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許同莘《治牘須知 》

 粤静深 2020-05-26

初學來問治牘之法,余曰:公牘無定法也,其精要處,余所爲「牘史」「牘髓」諸書,已詳言之。若行文格式,如等因奉此之類,則近時坊刻之公文程式,備載無遺,一覽了然,不待辭費。無已,則擇其必應注意而人所忽略者,列舉於後。 凡初入仕途之人,於公事素未學習,執筆辦稿,往往不知所措,此未閱成案故也。大凡一事之起,有近因,有遠因,近因易知,已有成案,檢閱尤易。遠因者,或伏根於數十年前,或牽涉於本案範圍之外,經若干人之手,繳繞錯互,猝難得其端緖。須息心靜氣,逐一檢閱,其間亦必有提綱挈領之文,閱一二件而全案可以識其涯略者。亦有因一二件之錯誤而踵謬襲訛,全案俱錯者,識其涯略,則端緖易尋。就此下手,事半功倍。若發見全案俱錯而思有以補救之,則推翻成案,力持己見,非老於公事者不辦,初學不求翻案,且就易知易行之事量力爲之,尤須虛心就老輩請益,切勿意氣驕矜,妄發議論。 檢閱成案之時,閱一件訖,且掩卷思索,此事須如何答復,如何應付,若我意以爲必應如是,而檢閱下文,截然相反者,則其中必有原因,問之經辦之人,而得其癥結所在,則舉一反三,必有領悟。若經辦之人已去,或此案無端發生變化,不便深究,則就己見陳述於長官請示辦法,亦可自立於不敗之地。 凡辦一事,面面顧到,不可但計目前。如講求水利,先須顧及水患,剿辦土匪,必須慮及騷擾良民,籌議損稅,先須計及民力能否擔負,若率然下筆,以後波瀾迭起,必致束手無策。或謂舉辦一事,自有長官負責,是非得失,於我無預。不知長官一時興到,不及深思熟慮,事所恆有,正賴僚屬隨事補救。不然,事敗而累及辦稿之人,失職之咎,百喙無以自解,幸而無事,則暗中受害者,不止一人一時,於心何安,必不得已而爲之,則須預留伸縮地步,以後方可補救。老於公牘者,參以活筆,不肯說呆,正爲此也。 公牘須參活筆,指收束結穴處言之。若中間議論事之利害,理之是非,則必須反覆透澈,不可爲模糊影響之誤。其事有利無害而又不能不辦者,則將所以不得不辦之故,詳悉言之,取益防損,兼籌並顧,則人亦可以相諒,仍於文末聲明,俟某事平靖某案結束之時,此事卽行停辦,則縱有弊害,尙有盡時,不然,永留禍根,貽害無窮矣。 事理必與時勢相因,時勢變化不常,則事理亦不可拘於一隅,不知應變。就目前而論,此事必須如是,此文亦必應如此措詞,方合分際,然時移勢異,又將如何,故下筆不可說呆,尤不可說盡。長官行文下屬,或責以必不可行之事,受者於此,宜先事陳明,祇可云盡力辦理,若阿意曲從,是違心之論也。若長官並未責以程限,而下屬自吿奮勇,謂可辦至如何地步,及智盡能索,捉襟肘見,續辦不可,求去不能,是作繭自縛也。近人好爲大言,不計究竟,執筆者切宜留意,毋至竭蹶,毋廢中途,善留有餘,乃可以補不足。孔子不云乎,「先行其言,而後從之。」先行其言者,行之於未言之先,而後從之者,言之於旣行之後。齊家治國,其理相同,聖人之言,不可易也。 一事舉辦業已發端,則隨時檢點,隨事補救,乃當然之理。自來通病,一案辦訖,卽置之腦後,不問其究竟若何,卽有良法美意,終歸無用。苟如是則不如不辦之爲愈矣。以文件論,卽使此案辦結,亦未可謂之一了百了。何也?