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論命運

 粤静深 2020-05-26

論命運 

一 命運的解釋 要論命運,先得說明什麽叫做命運?又命與運有何不同?茲先說命,再來說運。 本文之所謂命,亦卽算命先生所說的命。根據普通辭書的解釋,謂「凡窮通得喪,有若或使之,非人力所能爲者,皆曰命。」孟子說:「莫之爲而爲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荀子說:「節遇之謂命」,均是。蓋所謂「莫之致而至」,所謂「節遇」,都是「非人力所能爲」,「而又若或使之」的。簡單的說,命就是遭遇,一人自生至死,其所遭遇的,有對於自己有害的,有對於自己有利的,有利的遭遇,是一人之幸。有害的遭遇,是一人之不幸。一人之幸與不幸,就一時說,是一人之運,就一生說,是一人之命(參看馮友蘭著新理學)。這就是說,運是一時的,命是一生的。易詞而言,亦可說:「流年爲運,終身爲命」。所以,一人要是所遭遇的幸,多於或大於不幸,我們說他的運好。反之,要是一時所遭遇的不幸,多於或大於幸,我們說他的運壞。又如一生所遭遇的幸,多於或大於不幸,我們說他的命好。一生所遭遇的不幸,多於或大於幸,我們說他的命壞。 這樣說來運就是命,命就是運。兩者的不同,祇在時間的長短而已。不過,通俗的說法,與此兩樣,須要注意。卽在通俗,大有認爲運是「偶然的」,命是「必然的」的意思,所謂「某人運道碰得好」。「運道」旣是「碰得」的,那自然是偶然的。又所謂某人「命裏註定」的,那自然是必然的。這兩者的性質,看起來完全不同,其實這一說法,是表面的。這就因爲不論命與運,都是一種遭遇。這種遭遇,就長時期看來,尤其是在所謂「蓋棺定論」的時候,一生種種,均已固定,所以說是「命裏註定」的,甚而至於把遭遇這一意義都沖淡了。運就不然,因爲運是就短時期說的,這中間就有許多的變化。那就特別顯出「運道」似乎是「碰得」的,似乎是偶然的。這好比天氣,自夏至冬,由熱而寒,是一定的。這猶人一生的命。同是天氣,由夏至冬,每日寒熱,變化莫測,這猶人一時的運。其實,這一變化,也是一定的。由熱而寒,爲其著者。不過,我們在當時(卽在短時期內),不易體驗出來,似乎那是「碰到」的,似乎那是「偶然」的。總而言之,運與命,兩者的本質是一樣的。所以下文所論,有時祇就命說,有時祇就運言,爲求節省篇幅,不再相提並論。 二 命運的本質 以上主要是說命運的意義。 接着就要申論命運的本質。這可分爲四點。 第一:這是未知的,諸如上述,命運祇是一種遭遇。由這遭遇兩字,也可知道這是屬於未知的。換句話說,已知的事,一定發生,那就不成爲遭遇。比方說,我有十年的定期儲蓄,明年到期,可以收入十萬元,這不能算我的運好。因爲這是已知的,不是未知的。這將一定發生,這不算是遭遇。假定我今年打中航空奬券的頭奬,收入十萬元,這才算是我的運好。因爲這是未知的。因亦可以說是遭遇。再如我今天出門,約定去看一位多年不見的老友,這一會見,也不能說我運好,因爲這是已知的約定,不是未知的遭遇。假定這位多年不見的老友,是在無意中遇見的,這才可算我的運好。因爲這才是未知的,這才是遭遇。 第二:這是未來的。謂命運是未知的,這很容易懂得。謂命運是未來的,那就相當費解。比方說,我去年中了航空奬券的頭奬,或昨天碰到一位多年未見的老友,這些都是過去的,但都是我的運。由此看來,命運也就可以是過去的。其實不然。一般所謂某人去年運好,某人昨天運壞,嚴格說來,這是說某人去年對於未來的遭遇是好的,某人昨天對於未來的遭遇是壞的。並不逕指去年或昨天的事情而言。