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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札记丨《杨宽自传》中的陈梦家

 明日大雪飘 2020-05-25

杨宽:《历史激流:杨宽自传》,大块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5年

杨宽(1914-2005),字宽正,上海青浦人。我国著名的历史学家,治学涉及墨子、古史传说、西周史、战国史、科技史和制度史等诸多领域。其治学领域与陈梦家多有重合之处,两人亦多有过从。杨宽在他的自传中有多处提及陈梦家,其中有些细节的回忆,可补充陈梦家的传记材料。

其一:

四十七年十月陈梦家从美国回到清华大学工作以后,为了筹办一个文物陈列室,常来上海访购文物,每次来到上海必到博物馆来。有一次他谈到向一位甲骨学专家买一批甲骨而受骗的事,感到很气愤。据说原先看定一盒甲骨共多少片,其中有多块大片,因而要价较高。后来讲定价值,等他上飞机前,在飞机场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岂知带到北平打开一看,大片都不见了,全是小片。我劝他事情已过去,再说也无用,反而要造成矛盾;这批甲骨经著录之后再出售,原是为了牟利,不必去计较。(p178)

案:1947年10月20日,陈梦家由美国抵北平,结束了他三年的留美生涯,(《杨荣春昨抵此陈梦家将返平》,《经世日报》1947年10月17日,“国文系教授陈梦家定于二十日抵平。”)继续任清华大学教授。陈梦家留美期间,基本将美国所藏的中国铜器摸了个遍,深感中国文物流失之痛,同时亦呼吁并筹办大学博物馆。他在《清华大学文物陈列室成立经过》(《大公报》1948年5月1日)一文中说:“近数十年来,我国古物流传海外,为数至巨。欧美大学常设立中国美术课程,而美国若干博物院颇多以中国古物为其主要的陈列。然反顾国内大学,曾无一校有中国美术的专系。且介绍中国美术,必须对中国整个文化背景有深切的了解,此在西方学者实为大不可能之事。因此我们深感有自负此责任的需要,在大学中设立专系,并创办大学博物馆。”这大概是最早倡导在国内大学创办博物馆的建议了。杨宽所言陈梦家“为了筹办一个文物陈列室”,即清华大学文物陈列室。陈梦家为了筹办这个陈列室颇费心力,回国后即投入这项工作,并四处购求展品,他在《清华大学搜集文物的经过及此次展览的意义》(《台湾西藏西南少数民族文物展览特刊》1949年10月)说:“我们开始搜集造型艺术与古代工艺部门中最重要的铜器,附之以陶器、石器、骨器、玉器和兵器的各种类型,并随时留意具有历史艺术价值的特殊品与标本品。同时收集乾隆大织造两幅,私人所藏甲骨两批共一千数百片,金石拓本,六朝隋唐石刻数十件。如此配合起来,文物馆已渐具雏形。”杨宽所记陈梦家在上海买甲骨受骗,陈非常气愤。可以想见陈当时的气愤劲头,大概因为信任卖家,在机场一手交钱,一首交货,时间紧迫,未开箱验货,结果好家伙,有价值的大片全没在。陈梦家回北平一看这情况,估计肺都气炸了。杨宽没说这位甲骨专家的名字,不知是谁。

其二:

我每次前往北京开会,陈梦家总是非常热忱地招待,邀约到饭店餐叙。但是我很为他担心,因为他心直口快,很容易招怨。在考古工作会议上,我们在会场里举行全体大会,就听到南京博物院院长曾昭燏在对面的房间里对陈梦家大声提出种种责问,我们可以听得很清楚。据说陈梦家曾对郭沫若谈到,当一九五四年江苏丹徒烟燉山西周墓葬被当地民众掘到时,“宜侯夨簋”的底部破碎,由于前去接管的考古工作人员没有及时把碎片全部找到,以致后来修补的底部铭文有残缺。曾昭燏认为陈梦家这种说法破坏他们考古工作者的声誉,因而严厉地追问,要陈梦家交代这一说法的来源。

