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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 穿插与烘托

 leebapa 2020-05-26
穿插与烘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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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章颇重穿插,几乎无穿插应不得谓为文章也。织机既有受经之轴矣,尤待持纬之杼而以梭行之,然后能成布,布之精粗脆韧亦有系于梭也。穿插之于文章,其犹梭之于布欤?问何为穿插?应之曰:杜工部《曲江》诗有联云:“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又,《见萤火》诗有联云:“却绕井栏添个个,偶经花蕊弄辉辉。”回环吟诵,当可以仿佛得之。
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云:(寄斋按:诗长,为发帖方便,寄斋私删。)沈归愚云:“共一千七百八十五字,古今第一首长诗也。淋淋漓漓,反反覆覆,杂述十数人口中语,而各肖其声音面目,岂非化工之笔?”又云:“长篇诗若平平叙去,恐无色泽,中间须点染华缛,五色陆离,使读者心目俱炫,如篇中新妇出门时‘妾有绣腰褥’一段,太守择日后‘青雀白鹄舫'一段是也。”此长篇故事诗,久已脍炙人口。情之深者,每一吟诵, 辄复流涕。
诗以“孔雀东南飞”起兴,以“鸳鸯相向鸣”收束,故事之开展,盈科而进,源流秩然。言或真或矫, 情或哀或怒,笔或繁或简,或复或省,无不当者。初云“妾不堪驱使,及时相遣归”者,原非求去也,求府吏之启阿母耳。云“何言复来还?于今无会因”者,亦非绝情也,无罪过而被驱遣,心不能平耳。此皆言之矫者也。云“感君区区怀,不久望君来”,裁是言之真者也。府吏谓新妇云:“逼迫有阿母”,新妇别小姑云:“嬉戏莫相忘”,皆情之哀者也。兰芝云:“理实如兄言”,府吏云:“贺卿得高迁”,皆情之怒者也。“新妇起严妆”一段,肆力写府吏眼中兰芝之艳丽,明府吏之爱而惜别。“交语速装束”一段,肆力写太守筹措迎娶之炫赫,明兰芝之信
而不摇。此皆笔之繁者也。“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两句写府吏慰藉新妇之千言万语,“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两句写府吏与新妇临歧之万惜千情;皆笔之简者也。“十三能织素”一段,新妇自明己之未尝为憾于夫家也,“十三教汝织”一段,阿母自明己之未尝为憾于爱女也;“君当作磐石”一段,新妇设誓辞以明己之终不相负也,“磐石方且厚”一段,府吏重述其语以明伊之终竞相负也;此皆笔之复者也。“兰芝惭阿母:儿实无罪过”,当已详述焦家妇难为之种种,“阿母谢媒人:女子先有誓”,当已详述结誓不别离之颠末;此皆笔之省者也。疏密靡不宜,浓淡无不妙者:疏密,浓淡,皆穿插之子目也。余若诗中人之一言一动,无不熨贴。“何敢助妇语”,阿母之暴怒也。“勿复重纷纭”,新妇之怨怼也。“本自无教训”,新妇之谦词也。“不图子自归”,阿母之惊恨也。“作计何不量”,阿兄之浅鄙也。“那得自任专”,兰芝之激忾也。“言谈大有缘”,媒人之谄胁也。“卿当日胜贵”,府吏之讽讪也。“君尔妾亦然”,兰芝之辩语也。“今日大风寒”,府吏之昏呓也。凡此皆所谓“一言见性”者也。府吏长跪,阿母槌床,车中耳语,举手劳劳,阿母拊掌,兰芝仰头,以至于默无声,拍马鞍,执手分道,凡所施为,无不恰合其情绪。穿插此诗间,咸足以因其真而增益其善美,蔑以加矣,叹观止矣,其所以传唱千古者,有其宜矣。
姜白石《暗香》、《疏影》两词,绝唱千古,其清空骚雅之致,吟诵之自能领略。其想像力尤高,运思于笔,穿插多姿;试为析之,亦习艺文之一助也。以《疏影》之前阕为例: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