案雖辦結,而編檔儲藏,覆檢錄副,其事正多,其重要者,且爲地方文獻,史館資料,豈可漠不關心,等之於煙消雲散耶。 所謂辦公者,非止辦理公牘而已,自收文起草核稿簽判以至繕校封發,皆辦公以內之事。凡文稿之重要者,層層核閱,字字斟酌,卽有錯誤,亦不能歸咎一人。惟尋常例案,人所忽視,起草者掉以輕心,核稿者甚至漫不省察,其錯誤卽由此而出。不知大事半由小事積漸而成,一字之誤,影響所及,亦有不可思議者。故事無大小,皆須全神貫注,如他處來文,偶有錯誤,苟事理無甚出入,不必過於挑剔。一則文字過誤,人所時有,我以此施之於人,人亦必以此報之於我,徒生意見,無益實際。一則爲之掩覆,其人不致因此獲譴,論忠厚之道,亦當如此。若前任之事,後任有意爲難,字字挑剔,更失同寅協恭之誼,所當深戒。吾見有舉發前任弊端而興大獄者。落井下石,非君子所當出也。 初學爲公牘者,恆苦有意義而不能發揮,此由不知用筆之法,有正面,有反面,有旁面。從正面說去,則意盡而詞亦盡,從反面旁面著筆,則層出不窮矣。論正理當如是,反而言之,謂不如是則將如何,是反面著筆。就側面言之,謂某事猶且如何,況於此事,是旁面著筆。又有進一步說法,退一步說法。如云縱使事事順手,如願以償,猶不能必此事之有益於國,有益於民,而況成功與否,毫無把握,何可遽作此想。此進一步著筆也。如云凡事至剋期吿成之日,往往橫生波折,敗於垂成,今甫見端倪,且多掣肘,事之棘手,乃意中事。若其機緣湊泊,竟底於成,則是天幸而非人力云云,此退一步著筆也。文章家千變萬化,其要訣不外乎此,明此法則曲暢旁通,發揮盡致矣。 初學爲文,有摹擬前人名作之法,就古人詩文題目,爲之設身處地,擬作一篇,初時筆下生疏,去題甚遠,久之而神與境會,況如置身其間,精神面目,不謀而合,如此爲之,不數月間,進步必速。以此法學爲公牘,取前人成案,爲之辨論,爲之決斷,初時如不切合,久之而事理融合,豁然貫通,則其成就必在常人之上。治事之暇,盍倣爲之。 右論治牘之本 爲文之體,初學所當講求者:曰謀篇、曰段落、曰字句。治牘之法,與爲文無以異也。不明乎此,則結構渙散,層次不明,字句累贅,雖有崇論宏議,妙理精思,皆爲之減色矣。茲分別解釋之: 一事而寥寥數語可以了之者,無所謂篇章段落也。惟遇大案件發大議論,則此義必不可略。何謂謀篇,則於下筆之先,通盤打算,如何入手,如何分類,如何結束,胸有成竹,然後放筆爲之,所謂全局在胸者是已。大凡頭緖繁多者,須於入手處先提綱挈領,令閱者一望而知其大槪。如賈誼治安策云,臣竊惟事勢,可爲痛哭者一,可爲流涕者二,可爲長太息者六,若其他背理而傷道者,難徧以數舉。所謂痛哭流涕者,雖未明言何事,然已涵蓋一切。此之謂開門見山。何謂段落,則就所言之事,分爲若干節,以一二三四別之,如一爲內治,二爲外交之類,分類顯明,則意義顯豁,其總結處則總敍一段,以與上文相應,此之謂骨節靈通。何謂字句,則造句鍊字之法是已。句法欲其簡,不欲其繁,欲其顯,不欲其晦。簡非艱深隱僻之謂也,語有舉甲而可以例乙丙者,如云英美爲民主之國,其政治如何,教育如何,凡歐美民主之國,大率類是。此舉英美以例其餘也。有舉重可以明輕者,如云某甲公然殺人,則其平日橫行鄕里積惡多端可知。如云年荒食盡至於樹皮草根剝掘無遺,則吿貸無門典質俱盡可知,顯非俚俗之謂也。