這因命運旣是未知的,那就一定是未來的。(反過來,未來的,不一定是未知的。諸如定期儲蓄的年期,以及夏之於冬,都是未來的,都是已知的。)質言之,凡是過去的,都是已知的,所以這就不能算爲命運。就如我在去年中了航空奬券,這件事情雖是過去的,但就中奬這一點來說,那在當時,還是屬於未來的。卽在當時,還是屬於未知的。(亦卽此知是屬於未來的。)所以算是運。 一言以蔽之,如說一個人過去命運的好壞,這一過去,是就說的時候而言的。如就命運的本身來說,這一定是屬於未來的。而且是未知的。一個瞎子,替人算命,他也講過去,但他祇說你幾歲結婚,幾歲喪父,決不說你幾歲走路,幾歲穿衣,這就因爲結婚喪父,就結婚喪父以前來說,都是未來的。亦都是未知的。至於走路穿衣,就走路穿衣以前來說,縱屬未來,亦屬已知。因就不能算是命。 命運的本質,除了上述兩點以外,還有兩點可說的。那就是必然的與無因的。茲分論之。 第三是必然的。由上所述,命運旣是未知的,又是未來的,則其實現,是偶然的,還是必然的,那就値得注意。假定說是偶然的,則照個人的解釋——卽謂「流年爲運,終身爲命」,認爲命運是一樣的——那就旣沒有命,也沒有運。卽無所謂命運。(如照通俗的說法,卽謂運是碰得的,命是註定的,那就可以說有運沒有命。)反而觀之,假定說是必然的,則照個人的解釋,那就有命,而且有運,卽命運都是有的。(如照通俗的說法,那就可以說有命,沒有運。)正因如此,所以凡是相信命運的人,他一定認爲命運是必然的。卽所謂「註定」的。世有「定命論」之說,根據卽在於此。現在試舉一例。比方說某甲今年中了航空奬券的頭奬,這在表面看來,是偶然的(此卽認運是偶然的)。可是我們站在命運的立場來說,必須認爲這是必然的。那就因爲某甲今年交了發財運,才中航空奬券。交運是因,中奬是果,不是因爲他中了奬,才說他交了運。蓋如如此說法,那就中奬變成了原因,交運變成了結果。命運旣依存於遭遇,那就根本否認了命運的存在。此外,社會上還有一種所謂「運由行轉」的說法。(卽謂一個人多行好事,可使壞運變成好運。多行壞事,可使好運變成壞運。)這也是否認了命運是必然的。其實,這一說法,不是算命先生的「江湖術語」,那就是有心之士的「勸善之詞」。都不足以語命運的,算命先生算命,他祇是將那「未來的」,「未知的」,「必然的」事,吿訴人家而已。他與人家所不同的,也就是他比人家高明的,祇是人家未知的,他已先知,如此而已。 第四:這是無因的。一個人的遭遇,不論是好是壞,嚴格說來,他一定是有原因的。假定這原因是說得出來的,那就不能叫做命運。命運是無因的,也可說命運就是因。命運好,遭遇好。命運壞,遭遇壞。比方說,一個人生了病,這當然是有生病的原因。明白知道這一原因的人,他決不會認爲這次生病是因運壞,反過來說,祇有不明白這一原因的人,才會認爲這次生病是因運壞。更進一步,也有明白這一原因的人,認爲這次生病是因運壞的,那就因他未曾明白他爲什麽要在這一時候得這病因,因亦說明命運是無因的。惟其如此,所以知識愈差的人,他愈容易相信命運。知識愈高的人,他愈不相信命運。這就因爲前者不大明白其所遭遇的原因,後者比較明白其所遭遇的原因。再如上述的「中奬」,如果因爲舞弊而才中奬的,這因知道了舞弊是中奬的原因,所以中奬就不成爲好運。必須說不出別的原因,祇因運好而才中奬,則此中奬,才是運好的表示。在這意義上,故說命運是無因的。 總上所說,可知命運的本質,一是未知的,二是未來的,三是必然的,四是無因的。 三 命運的有無 以上是說,命運的意義與命運的本質。在某種角度看來,都還是硏討命運的準備工作。現在開始講到命運的中心問題。那就是命運的有無。