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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文主义思潮与人性的复苏

 森林一叶 2020-05-23

文艺复兴可以说主要是一场古典文化复兴运动,就是以复兴古希腊、古罗马文化为主旨。在这场运动中产生了一种非常重要的思潮,就是人文主义思潮,而那些主张复兴和弘扬古典人文学的人,就被称为人文主义者,即Humanist。人文学是当时特定的一个术语,用拉丁文表述,就是Humanitas。人文学主要是指古希腊罗马的修辞学、文法、历史、诗歌、伦理学以及文学艺术这样一些东西,比较接近我们今天所称的人文学科。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学主要是指狭义的人文学科,但是它不包括科学和哲学。

它不包括科学的理由很简单,因为科学是研究自然的,这种研究自然的学问与提高一个人的人文素质是没有关系的。即使在今天,我们仍然认为科学不属于人文学科。我们今天仍然承认,一个人掌握了再多的科学知识,他的道德状态、审美情趣和文化品位并不见得就会提高,这就是我们常说的“有知识无文化”的情况。在当今社会中,这种“有知识无文化”的人很多。现在大学批量生产这样的人,你掌握了一门科技知识,有了一技之长,但是这仅仅只是一门技术专长而已,就和古代一个人掌握了打铁的技术、酿酒的技术、制皮革的技术一样,它并不会直接影响到一个人的人文素质。因为科学技术主要是研究如何改变自然世界的知识,它不关心如何改变和提高人自身的素质。后者是人文学的事情,提高自己的文化品位、道德状况、审美情趣,那是人文学的宗旨。人文学主要是提高人的主观修养的学问,而科学则是教给人一些认识自然、改造自然的工具或手段。你运用这些科技手段可以征服自然,但是你再怎么征服自然,也无法改变你自身的精神状态。人文学则恰恰相反,它的目标在于改变人自身,提高人的文化品位和情趣,因此它当然不应该包括自然科学。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知识分子都非常推崇古典意义上的人文学,而此较轻视自然科学,他们的兴趣主要在于提高人的文化品位和情趣,而不在于改造自然界。

另一方面,他们也比较轻视哲学,为什么要轻视哲学呢?这是因为一个特殊的背景情况。当时的哲学就是指中世纪占统治地位的经院哲学,经院哲学所探讨的一些问题都是烦琐而晦涩的,比如上帝存在的问题、一个针尖上能站几个天使的问题、共相是先于还是寓于具体事物而存在的问题,等等,属于虚无缥缈的形而上学。不仅不能用来改造自然界,也不能用来改善现实状况和提高人自身。所以人文主义者就要用一种感性的人文学来否定和超越这种枯燥抽象的、形而上学的经院哲学。到了15、16世纪的时候,亚里土多德的三段论已经被经院哲学用滥了,什么问题都要通过大前提、小前提来加以演绎,完全没有人情味。人文主义者对此深感厌恶,他们正是要通过弘扬人文学来对抗经院哲学。正是因为如此,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中指出,文艺复兴时代在文学艺术方面的成就琳琅满目,但是在科学和哲学方面却是一个不长果实的时代。

科学和哲学是从什么时代开始振兴的呢?是在17世纪,17世纪是西方科学和哲学振兴的时代,它被西方人称为“天才的时代”。在科学方面,出现了一大批伟大的科学家,例如伽利略(他的后半生是在17世纪)、开普勒、惠更斯、波义耳,特别是牛顿,这些伟大的科学家都是生活在17世纪,所以17世纪的自然科学迅猛崛起。同样,17世纪也是哲学勃兴的时代,弗兰西斯·培根、霍布斯、洛克、笛卡尔、斯宾诺莎等伟大的哲学家也都是活跃在17世纪。然而在15、16世纪,科学和哲学方面的成就却非常有限,屈指可数的几个杰出人物就是哥白尼、布鲁诺、蒙田等。哥白尼一直到临终前才敢发表自己的《天体运行论》,布鲁诺因为坚持“日心说”被烧死在罗马的鲜花广场,还有一些人也因为科学思想而被斥为“异端”。但是15、16世纪在人文学或文学艺术方面的成就确实是琳琅满目。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者以弘扬古希腊罗马的人文学为已任,在他们的倡导下,意大利和整个拉丁文化圈掀起了一股复兴古希腊罗马文化的热潮。出现了一大批杰出的诗人、艺术家、文学家。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人物有彼特拉克、薄伽丘、拉伯雷、塞万提斯、乔托、波提切利、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提香等等。这些人都是诗人、文学家和艺术家,都是人文学者或人文主义者。