其实,这一说法并非出于陈梦家的捏造,我们早先在苏州看到这件铜器时,就听到这种说法。这年夏天以后,陈梦家的巨著《殷墟卜辞综述》(科学出版社)(笔者案:原书名做《殷虚卜辞综述》)出版,有七十多万字,据说他拿稿费到苏州洞庭东山的古宅里买了明代家具,运回北京的寓所。有些人对此议论纷纷,大为不满,甚至说:甲骨文的材料很多,排比大量材料而写成厚厚的一本,无非是为了多拿稿费。照理说来,他发表这样一部具有总结性质的甲骨文研究著作,真是考古和历史方面的重大贡献,在此号召“向科学进军”的时机,应该大加表扬的,为什么不表扬,反而要加以污蔑呢?可见他不久被打成右派,不是偶然的。(p217-218)

案:1956年,党中央开始重视知识分子,召开知识分子工作会议,并发起“向科学进军”的号召,大家都认为知识分子的春天来了。杨宽这里记载的陈梦家与曾昭燏争执一事,就是在此背景下召开的全国考古工作会议上。这事可见陈梦家性格一斑,心直口快,易招人怨。陈梦家对出土的青铜器非常宝贵,这是他的研究对象,当然希望出土时是保护完整的。但“宜侯夨簋”出土时被损坏,“由于前去接管的考古工作人员没有及时把碎片全部找到,以致后来修补的底部铭文有残缺。”陈就将责任怪之曾昭燏这班考古工作者。曾昭燏(1909-1964)也不是吃素的,感觉性格颇为刚烈,就此事大声责问陈梦家,要陈交代这一说法的来源。曾昭燏是曾国藩的大弟曾国潢的长曾孙女,早年就读长沙艺芳女校,后入读中央大学,师从胡小石。后留学英德,与夏鼐同学。建国后,为南京博物院院长。1964年12月在南京跳灵谷塔自杀。而与其争执的陈梦家,也在1966年自杀身亡。两人性格都很刚直,都对其从事之事业倾注了心血,最终皆难逃厄运。

陈梦家:《殷虚卜辞综述》,中华书局,2004年

关于宜侯夨簋的破损到底能怪曾昭燏们吗?后来有人采访到“宜侯夨簋”真正的发现者福贵和尚,给我们还原了发现的现场。作为考古人员的张敏曾采访了当事人福贵和尚,并撰文《宜侯夨簋轶事》(《东南文化》2000年第4期),文中写道:“据福贵和尚回忆,他小时家贫,于是送到庙里作小和尚,在庙里干杂役,土改时,工作队说和尚是寄生虫,勒令还俗,梅初法师也未能幸免。离开寺庙之好,因无家无口,于是四处给人打短工。发现铜器的那片坡地是聂长保家的,当时福贵正在聂长保家打短工,那天只有福贵一人在地里,先将地犁了一遍之后,用钉耙拉成垅,当其一钉耙下去时,只听咣铛一声,火星直冒,只见土中有金灿灿的一道痕,于是福贵认为地下埋有金子,便找来铁锹,小心翼翼地挖了起来,结果发现东西越挖越多,坑也就越挖越大,而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这样一共挖出了铜香炉(鼎)、盆(簋、盘)、茶壶盉等一十二件,正在这时,聂长保的儿子听说他家地里挖出金子,急匆匆地跑了过来,说:‘这是我家的地,这些东西是我家老祖宗埋的,东西是我家的!’边说边把挖出的东西堆在一起,准备挑回家。而这时围观的人议论纷纷,有的说是金子;有的说金子是黄的,不上锈,这些东西上锈,不是金子。为了证实是不是金子,聂长保的儿子随手拿起一只盆,口朝下反扣在地上,接着又拿起钉耙,高高地举起,有钉耙头狠狠地砸下去,打盆底砸了一个大洞,然后拾起碎片给大家看,还不断地问道:‘里面是不是黄的?是不是金子?’围观的人一个个伸长了颈子,瞪大了眼睛,异口同声地说:‘是金子,是金子’。很快,聂长保家挖到金子的事不胫而走,于是乡里派人下来找聂长保谈话。聂长保当时担任下聂家的村长,一开始,长保不愿交,谈到最后乡里的人发火了,说:‘你是要干部,还是要金子!你要是明天不把金子送到乡里,就把你的干部下了!’这种情况下,聂长保才乖乖地把东西交到乡里。后来省里派人来,又挖出不少东西。再后来听说被长保儿子打坏的盆叫宜侯夨簋,是最金贵的一件,福贵还一再向我们表明,他挖出来的时候都是好的,最好的一件被打坏了,真是作孽!”这篇文章交代了宜侯夨簋出土时的情况,就是被钉耙给打坏了。但如果现场保护好的话,还是可以有所补救。不管陈梦家这一说法的来源何处,或者就是他自己说的,至少从宜侯夨簋出土情况来看,是可以做到更好的。