    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此一段文字,全由“幽独”二字抽绎而出,梅自有幽独之性,第一著便已握住题旨。开头“苔枝缀玉”四字点出梅花,以“篱角”、“自倚”为“独”之正笔,以“翠禽”、“修竹”为“独”之反衬,而以“黄昏”、“无言”写出“幽”字。将“幽独”二字化为人格,惟昭君之魂堪任耳,故忽然提出昭君,道是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是伊佩环月下归来,化作此花。人欤,花欤?穿插相融,共成就一“幽独”已, 真是鬼斧天工之笔。但忽然插叙昭君,与前文最易扞格,故在接榫处安排“无言自倚修竹”六字,梅欤,人欤?伏一预笔,了无痕迹,殆云“化作此花幽独”,则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者,虽直谓之为昭君可矣。果有裁云缝月之妙。刘公(甬戈)《七颂堂词绎》云:“长调最难工,芜累与痴重同忌。衬字不可少,又忌浅熟。咏物之词,更难于诗;即‘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亦费解。”谢枚如《赌棋山庄词话》云:“此词音节固佳,至其文则有欠解处。白石极纯正娴雅,然此阕及《暗香》阕则尚有可议。盖白石字雕句炼,雕炼太过,故气时不免滞,意时不免晦。”
此皆以为姜词意晦费解,岂其于穿插转折之处未尝深思欤?王阮亭《花草蒙拾》云:“咏物不取形而取神,不用事而用意。”此旨,刘、谢二人,当尚曾梦见。
穿插之不着痕迹,而借“反衬”或“余意”描露事态或心情者,是为烘托。
李易安《凤凰台上忆吹箫》云:
               香冷金貌,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恨,多少事,
         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
         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然则果何为而人瘦损耶?为“离怀”耳。“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又果何为而添新愁耶?为“别恨”耳。意在言外,言在意中,此烘云托月、绘事后素之法也。晏同叔《踏莎行》云: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漾漾乱扑行人面。   翠叶藏莺,
       朱帘隔燕,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此词写暮春之恬静,梦后之轻愁,虽只“静逐”、“愁梦”两处点出愁静二字,其实全阕固无一字不道著也。红稀是花渐落,绿遍是草渐丰,柳飘新絮,莺老燕来,无非暮春景物也。树色阴阴见,斜阳深深院,莺藏燕隔,其静如何?而杨花扑行人面,炉香逐游丝转,虽似动乱,然皆轻盈而无声,动而愈形其静也。梦回酒醒,睹暮春之景,值斜阳之照,迟暮之感,逐逐以生。一场愁梦,是明明掠出一愁字,而怨春风之不解禁彼杨花,又是暗暗寓入一愁字。
词中无凄厉之句,断是轻愁;而杨花、游丝之轻盈,更以衬托之;以至于“阴阴”、“蒙蒙”、“ 深深 ”诸叠字,皆有似轻纱笼月、助静侵愁之妙;细心人自不难索解也。
沈归愚云:“共一千七百八十五字,古今第一首长诗也。淋淋漓漓,反反覆覆,杂述十数人口中语, 而各肖其声音面目,岂非化工之笔?”又云:“长篇诗若平平叙去,恐无色泽,中间须点染华缛,五色陆离,使读者心目俱炫,如篇中新妇出门时‘妾有绣腰褥'一段,太守择日后‘青雀白鹄舫'一段是也。”此长篇故事诗,久已脍炙人口。情之深者,每一吟诵,辄复流涕。诗以“孔雀东南飞”起兴,以“鸳鸯相向鸣”收束,故事之开展,盈科而进,源流秩然。
言或真或矫,情或哀或怒,笔或繁或简,或复或省,无不当者。初云“妾不堪驱使,及时相遣归”者,原非求去也,求府吏之启阿母耳。云“何言复来还?于今无会因”者,亦非绝情也,无罪过而被驱遣,心不能平耳。此皆言之矫者也。云“感君区区怀,不久望君来”,裁是言之真者也。府吏谓新妇云:“逼迫有阿母”, 新妇别小姑云:“嬉戏莫相忘”,皆情之哀者也。兰芝云:“理实如兄言”,府吏云:“贺卿得高迁”,皆情之怒者也。“ 新妇起严妆 ”一段,肆力写府吏眼中兰芝之艳丽,明府吏之爱而惜别。“交语速装束”一段,肆力写太守筹措迎娶之炫赫,明兰芝之信而不摇。此皆笔之繁者也。“时时为安慰,久久莫相忘”两句写府吏慰藉新妇之千言万语,“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两句写府吏与新妇临歧之万惜千情;皆笔之简者也。“十三能织素”一段,新妇自明己之未尝为憾于夫家也,“十三教汝织”一段,阿母自明己之未尝为憾于爱女也;“君当作磐石 ” 一段, 新妇设誓辞以明己之终不相负也,“磐石方且厚”一段,府吏重述其语以明伊之终竞相负也;此皆笔之复者也。“兰芝惭阿母:儿实无罪过”,当已详述焦家妇难为之种种,“阿母谢媒人:女子先有誓”,当已详述结誓不别离之颠末;此皆笔之省者也。疏密靡不宜,浓淡无不妙者:疏密,浓淡,皆穿插之子目也。余若诗中人之一言一动,无不熨贴。“何敢助妇语”,阿母之暴也。