这些人文主义者的作品具有什么样的特点呢?我觉得,首先他们的作品从内容上说很明确地宣扬人们要热爱现实生活,不要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理想而放弃对现世幸福的追求。这可以说是人文主义的一面旗帜,它主张人应该理直气壮地去满足人性的欲望。人文主义者并不会公然地反对基督教信仰和罗马教会,他们仍然是基督徒,对于他们来说,基督教信仰和罗马教会的权威性是不能怀疑的,那个时候的人文主义者是不可能站在无神论立场上的。他们的目的只是想把基督教变成具有更多人情味和世俗色彩的宗教,让基督教多一点儿人情味,少一点儿神圣性;多一点儿尘世色彩,少一点儿天国气味。这就是人文主义的基本宗旨。我们可以看到那个时代的文学家、艺术家的作品充分地表现了这一宗旨,比如说彼特拉克,他除了大力弘扬古典时代的修辞、文法之外,还创造了一种充满世俗色彩的新诗歌形式,即意大利“商籁体”(Sommet)或十四行诗。学文学的人都知道,英国和欧洲许多地方后来都很流行十四行诗这种艺术形式。彼特拉克的著名诗作《歌集》原本是写给他的恋人劳拉的,在这些诗歌中,他用一种民间的诗歌形式来赞美世俗的爱情。他认为男女之间的爱情是一种很美的东西,是人应该尽情去享受的东西,所以他公开地写诗去赞美它、讴歌它。没想到这种诗歌后来竟形成了一种新诗体,即十四行诗。

《西斯廷圣母》

这种人文关怀的特点在文艺复兴时期的那些艺术巨匠的作品中表现得更加清楚。例如达·芬奇的千古名作《蒙娜丽莎》,描绘的就是一位人间少妇,她充满了人间之美,充满了女性的魅力,使人一看到就会爱上她。还有拉斐尔的那些圣母像,其中最著名的如《西斯廷圣母》,在这些圣母画中,你看到的圣母是一个充满了人间温情的女性,而不像中世纪绘画所表现的那样,干瘪枯燥,满脸苦楚,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抽象女人。在中世纪,艺术家们把圣母画得越是干瘪抽象,越是不像一个女人,就越能够显示出圣母的神圣性。但是我们在拉斐尔的圣母像中却惊奇地看到,圣母完全就是一个充满了人间之美和女性魅力的少妇和慈母。

《维纳斯的诞生》

文艺复兴时期的另一位著名画家波提切利的作品就更加明显地表现了人间生活的幸福和美好,甚至带有一种诱惑的色彩。大家看看他的《维纳斯的诞生》、《春》这些绘画,那里面描绘的都是古希腊神话中的角色,充满了感性的魅力,而且以裸体的形式加以表现,充满了肉欲的色彩。虽然画的是一些神话人物,但是实际上表现的却是现实生活。在16世纪作家卡斯蒂利昂的《宫廷手册》中,典型地表现了人文主义讴歌现世生活、追求人间幸福的态度。这段话是这样说的:“再来想一想人的形体吧!它也可以称为一个小世界。…这个形体是最美丽绝伦的。美丽的天空,美丽的地球,美丽的海洋,美丽的河流,美丽的森林,美丽的树林、花园,美丽的城市、房屋、军队。总之,这种标志与圣洁之美是每一样事物奇妙的属性,而且可以或许这样说。每一样东西都有善和美。”

《春》

这些赞美之辞也许在我们今天看来是平淡无奇的,但是大家要注意到以前的时代是在赞美什么东西。在中世纪值得赞美的只有天国的景象,美真善只有在天国才有,因此中世纪的人很少会去赞美现世生活。但是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者的作品,无论是小说诗歌,还是绘画雕塑,都热情地讴歌了人间的美好生活,这是人文主义思潮的基本内涵。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才说人文主义的特点是以人间幸福取代天国理想,以人道主义取代神道主义,以人性取代神性,这是它的一个典型标志。