申而言之,卽在宇宙間,到底有無旣屬「未來」,「未知」,且又「無因」,但屬「必然」的事?要是有的話,那就是命運是有的。否則,那就無所謂命運。 於此,試看列子的力命篇。 「力謂命曰,若之功奚若我哉?命曰。汝奚功於物,而欲比朕?力曰,壽夭窮達,貴賤貧富,我力之所能也。命曰,彭祖之智,不出堯舜之上,而壽八百。顏淵之才,不出衆人之下,而壽四八。仲尼之德,不出諸侯之下,而困於陳蔡。殷紂之行,不出三仁之上,而居於君位。季札無爵於吳,田恆專有齊國,夷齊餓於首陽,季氏富於展禽。若汝力之所能,奈何壽彼而夭此?窮聖而達逆?賤賢而貴愚?貧善而富惡耶?力曰,若汝若言,我固無功於物,而物若此耶?此則若之所制耶?命曰,旣謂之命,奈何有制之者耶?朕直而推之,曲而任之,自壽自夭,自窮自達,自貴自賤,自富自貧,朕豈能識之哉?朕豈能識之哉?」這是力與命的對話。從這對話裏,可知力是失敗的,命是存在的。命的存在,且有各種的事實。但及問其所以,則命又連用兩句「朕豈能識之哉?朕豈能識之哉?」以作遁辭。由此可知,所謂命者,就是「豈能識之」的東西。明白點說,人的遭遇,凡是不能識其所以然的,無以名之,名之爲運。這不是我的曲解,請再以列子爲證。「揚布問曰,有人於此,年兄弟也,言兄弟也,才兄弟也,貌兄弟也,而壽夭父子也,貴賤父子也,名譽父子也,愛憎父子也,吾惑之。揚子曰:古之人有言,吾嘗識之,將以吿若,不知所以然而然命也。今昏昏昧昧,紛紛若若,隨所爲,隨所不爲,自去自來,孰能知其故?皆命也」。這就明明白白吿訴我們,命是「不知所以然而然」,命是「孰能知其故」。 我們知道:列子的力命論,是認爲人是有命的,但其所謂命,竟是「不知所以然而然」,竟是「孰能知其故」,這與其說,人是有命的,不如說人是沒有命的。祇因人的許多遭遇,我們不知道他的原故,無以名之,名之爲命,如此而已。如此說來,『豈有命哉?』 上引列子之言,反證命運之無,或嫌稍欠眞切,再以今事爲例。 馮友蘭先生著新理學,於論命運時謂:『人生如打牌,而不如下棋。於下棋時,對方於一時所有之可能底舉動,我均可先知。但於打牌時,則我手中將來何牌,大部份完全是不可測底。所以對於下棋之輸贏,無幸不幸,而對於打牌之輸贏,則有幸不幸。善打牌者,其力所能作者,是將已來之牌,妥爲利用。但對於未來之牌,則亦可靠其牌運。』那就是說,打牌有運,下棋無運。這照馮先生的說法,是因『於下棋時,對方於一時所有之可能底舉動,我均可先知』,『所以對於下棋之輸贏無幸不幸』,上句是說下棋的輸贏,雖是「未來的」,但是「已知的」(卽非未知的)。下句是說,下棋的輸贏,雖是必然的,但是有因的,(卽非無因的)。因此,就不能有棋運。(今人下棋輸了,說棋運不好,這是遮羞的遁辭),至於打牌呢?情形就與下棋不同。所謂『於打牌時,我手中將來何牌,大部份完全是不可測底』。這就是說,這是未來的,又是未知的。又謂『對於打牌之輸贏,則有幸不幸,善打牌者,其所能作者,是將已來之牌,妥爲利用,但對於未來之牌,則只可靠其牌運。』這就是說,這是「無因的」,又是「必然的」(運好就贏,運壞就輸)。因此,就有牌運。 如此說來,命運似乎是的確有的。打過牌的人,還可舉出許多的證據來。『某人牌打得眞好,可是四圈不和一副』。『某牌我開手就聽張,終被後聽張的上家,攔了和』。這「非戰之罪」,實在因爲牌運不好,而比較深思的人,還可說出比較近似的原因。他說某人牌風之壞,(風就是運,然其經過比運尤速,其速如風,故稱),完全由於上副打錯了一張牌。這人就不大相信有所謂牌運的。然則,上圈打錯了一張牌,爲什麽會一直影響到現在呢?這就無法說明,因就名之爲風,稱之爲運。所以,此人也終不能不信是有所謂牌運的。