“勿复重纷纭”,新妇之怨怼也。“本自无教训”,新妇之谦词也。“不图子自归”,阿母之惊恨也。“作计何不量”,阿兄之浅鄙也。“那得自任专”,兰芝之激忾也。“言谈大有缘”,媒人之谄胁也。“卿当日胜贵”,府吏之讽讪也。“君尔妾亦然”,兰芝之辩语也。“今日大风寒”,府吏之昏呓也。凡此皆谓“一言见性”者也。府吏长跪,阿母槌床,车中耳语,举手劳劳,阿母拊掌,兰芝仰头,以至于默无声,拍马鞍,执手分道,凡所施为,无不恰合其情绪。
穿插此诗间,咸足以因其真而增益其善美,蔑以加矣,叹观止矣,其所以传唱千古者,有其宜矣。
姜白石《暗香》、《疏影》两词,绝唱千古,其清空骚雅之致,吟诵之自能领略。其想像力尤高,运思于笔,穿插多姿;试为析之,亦习艺文之一助也。以《疏影》之前阕为例: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
       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 不
       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此一段文字,全由“幽独”二字抽绎而出,梅自有幽独之性,第一著便已握住题旨。开头“苔枝缀玉”四字点出梅花,以“篱角”、“自倚”为“独”之正笔,以“翠禽”、“修竹”为“独”之反衬,而以“黄昏”、“无言”写出“幽”字。将“幽独”二字化为人格,惟昭君之魂堪任耳,故忽然提出昭君,道是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是伊
佩环月下归来,化作此花。人欤,花欤?穿插相融,共成就一“幽独”已,真是鬼斧天工之笔。但忽然插叙昭君,与前文最易扞格,故在接榫处安排“无言自倚修竹”六字,梅欤,人欤?伏一预笔,了无痕迹,殆云“化作此花幽独”,则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者,虽直谓之为昭君可矣。果有裁云缝月之妙。刘公(甬戈)《七颂堂词绎》云:“长调最难工,芜累与痴重同忌。衬字不可少,又忌浅熟。咏物之词,更难于诗;即‘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亦费解。”谢枚如《赌棋山庄词话》云:“此词音节固佳,至其文则有欠解处。白石极纯正娴雅,然此阕及《暗香》阕
则尚有可议。盖白石字雕句炼,雕炼太过,故气时不免滞,意时不免晦。”此皆以为姜词意晦费解,岂其于穿插转折之处未尝深思欤?王阮亭《花草蒙拾》云:“咏物不取形而取神,不用事而用意。”此旨,刘、谢二人,当尚曾梦见。
穿插之不着痕迹,而借“反衬”或“余意”描露事态或心情者,是为烘托。
李易安(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云:
              香冷金貌,被翻红浪,起来惜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恨,多少事,欲说还休。
        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
        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然则果何为而人瘦损耶?为“离怀”耳。“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又果何为而添新愁耶?为“别恨”耳。意在言外,言在意中,此烘云托月、绘事后素之法也。晏同叔《踏莎行》云:
              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春风不解禁杨花,漾漾乱扑行人面。   翠叶藏莺,朱帘隔燕,
       炉香静逐游丝转。一场愁梦酒醒时,斜阳却照深深院。
此词写暮春之恬静,梦后之轻愁,虽只“静逐”、“愁梦”两处点出愁静二字,其实全阕固无一字不道著也。红稀是花渐落,绿遍是草渐丰,柳飘新絮,莺老燕来,无非暮春景物也。树色阴阴见,斜阳深深院,莺藏燕隔, 其静如何?而杨花扑行人面,炉香逐游丝转,虽似动乱,然皆轻盈而无声,动而愈形其静也。梦回酒醒,睹暮春之景,值斜阳之照,迟暮之感,逐逐以生。一场愁梦,是明明掠出一愁字,而怨春风之不解禁彼杨花,又是暗暗寓入一愁字。词中无凄厉之句,断是轻愁;而杨花、游丝之轻盈,更以衬托之;以至于“阴阴”、“蒙蒙”、“深深”诸叠字,皆有似轻纱笼月、助静侵愁之妙;细心人自不难索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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