如言守禦,則云深溝高壘,雖祇四字,而意義無所不包。言錢法則云子母相權,用一權字則輕重之等,多寡之數,亦無所不包。此之謂造句。字法則以意義堅卓聲音響亮爲貴。如言數目,則以強字弱字示多寡之數,言服制則以等字差字示親疎之別,言性情則以勇怯明昧等字示性格之異。又如同一語句,而音調有抑揚高下,便覺易於動聽,否則格格不吐,聽者厭倦,功用全失。此等處全在心領神會,難以言傳,爲文牘者,句法能做到簡顯二字,字法能做到一雅字,則於此道思過半矣。 公牘以名正言順爲主,若名不正,言不順,縱使千言萬語,終無是處,如禁止吸食鴉片,因而議及專賣,雖非正辦,然就禁煙著筆,究屬義正詞嚴。又如管理妓女,因而議及妓捐,則娼妓不禁,已非正本淸源之道,若就娼妓本身,議及捐稅,更失政體,試問如何措辭。易之繫辭,有曰理財正辭禁民爲非曰義。凡不禁民爲非而言理財者,皆不能正辭者也。 公牘不獨須正辭,兼須正字。凡字有本體,有俗體。本體者如盜字從㳄不從次,次字從二旁不從冫旁皆是。俗體者,如國字書作囯,廳字書作广之類皆是。又有與本義全無關涉者,如近人公牘,凡發端必用關於字樣,其第一句之第一字,必以查字發端,直不知其何指。凡文內用關字者,因其中項目甚多,不能列舉,故以關字賅之。若祇有一事,則關字無所取義矣。查字必用之於辦理有案之件,前此有案而覆述之,故曰查。若本無舊案,今甫開端,則所查何事耶?又如彼此之稱,今人喜用該字,招集會議,今人喜用召集字,該者上官對下之詞,施之並行,便爲不敬。召者,以上命下之詞,若開會之召集人,則地位相等,有同等之人可以一呼而集之理。又如呈文中用仰祈伏乞等字,此因前代用拜跪之禮,故匍伏而請,仰首而求,所以示敬。今拜跪之禮已廢,又何必用此等字句耶? 公牘運用典實,以不著痕迹爲貴。凡難言之景,難達之情,能以此喩出之則不煩言而解。如言才難則「稀如星鳳」,「寥若晨星」;言財政則「無米爲炊」,「點金乏術」;言拘泥則「刻舟求劍」,「膠柱鼓瑟」;言苛虐則「剝膚敲髓」,「挖肉補瘡」。諸如此類,用之得當,則一二語可以包括一切,惟用典宜用人所習知者,不可徵引僻典,自矜博雅。 公牘之體,曰上行,曰平行,曰下行。凡屬於上行者,前此有奏摺,有咨呈,有呈,有稟帖,今惟呈文一種而已。屬於平行者,前此有牒,有咨,有照會,有函,今惟公函一種而已。照會則專用之於國際交涉而已。屬於下行者,前此有札,有批,有示,今改札爲令,又別令爲訓令指令,而批示之外,又有布吿,有公吿,法庭則有判決書,此其大較也。 上行之文,不易爲也。上官爲政,有寬嚴緩急之不同,其發號施令,亦有疏密輕重之殊異,下吏奉法守職,但當論事理如何,不宜窺上官意指。上官而賢,縱下吏侃侃而談,必不見責。若其有意挑剔,遇事吹求,則必別有用心,無論如何遷就,終不得當。下吏遇此,宜察其指意所在,如並非因公起見,則奉身而退,不値於文字間計較是非。如上官平日刮目相待,有知己之感,則遭際逈異於人,獻可替否,直道正辭,乃其分也。呈文之體,務在辭約指明,婉而不詭,不可一字虛飾。若規避處分,冒功邀賞,或希圖卸責,或故事鋪張,則一經發覺,譴責隨之,無立足之餘地矣。 人民之於長官,有所陳請,其辭亦呈文也。訟師包攬詞訟,顚倒是非,致當事者受其害而不之悟。此不足責。