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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怎么讲:微型小说的叙述语态(下)

 虹72 2020-05-24

转自:小小说的刘海涛的博客

描写语言在内容和形式上的特征。

现在我们来看前苏联作家克拉夫琴科的作品《冰窟窿》。不同于《走出那“荒岛”》,这是一篇以描写为主要表现手段的微型小说佳作。

                            冰 窟 窿                克拉夫琴科

他坐在桌旁喝茶,倾听着风雪的呼啸。小木屋内暖烘洪的,灵敏的火苗跳动不停,给屋内洒满摇曳不定的昏暗光线。倏然,一阵响声传进屋来,火舌猛地一抖,险些儿被风吹灭。大门又砰的一声阖上了,响声也随之消失。一个女人出现在门口。她朝桌子走来,缓缓地在凳子上坐下。

“有何贵干?”他闷声闷气地问,伸手到衣袋里去摸烟。

女人抬起头,她脸上泪水直淌。

“她的脸怎么啦?莫非外面化雪了?”他暗想。

女人抽咽着,泣不成声地说:“我的安德留什卡呀……一清早就到林子里去了,这时候还没回来……”

“上哪儿去了?”

女人连忙又说了一遍。

“这么说,用得着我了?想起我来了。”他冒出这么两句,脸上露出一丝难看的讥笑。

她垂下头,默不作声。他使劲抽起烟来,深深吸了一口,便皱皱眉头,揉灭烟,狠狠扔在地上。他一只手撑住桌子站了起来,向房门走去,开始穿外衣。女人紧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当他从墙上取下猎枪,伸手去拉门把时,她也站了起来。

“坐下,”他说,“你不用去,难道还要叫我抱着两个人从林子里往回走吗?”

女人朝屋门呆望了一阵,然后站起身,走到窗前,微弱的光线照着窗外的一片地方,只见雪地上暴风雪在飞旋曾经有一段时间,她觉得自己是爱他的。可是来了个格奥尔基。这种事情也是生活中常有的。格奥尔基在这里只住了一年便走了。真是个自由自在的鸟儿!妇女们都劝她改嫁。够了,已经领教过了,她还嫁人干什么?阿利缅蒂·格奥尔基还不时寄些好东西,每逢节日寄来礼物。这说明还没有忘记她,还想着她,还会回来的……只要能把安德留什卡找回来就好了。他一定能把他找回来的。她还能去求谁呢?没人可求……既然他不可心,这能怪她吗……

她朝小屋四下看了看,在旁边的窗台上有一个信封,她拿起它,心理颇感惊讶:谁都知道他在世上是孑然一身。笔迹是她熟悉的。她回头张望了一下,使展开信纸,慢慢坐到凳子上,信是格奥尔基写的。

“你好!”他写道,“你大概是疯了。我要谈的事儿不多。你要我转寄给她的钱,我每次都如数寄去。大概这些钱对你来说是多余的?!你要我转寄的礼物,我也都寄给她了。出于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同情,我可怜你。可有什么办法呢?你不必太伤心,我会找到一个如意的娘们的。至于与她结婚,你死了这条心吧,她是一个倔强的女人,说良心话,我娶她是故意气你的。你还记得有一回你怎么当场抓住我的吗?我是坦率地向你说这些的。算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再见。格奥尔基。”

捏着信的手颓然落在膝盖上……

这时,房门大开。门坎上出现的是她的儿子安德留什卡。她向他奔去,紧搂着他哭起来。儿子用双手推开她的胸脯,吃力地蠕动着冻得发紫的嘴唇说道:

“叔叔还在那里……掉进冰窟窿里去了。他说要快点。”她飞跑出小屋。从小屋前可以清楚地望见小河。离河岸不远的河面上有一小圈黑水,浓得像一团焦油。小河的上方,暴风雪在放声悲嚎。

这篇作品在一个场面里,通过一条反转式情节链创造了3个人物。主人公“他”,表面上看来很孤僻,对生活的一切已感到冷漠。但他内心深处却充满了一种对弱者的爱和同情。他对爱情表现出了一种真正执着的追求。他明明知道了格奥尔基抢夺他的女朋友是出于一种卑鄙的报复心理,他明明知道他的女朋友已被格奥尔基抛弃,陷入了生活的困顿之中,但是,他却有意安排了钱和礼物寄给“她”,让“她”还能鼓起生活的勇气,最后,他还不惜自己的生命去救助“她”迷路的儿子。短小的篇幅,写出在了生活中一段感人肺腑、令人唏嘘不己的故事,创造了一个有着鲜明的个性和丰富的内涵的人物。