由此可知,命運云云,實實在在,祇是我們說不出他的因果關係,而於無可奈何時,所用的一個代名詞。如果我們相信世界上決不會有無因之果,那就可以相信,世界上決不會有所謂命運的。卽以上述所謂打牌爲例,這也許因爲心理上的關係,祇因我們現在說不出來,就說他是風,是運。亦因如此,科學愈加進步,事物變化的因果關係愈加明顯,則命運也就愈加失其存在的餘地。 四 最後的結語 由前可知,所謂命運,那祇是說不出因果關係時候的一個代名詞。至於列子力命篇所舉諸般之命,其實都不是命。如謂:『彭祖之智,不出堯舜之上,而壽八百。顏淵之才,不出衆人之下,而壽四八』。這那裏是什麽命?這因智才與壽命,根本沒有必然的關係。再如『仲尼之德,不出諸侯之下,而困於陳蔡。殷紂之行,不出三仁之上,而居君位』。那也與命無關,這因德行與窮達,也不是有必然的關係的。要說這些都是命,那簡直是「無上的誤解」。講句笑話,彭祖之智,雖不出堯舜之上,但比堯舜懂得衞生,故壽八百。顏淵之才,雖不出衆人之下,但飮食比人粗心,故壽四八。仲尼之德,雖不出諸侯之下,因爲不善「鑽營」,故困於陳蔡。殷紂之行,雖不出三仁之下,因爲善於「操縱」,故居君位。一一均有原因,決非無因之命。 『知之爲知之,不知爲不知。』這是科學的精神。『命運』云云,這是『強不知爲知之』,是不合科學的精神的。不但不合科學的精神,且足妨礙科學的發展,這因大家如果都把「未知的」因果關係,一槪委之於命運,那就無須乎「硏究」。亦因如此,所以相信命運的人,一定是安於現狀的,甚而至於還是苟安之徒。反而言之,也祇有不相信命運的人,才會遇事必求其致此之因。雖然有些因,乃非目前的人力所能知的,但唯有求知,一切才有進步。凡所不知,槪委之命,盡歸之運,則眞理就永遠不會發見。正因命運是「不科學的」,所以信仰科學的人,就不相信命運。或謂命運旣是不科學的,那爲什麽現在還有一些科學家相信命運呢?這一答覆,極其顯淺,那不是這些科學家的「科學精神」不夠,就是他們「別有用意」。這所謂「別有用意,」不是故意用以安慰人(這好像人們對着一位明知無法挽救的病者,說賴上蒼的保護,這病是會好的),就是有意用來欺騙人,(這好像財主對窮人說:你的挨餓,是命運不好,乖乖聽話,修修下世)。至於馮友蘭先生所說:『知命可免去無謂底煩惱,所以易繫辭說,樂天知命故不憂』。這話在人情上是可以說的,在理論上是不足取的,因爲大家都是樂天知命,個人卽使可以不憂,社會就不會進步,許多沒有知道的因果關係,也就永遠不會知道,這是要不得的。 我常說各種學說思想的存在,都有各色社會經濟作背景。命運的「理論化」,他的背景就不外於農業生產。蓋在農業生產之下,人受自然的支配,有許多自然的變化,不時當時的人所能知道的,辛辛苦苦種下的稻子,一場大風,就可化爲「烏有」。大風之果,人旣不能預知,那就祇好說是命運了。農業生產,在我中國,垂數千年,所以星相卜巫在我中國,也就特別發達。至於現代的工業生產,情形就不相同。(此處爲了篇幅的關係,不想說明理由。)亦因如此,現代的英美人,不像我們中國人這樣相信命運,那也不是沒有原因的(在這裏也可知那不是命運註定的)。在這意義上爲要「不憂」,而求「樂天」,「知命」,這還是不足爲訓的(此段說明,不甚透澈,擬另文以論之)。

篇名信息:

  • 题名1: 論命運

  • 题名2: 「科學算命」

  • 作者: 周憲文

  • 文献来源: 东方杂志

  • 出版时间: 1947

  • 卷期: 43卷 5期

  • 页码: 41-46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