋茶、滇茶各一株。花开时节，李煦还请曹寅作诗咏之。曹寅《竹村大理寄洋茶、滇茶二本，置西轩中，花开索诗，漫题二首》云： 琼岛春寒璧缬衣，马嵬尘土践杨妃。 千金笑斗吴宫草，八茧愁荒织女机。 腻眼新晴披绰约，欹床清赏入精微。 由来子墨轻标榜，玉茗风流绝世稀。 首句，曹寅自注：“本地单瓣者，呼为‘杨妃’，山茶开易谢。”本地二字，想来就指南京、扬州一带。 曹雪芹早年江南生活十四年，以曹家、李煦的声势，当地茶、外地茶、外国茶，想来见闻自是不少；归京之后，五六家王府亲友，来往馈送，对茶之一道自然愈发熟稔。 北京人常说——人家为什么写得出？人家吃过、见过。 吃过、见过，是最根本的原因。 没有吃过、见过，单凭想象啦，兴会啦，虚构啦，那些精巧的词汇，就如同农人进城的吹嘘。 《红楼梦》第一回即两出“茶”字：“士隐……自与雨村携手来至书房中。小童献茶。”“须臾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 林黛玉一入贾府，曹雪芹就先写了南北方不同的饮茶习惯，见第三回： 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因而接了茶。早见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盥手毕，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 饭后，过一时吃茶，自是科学的方法；饭后，先用茶水漱口，后用茶水助消化，自是大族的风气。 如此写法，不仅让人想起王敦如厕吃枣的事情。 茶是生活的基本元素，甚至连鹦鹉都知道：“姑娘回来了，快倒茶来！” 不必说太虚环境里充满象征色彩的千红一窟，就贾府中人，黛玉有上好的龙井，妙玉有六安、老君眉，宝玉常备女儿茶、普洱茶，王熙凤还送给诸姐妹暹罗国进贡的洋茶。 龙井出浙江杭州，六安出安徽六安，老君眉出福建，女儿、普洱是云南的茶种，也就是李煦送给曹寅的“滇茶”。 传统时代，国人食肉少，胖子自然少，清朝人却不然。自东北入关的清人忘不了家乡的味道，他们最喜猪肉，祭祀、生活不忘此物。张家口外皇家的牧场、东北地区的种种野味……大量的肉食被送入北京。官贵之家用普洱消食，如《红楼梦》第六十三回写： 宝玉忙笑道：“妈妈说的是……今儿因吃了面怕停住食，所以多顽一会子。”林之孝家的又向袭人等笑说：“该沏些个普洱茶吃。”袭人、晴雯二人忙笑说：“沏了一盄子女儿茶，已经吃过两碗了。大娘也尝一碗，都是现成的。”说着，晴雯便倒了一碗来。 清人张泓《滇南新语》:“普茶珍品,则有毛尖、芽茶、女儿之号。”同时阮福《普洱茶记》则云:“大而圆者,名紧团茶；小而圆者,名女儿茶。” 调和阴阳，刚柔相济。好茶是冲出来的。 就像宇宙二气相依存在一样，好茶须得好水激发。国人饮茶最重水。 雪水最佳，不得恒有；雨水次之；泉水又次之；井水为下。 按现代科学的说法，雪水、雨水算是蒸馏水，其中没有任何杂质。 古时候，空气干净的情况下，这是高纯净水源，沏茶出来，自然轻浮甘醇。 妙玉请贾母喝茶用陈年雨水，请宝钗、黛玉则用梅花雪水，更借梅花一点自然香气。又因雪水寒，所以需要埋于地下、用时间滤去寒气。 很多人听过乾隆皇帝“国不可一日无君，君不可一日无茶”的说法，以及他打银斗量天下名泉、定玉泉水为天下第一的故事。 曹雪芹生活、写作的寿安山樱桃沟内，即出名泉。从正白旗到水源头，一路泉眼十数，水源头水则由地下入玉泉山，自玉泉喷涌而出。博闻广记的曹雪芹当是知道此等道理的。
美食美器，文质彬彬。中国人最是重视内容，也重视外形、重视搭配。 好茶，还得好器具来搭。 栊翠庵品茶一回，曹雪芹将文人的饮茶配器“调侃”一番。看他写妙玉与贾母奉茶： 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与贾母……然后众人都是一色官窑脱胎填白盖碗。 不懂瓷器，看不懂这里的奥妙。 乾隆时人朱琰《陶说》称，明瓷首重成化，成化瓷则“以五彩为最，酒杯以鸡缸为最。神宗时，尚食御前，成杯一双，值十万，当时已贵重如此”。 脱胎，是一种细白超薄瓷，薄到似乎只剩瓷釉、胎坯若脱的样子，故名。填白，一般认为即“甜白”，指瓷器釉色细腻，如白糖一般。 “妙玉另拿出两只杯来”：给宝钗喝茶用的叫作瓠瓟斝、给黛玉喝茶用的叫作点犀䀉。又把自己常用的绿玉斗递给宝玉——男女有别，这点小心思，就是修行者妙玉心中的不安，就是她“云空未必空”的落处。 按照宝玉的说法：“他两个就用那样古玩奇珍……自然把那金玉珠宝一概贬为俗器了”，可知绿玉斗是玉器制品，而瓠瓟斝（斝，古代青铜制的酒器，圆口，三足）、点犀䀉（《扬子·方言》：“椀，谓之䀉。”椀，即碗。）这两只杯子则是陶瓷仿古器。曹雪芹甚至给瓠瓟斝缀上了“晋王恺珍玩”、“宋元丰五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的名头。 这哪里是贵家小姐的架势？皇宫里也不过如此。曹雪芹处处以半僭越的姿势写作，暗示书中道理，人人不外。 不过，宝玉最终没有用那只斗。听了宝玉的奉承，妙玉寻出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的整雕竹根“大海”出来，随后，又发了一章高论： “岂不闻‘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骡了’。你吃这一海便成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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