从叙述模式的角度来分析这篇佳作,你可以毫不踌躇地指出:这篇作品的叙述结构是“先半后全”型。作者先写他对她的来访、求助的冷漠和讥讽,当他一听说是她的儿子在森林里迷失了,冷漠、讥讽立即变为着急、热忱。这自然引发了读者的悬念:他与她究竟有一种什么样的微妙关系?悬念构成后,作者才不慌不忙地交待出,原来他和她过去是一对情人,而她现在又被丈夫抛弃,儿子已成为她唯一的精神支柱,为了适应这种叙述结构,作者对叙述视角做了一个相当巧妙,相当独特的设计。从现在作品的总体面貌看,作者用的是“第三人称局部性视点”。在作品的第一部分里,作者为了构置全篇吸引人的悬念,先让他作“局部性视角”的焦点,从他的眼光、他的感觉、他的反应采写二人那种充满微妙潜台词的交谈。一旦悬念完成,作者的局部性视角,便由他转换到她了。这种转换的目的正是为了在短时间里迅速地解开悬念,以便极快地推出另一半开始对读者隐藏的故事。因为从她的眼光和她的感觉,才容易给读者交待出他(她)们两人关系的复杂的戏剧性变化,才容易把她最后看到促使整个故事陡转的格奥尔基信后的神态变化,写得淋漓尽致。所以,这种局部性视角的灵活转换方式,正是这个故事本身的最佳叙述角度。

现在,我们要谈的是,作者为了与这种巧妙灵活的叙述视点相配合而形成的叙述语态。由于这篇作品正面表现的生活内容限定在一个场面里,那些带有时间踌度的故事(如:他们三人过去那种复杂的感情纠葛故事),又通过人物的内心感觉与联想转述出来,因而,全篇作品的叙述基调可以说是描写。《走出那“荒岛”》是通过叙述(主要是陈述)来表现一个故事,而这篇《冰窟窿》则是通过描写来表达一个故事。

我们曾这样规范过,不带叙述人的感觉和感情的中立性描写为一级描写,带上叙述人的感觉和感情的主观性描写为二级描写。在《冰窟窿》里,这两种描写都存在。

作品开头的第一段是这样来描写故事的环境与背景:“他坐在桌旁喝茶,倾听着风雪的呼啸。小木屋内暖烘烘的,灵敏的火苗跳动不停,给屋内洒满摇曳不定的昏暗光线,倏然,一阵响声传进屋来,火舌猛地一抖,险些儿被风吹灭。大门又呯的一声阖上了,响声也随之消失,”这一段基本上属于中立性的一级描写。叙述人只是按空间的顺序相当客观地展示了屋外的风雪,屋内的火苗,以及屋内的暖烘烘的感觉和摇曳不定的光线。这些景物的特点可以说是直接呈现在你的眼前,你可以感觉到它们没有经过任何中介。

在作品的最后一段,叙述人的视点已经转移为她了,作品是这样描写的:“她飞跑出小屋。从小屋前可以清楚地望见小河。离河岸不远的河面上有一小圈黑水,浓得像一团焦油。小河的上方,暴风雪在放声悲嚎。”这一段描写已经不是客观地展示在空间位置中的各种景物了。你明显地感觉到,这些景象是经过了一个中介的折光,是夹带了作品人物的主观感觉色彩来呈现在你眼前的、已经变了形,并脱去了生活常态的景物。冬天的河水尽管经过冰雪的反衬,但总不致于变成“焦油”那样的“黑水”吧?暴风雨刮得再猛、再大,可除去了你主观上的感觉,怎么会变成在“放声悲嚎”呢?这一切脱去常态的变形,是因为这些景物是从“她”的眼光中看到的,是从“她”的主观感觉中感觉到的。一封信把一切谜底都揭开了。原来,娶她的格奥尔基并不是真正爱她,这一年来,不断给她寄钱和礼物的不是格奥尔基,而是真正爱她而又被她伤害了的“他”。现在,这个不管发生什么变故,一直在默默执著地爱着她的他,为了救她的儿子,又掉进了冰窟窿里去了。这一毁灭性打击,给她脆弱的心灵带来很大的剌激。因而,这个世界的一切,在这一瞬间,在她的眼中全部变了形,全部涂上了她的悲伤、哀痛的色彩。因此,你读到那河水像团焦油一样黑,那暴风雪在像一个悲伤到了极点的人在“放声悲嚎”,是那么地合情合理,是那么地富有艺术感染力。这就是带上了主观感觉和感情的二级描写。

在以描写为主要表现手段的作品里,区分出这一级、二级的描写,并不困难。真正的困难是要使这一级、二级的描写形成一种能体现整体传神功能的叙述语态,大多数的青年习作者,也能展开他们的一级、二级描写,但是,你们的描写还仅仅停留在一般描写的层次上,而不能构成一种充满艺术魅力的叙述语态。

一般的叙述语言要变成叙述语态必须要满足两个条件,一是叙述语言要高度成熟,一是叙述语言要高度个性化。那么,这种以描写为主要表现手段的叙述语言要实现上述两个条件,在叙述语言的内容和形式上有什么艺术规范呢?