与此相应,人文主义者们公然主张人就应该理直气壮地去满足人的欲望,没有必要采取一种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方式。公开满足欲望,这一点有些像罗马人,这也是意大利人的特点,他们在享受人生方面从来就是敢为天下先。在彼特拉克以及其他很多人文主义者中间,流行着一段源于古罗马诗人的诗句:“我是人,人所具有的我都具有。”人所具有的七情六欲,我也同样具有,所以我应该理直气壮地去满足这些欲望。在古希腊罗马神话中,有一种神人同形同性的特点,诸神都与人一样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他们有着健美的身躯、姣好的面容,同时也有人的各种欲望。这些神自由自在地享受人间生活,放浪形骸,从来就没有什么罪孽感。但是在基督教世界,上帝和耶稣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圣徒们也都是一些禁欲主义者,他们使人感受到的始终是一种深重压抑的罪孽感和苦难感。因此,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的人文主义者的艺术作品除了赞美现世生活和人间幸福之外,还公然鼓励人去满足各种肉体欲望,不仅不要禁欲,甚至还提倡一种纵欲的生活态度。我们说,中世纪基督教的禁欲主义只是理论上的,事实上神职人员也在纵欲,只不过是在偷偷摸摸地干罢了。而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者们就明确主张,你不要说一套做一套,而应该怎么做就怎么说。你就应该像人一样地生活,公开地满足自已的各种欲望,这没有什么不好的。作为一个基督徒,固然要有天国理想,但是你首先是一个人。因此你应该先过好现世生活,享受人间幸福,这并不会影响你的天国理想。

正因为如此,所以文艺复兴时期的许多作品本身都带有一种放荡甚至诲淫的色彩,比如说薄伽丘的《十日谈》。《十日谈》一方面揭露了神职人员的蝇营狗苟勾当,揭露了他们说一套做一套的虚伪;但是另一方面也公然描写和赞美了人的性爱快乐,而且在价值上对这种快乐予以肯定。《十日谈》嘲笑神职人员偷偷摸摸的苟且之事,而主张人就应该公开地去满足欲望,没有必要偷偷摸摸地干。所以它的价值取向是很清楚的,它并不是指责神职人员去满足自己的欲望,而是指责他们不该偷偷摸摸地去做。正因为《十日谈》的这种倾向,所以它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被中国人当作禁书。记得当年我上大学时,一方面我们从中学开始就知道《十日谈》是刺破中世纪罗马教会堕落虚伪的一把利刃,是人文主义的一面伟大旗帜;但是另一方面,图书馆有这本书却从来不借给我们看。为什么?就因为这本书虽然揭露了中世纪罗马天主教会的虚伪,但是它却公然描写和讴歌性爱快乐,就像我们中国的《金瓶梅》一样,所以在某些正人君子看来具有诲淫的嫌疑。

薄伽丘的《十日谈》是这样的,拉伯雷的《巨人传》也是这样的,书中描写的巨人也要满足自己的各种欲望,想吃就吃,想喝就喝。至于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更是对中世纪的骑士理想进行了辛辣的讥讽。骑士理想是中世纪基督教文化的典型产物,而塞万提斯就是要对这种矫揉造作的骑士理想和柏拉图式的爱情进行嘲笑。总之,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者都对那种虚无缥缈的天国理想和莫名其妙的罪孽观念深恶痛绝,他们主张把这些中世纪的滑稽古怪的东西抛之九霄云外,像罗马人那样公开地去满足人的各种欲望,享受人间的幸福,而不要像罗马教会的神职人员那样鬼鬼祟祟。

从内容上来说,人文主义大力呼吁人应该过一种符合人性的生活,应该热爱现世生活,追求人间幸福;从形式上来说,人文主义旨在复兴古典文学艺术的那种唯美主义,刻意模仿和弘扬荷马的诗歌韵律、西塞罗的散文风格和古希腊罗马的造型艺术。这种唯美主义的形式是很难用语言来描述的,但是大家只要看看那些人文主义者的作品,比如彼特拉克的诗歌,拉斐尔、波提切利等人的绘画,我相信你们就会被其中的美感深深地打动。当你们欣赏这些作品时,一定会为它们巨大的魅力所折服,深深地被它们所吸引。这些作品能够紧紧地抓住你的感觉,摄住你的灵魂。它们的确引人入胜,这就是美。

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作品在唯美主义这一点上已经初露端倪,到后来发展到巴洛克艺术时,这种唯美主义达到了极端。你们可以看到文艺复兴时期的作品都非常注重突出人体的质感和感官冲击力,充满了强烈的肉欲色彩,甚至达到了一种夸张的程度,比如米开朗琪罗笔下的那些人物。它们就是要赞美现世生活和人体之美,尽可能地把它夸大,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学艺术所凸显的就是这种人性的特点。

文:赵林

来源:友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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