宜侯夨簋

宜侯夨簋铭文

关于陈梦家拿《殷虚卜辞综述》一书稿费一事,岳南在《南渡北归》中说:“陈梦家以这部大作所得的8000多元在当时看来实为天价的稿酬(时一个工人的月薪仅为十几元至几十元)。”(《南渡北归·离别下》,湖南文艺出版社,2013年,第639-640页)这个8000多元不知岳南从何处得知,书中没有注明出处。但从赵萝蕤回忆来看,这笔稿费着实不少,“1956年他用《殷墟卜辞综述》的稿费在钱粮胡同买了一所房子。从此他一个人占有了一间很大的寝室兼书房,在里面摆下了两张画桌。”(《忆梦家》,《读书生活散札》,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220页)杨宽在这里又提供了一个说法“他拿稿费到苏州洞庭东山的古宅里买了明代家具,运回北京的寓所。”若属实,这确是一笔天价稿费。

从此二事可看出,陈梦家被打成右派,不是偶然。这能怪陈梦家吗?只能怪时代吧。

其三:

在历史学界和考古学界中,当时被打成右派分子的不少。一经打成右派,原来的研究工作就不能继续进行,不但个人的遭遇和悲惨,在学术上造成的损失也十分巨大。在北京许多朋友中,陈梦家的遭遇最是悲惨。当时我看到北京的报纸上发表批判他的文章《陈梦家你是哪一家》的时候,知道他蒙不白之冤了。从此他的研究工作被迫中断,在《考古学报》上正连载的巨著《西周铜器断代》,刚刚刊登了一半就被腰斩。令人十分痛心的是,《考古学报》于五七年中断发表他的《西周铜器断代》,却发表了李学勤(一九三三——)的《评陈梦家<殷墟卜辞综述>》一文,贬低他学术著作的价值。

一九六〇年陈梦家被考古研究所调派到兰州,协助整理武威出土的汉简。难得的是,他能够忍受重大的打击,放下原来正在进行的重要研究工作,跑到西北地区重新开始他的研究工作,由于他的努力,先后写成《武威汉简》(文物出版社,一九六四)和《汉简缀述》(中华书局,一九八〇)两书。直到六四年初,他才得以重开中断五年之久的《西周铜器断代》研究工作。他曾到上海来,在我雁荡路的寓所重叙旧情,他说这项工作是郭沫若希望他做的,预定六六年完成,不幸文化大革命运动开始,像他那样的“摘帽右派”肯定要受到恶浪的冲击,终于被迫自杀,终年仅五十五岁。一代考古的大师英年早逝,学术上的损失是无法弥补的。一九八三年我为了探索西周史,曾写信给中国社科院考古所所长夏鼐,询问陈梦家《西周铜器断代》的续稿完成状况,他回信说写成的续稿不多,没有完成。(p230-231)