首先在语言的内容上,你不能描写叙述人或作品人物的一般性的感觉。这种一般性的感觉就是那种人人都有,都表达过的普通感觉。比如:“太阳是红的”,“大海是波涛汹涌,永不止息的”之类的大路货。同时你也不能描写一些人家在书本里已经表达过了的感觉。许多年轻习作者的描写比较生动,比较华丽,但这些描写都是从别人的作品里照搬下来的,这样就当然缺乏叙述人的独特的个性色彩。由此看来,如果叙述语言写的都是一般感觉,或者是别人写过了的感觉,那么,这样的叙述语言绝不可能形成高度个性化、高度成熟的叙述语态。

其次,在描写语言的形式上,,无论是一级描写还是二级描写,叙述语态的形成也有规律可寻。

我们先看《冰窟窿》的这段描写,当他听到她的儿子在风雪交加的林子里走失了时,“他使劲抽起烟来,深深吸了一口,便皱皱眉头,揉灭烟,狠狠扔在地上。他一只手撑住桌子站了起来,向房门走去,开始穿外衣”。这是中立性的一段描写。这段描写在语言形式上显得比较简短,同时又是抓住人物神态和行为特征来展开白描。他抽烟、皱眉、又丢烟、只用一只手撑住桌子站起来……这些都是这个沉默、善良,有着一颗金子般的爱心的男子汉,在神态和行动上与众不同的特征,叙述人通过抓住这几个动作特征,又用极其简洁的语言“白描”出来,形成了这一段叙述语言高度成熟和个性化的特点。

在主观性的二级描写里,你也许看出了这个在语言形式上的秘密。作者或者是通过白描直接表现叙述人或作品人物的感觉和感情,或者是通过介入比拟、比喻等修辞手段来间接表达叙述人或作品人物的感觉和感情。譬如:在上一则例子里,“那一圈河水,黑得像焦油”,这是比喻,通过这种特定的比喻,体现了作品人物极度悲伤、哀痛的感情色彩。“暴风雪在放声悲嚎”,这是比拟,这个比拟,同样衬托出了作品人物的悲哀心理。

在二级描写中,成功地介入比喻等一些修辞手法,往往能使描写语言增加弹性和活力。在比喻出现以前,作品一般都有一句或一段抓住特征的实写,如:“离河岸不远的河面上有一小圈黑水”,但黑水黑到什么程度,比喻出现了:“像一团焦油”。这比喻可以说是抓住特征的虚写,任何人都可以展开自己的想象,想象这焦油一样的河水究竟是一种什么颜色,虚实结合的描写,使叙述语言包含的语义信息被丰富了开掘了。抓住特征的白描性实写,能使描写具体、实在,并暗示出读者展开想象的方向;抓住特征的修辞性虚写,又使得描写显得空灵、形象,并大大扩张了读者想象的天地,为增加作品的潜信息提供了一个富有弹性和活力的语言环境。另外,在虚写中使用什么样的比喻?为什么作者要用这样而不用那样的比喻?这和叙述者的个性、气质、知识、经历有极大的关系,可以说,有这样的个性,才会出现这样的比喻。因而,介入比喻等各种各样的修辞手法构成虚实结合的叙述语言,容易体现出叙述人独特的个性和整个作品独特的艺术韵味。

因此,一个是通过抓住特征来展开简洁的白描,一个是通过介入一些修辞手法来构成虚实语境,这样才容易在语言形式上使叙述语言变得成熟一些,并由此体现出一些鲜明的个性色彩。这是叙述语言发展为叙述语态过程中很值得你琢磨的两条艺术规律。

微型小说由于篇幅的短小,它能够赢得读者信赖感的时间十分有限,因此,它比一般小说更应该讲究一种高度成熟,高度个性化的叙述语态。叶茅在《浅谈当前微型小说创作的几点不足》一文曾指出过微型小说叙述语言的这种重要性:“要创作出不是一般的微型小说,语言就必须进一步打破保守、僵化的语言模式,如陈旧的套话、缺少信息的表达方式、平庸的伤感怀旧情调和廉价的激情、庸俗不堪的完整无漏的语感特质等,一句话,微型小说的语言必须具有自己的光彩、而这种光彩是微型小说所特有的,短中长篇小说所难以代替的。”因此,微型小说的作者应该锤炼微型小说的叙述语言,这种锤炼从微型小说开头的第一句话就应该开始,就应该显露出一种成熟的、个性化的叙述语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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