若辯護之律師,嫻習法令,其職以保障當事人權利爲重,則接受案件之初,卽當硏究案情,如逆料其敗訴,惟有勸其息事,不可徇其所請,舞文弄法,以致身名俱損,呈辭不易措手,猶細事也。 呈爲自下而上。若今日之事業,其職員地位相等,不當以呈行之,而積漸成風,儼如官府,有所干請必以呈,第受者不逕用指令爾。此所當矯正者。 平行之文,大抵公牘往來,敍述他人語氣爲多。我據此人之詞而爲之咨商,爲之陳請,原冀於此人有益。然此人原文,對我而言,其間或有指摘他人及文字違礙之處,若全文照錄,一無翦裁,則不惟無益而反有害,不可不知。至於兩處行文,或道里遠隔,文到之時,情形已變,亦非可以一槪照轉。遇此等事,當敍其曲折以補之,如云,貴處來文,係某月日所發,而本處接某月日某處來文又與貴處不同,自係貴處未經接洽之故。或云,本處前致貴處之文,係某月日所發,其時情形未變,故措詞如此,乃某月日又接某處來文,則情形頓異,權衡事理,自當以後者爲主,應請貴處照案施行。此因事實變動,辦法不得不然,非前後歧異也。平行之文,用之於同僚,則措詞宜謙和婉轉,不可直情徑行。若一時意氣未平,放筆爲之,則受者以惡聲相報,必成嫌隙矣。 敍來文不妨删節,彼處有案,我但摘其案由,錄其要語可也。若□錄全文,則彼此均費日力,無謂甚矣。 下行之文,人所輕易視之者也。不知立國以民爲本,上下之情隔,則國之與民,漠不相關,一切弊竇,自此而起。故治公牘者,於下行之文,當以全力注之。凡辦一事,必就人民身上著想。執筆者一字之輕重,民之利害隨之,造福在此,造孽亦在此。 批示之詞,當令婦孺易曉,不嫌其俗,不厭其煩,惟不可嬉笑怒罵。今時流傳之樊樊山公牘,非不淺近入理,而好爲漫罵之詞,是其一失。民之呻吟於積威之下者久矣,何忍玩弄於筆墨之間耶! 吿示之文,所以曉諭遠近,榜之通衢,萬人屬目,而雨淋日炙,甫張貼而字迹模糊者,往往而有。故紙必堅厚,字必淸楚,不可用草書,不可用淡墨,草書難識,淡墨易黯,非便民之道也。 訓令指令之文,指陳事理,務須明白易曉,下吏所以呈請指示者,爲其有疑義也。若含胡出之,則受者無所適從,僨事之咎,不在下而在上。其事理繁重者,如逐條聲敍,當列入正文,不可作爲附件,以附件率用油印,受者視爲通行例案,不甚措意,易於擱置也。 長官與下吏,雖有統屬之分,其奉職於國家則一。上官行文,當於體制之中,寓謙遜之義。宋時公牘,上官於下僚祇稱其姓,曰某姓某官,無連書姓名者;其稱姓名者惟人民耳。今日政體,凡服務於公家者,同爲公僕,則語氣尤宜謙謹。此節有關治道,勿以細故忽之。 照會之文,用之於國際交涉,別爲一格,其所應注意者,則文字切實而須凌空,稍一不愼,便成大錯。外交體節,於稱謂最所講求,如大使公使總領事領事,身分旣殊,待遇亦異。辦稿者稍有疏忽,受者退還重繕,縱不敗事,已損國體矣。 文字一道,須就性之所近而試爲之,不必勉強。往時爲幕友者,必讀書不成,然後讀律,故幕友之籍紹興者,盈千累萬,而知名者寥寥可數,以性不相近故也。若自問不宜於仕途,便當及早抽身,不必隨人俯仰,如其性情相近,則經人指點,事半功倍。公牘文字,本極枯燥無味,無味之味,得之者有幾人,勉強而行,不如生知者之得於天授也。 右論公牘之體

 治牘須知: 东方杂志: 1946卷期: 42卷 8期页码: 52-55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