案:陈梦家是历史学界四大右派之一,其余三位是向达、雷海宗、荣孟源。关于陈梦家如何被打成右派的,可参见我此前的一篇小文《“运动”中的陈梦家》(《粤海风》2015年第3期)。杨宽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陈梦家对西周铜器的断代工作是郭沫若希望他做的。郭沫若是研究甲骨文的四堂之一,其对古史的研究受到学界认可,并于1948年被选为中央研究院院士。1949年之后,郭沫若身居高位,可说留给自己的时间很少,但他仍钟情学术研究。据《郭沫若书信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年),1954至1956年间郭沫若致陈梦家函十二封,都是有关学术的探讨,尤其是对青铜器的研究。其中1955年8月1日致陈梦家函中就有关于“宜侯夨簋”的探讨,“新出夨簋铭是重要,惜残损。‘易口邑卅又五,□百又卌’,百又卌为卅五之四倍。古有四井为邑之说,惜‘百又卌’上字适缺,真是遗憾。”(p202)郭沫若也同样想考释“宜侯夨簋”上的铭文,可惜并不完整,损毁了部分。陈梦家和郭沫若肯定是交流了“宜侯夨簋”的情况,所以,上文杨宽提到陈梦家曾对郭沫若谈到“宜侯夨簋”出土时受到损坏是完全有可能的。

1950年3月14日杨宽致陈梦家书信

附:1950年3月14日杨宽致陈梦家 

梦家吾兄:

多日未晤,得奉大函,无任欣欢。兄于敦煌寄来之信曾收到,但覆信时适值北京在解放战争中,未知曾收到覆信否?弟于战国史用力多年,尚有收获,关于六国纪年,弟颇有更订。前曾发表若干篇报章副刊,惟此时不易搜集,无由奉上请教。丕绳解放后已往山东青岛山东大学执教。

①《文物周刊》八十期以后仅有单张,且因各方需求,赠出甚多,留存极少,兹特检出一套奉上,请加教正(另邮奉上)。八十期后尚留有纸版,可以翻印。惟日前在经济与工作方面上,恐不能致力于此。

②敝馆所藏甲骨共千余片,前曾由光华助教郭若愚拓过,馆中无留存拓本。

③敝馆近购得商代生产工具四件,犁头一,斧一,锄头一,钟一,均为青铜器,且俱有铭文,系安阳古玩商带沪出售。(古玩商不知为何物,认是兵器中止异品。)近来馆中同人工作甚忙(忙于将陈列室改按社会发展规律排列,并绘制幻灯片),一时无暇拓出大量拓本,因各方来函要求照片与拓本者甚多,待稍暇照片拓本后当即奉上一份不误。日前文物局王天木兄来函要求照片或拓本,已有犁头之素描及拓本一份寄至文物局。

④光华郭若愚兄之书,弟只知其印就,尚未悉是否出版。郭君解放后已离光华,不常见面,当代为打听也。

敝馆自解放以来,添置新品尚不少,由于古物价格太□,均极便宜,但最近因开展反轰炸工作,经费困难,添购陈列品工作不能不暂停。

弟近来工作极忙,除了博物馆业务外,仍兼光华教课,又搞工会工作,极少写作时间。曾拟将战国史方面之考证整理出若干篇,亦一时未成也。

匆匆即颂

撰安

弟杨宽敬上

三月十四日

四川北路1844上海市历史博物馆

案:信中所言“兄于敦煌寄来之信曾收到,但覆信时适值北京在解放战争中,未知曾收到覆信否?”陈梦家于1948年10月21日至11月15日,曾有兰州、敦煌之行。此次西北行我根据最新材料写了一篇考证文字《陈梦家1948年西北行考述》(《新文学史料》2020年第2期)对其有详细考述。写这篇小文时,不知陈梦家在敦煌还给杨宽写了一封信,至于为什么会写这封信及信的内容是什么就不得而知了。信中丕绳即童书业,文献学家黄永年的岳丈。

从回信的内容看,陈梦家想要一套《文物周刊》,这个周刊1946年10月创刊于上海,上海市立博物馆研究室辑,由上海中央日报社发行,杨宽是主要撰稿人之一。该刊是我国第一个以文物为主题的周刊,也是当时唯一探讨文物的周刊。该刊发行期间,陈梦家尚在国外,无从关注,回国后办理清华大学陈列所,所以特别需要这方面资料。从其他内容看,他还想了解上海历史博物馆所藏甲骨及文物情况。


《文物周刊》刊头


《文物周刊》合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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