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徐晉如 | 維揚歌者行

 国学正典 2020-05-26

2019年5月10日,首届扬州中国诗词文化节开幕,徐晋如先生受邀赴扬与会,并于5月12日下午,在扬州市文化艺术学校作了题为《戏曲与诗词》的讲座。本次扬州中国诗词文化节还邀请徐老师作诗一首,即以《百年文言》中的《歌者倪子雲傳》为题材,成《维扬歌者行》。

維揚歌者行

徐晉如

維揚歌者倪子雲,世貧賤,歌喉婉轉若天授,其歌能令(líng)病者蘇,能令(líng)貞女奔,嘗在縲紲,卒以聲動邑令得免。王然父(fǔ)為著《歌者倪子雲傳》。予誦其文,重有感焉,遂作維揚歌者行。

綠楊圍處沸歌吹(chuì)。紅橋煙雨春風醉。

姬晉真人鶴來游,嬴秦仙子鳳乘至。

行人暫過平山堂。無數昏鴉噪夕陽。

有人桐陰說平話,醒木一拍入滄桑。

昔有倪郎擅歌喉。能令(líng)天地變春秋。

脆簧鶯語寧相及,不須更藉奏箜篌。

借問歌者名誰記?小字子雲姿絕世。

平叔濯面瑩生光,紫雲浴體嬌含媚。

世賤竟得此寧馨,物妖終為蒼生累。

之子少即好歌吟。鴻唳鸝啼試效音。

還收天籟入人籟,蕩盡平芊牧竪心。

復從哀極得人情,翻節鄉謠成廣樂。

春塍曼唱合歡詞,傷者忘創憊者作。

里中處子性貞嫻。釋榼相遇田疇間。

偶然一曲《於中好》,自此春心不可關。

不可關兮不可說。雪刃欲向親夫絕。

洞堂徹戶一闋哀。如挾青霜歌怨來。

蕩婦流漣反入室,催死歌凝心寸灰。

能生人亦能死人。此歌豈曰妙契神?

淺者慕之愚者溺,可憐無復自由身。

子雲鬻歌不論價。只要座多眉如畫。

平生本無室家想,夜半自來玉堂下。

白髮龜年行歌時。偶遣樓頭思(sì)婦知。

一曲既終下相見,三復已請宿金閨。

家人怒向邑宰訴。拘來繫向庭前樹。

箠撻未臨先引吭,白日昏沈行雲駐。

黃鶯騰身向九霄。涸鮒得水若歸蛟。

莫笑蒼顏無伴侶,獨攜明珠不寂寥。

海淺桑肥往夢休。機鷹掣天車水流。

摩天樓矗新世紀,萬維有網即寰球。

熒屏日夜呈鮮肉。妖穠靜婉肌如玉。

顛倒梢頭豆蔻紅,搖蕩陌上楊柳綠。

可憐俱是倪子雲,誰人復憶念奴曲。

歌者倪子雲傳    王浩  一九一五

王浩(一八九四~一九二三),字然父,又字瘦湘,號思齋,江西南昌人。民初任國會參議院祕書、清史館纂修。思齋行三,與其長兄王易簡齋並有詩名,有思齋詩集。

倪子雲者,維揚之善歌者也,時莫肯指其名,因以字行焉。少有絕唱,其藝不為伶,其學不以師,其歌亦不簡器,而獨以歌喉名於揚。揚之人,不知有平山堂者,或知倪子雲也。

子雲世賤,父業農,其母嘗以秋穫防盜刈,露宿桑下,聞啼雁自西方來,感而有娠,遂生子雲。及長,肌理瑩潔,瞻視如好女,有背窺於浴者,幾訝其非男子也。

幼秉異質,好聲音,童觿之年,聞鳥鳴,輒引領傾聽;霜雞夜繁,則獨興出戶,繞屋戒旦;春二三月黃鸝啼,秋深鴻賓,子雲必獨坐而笑,神領心會,自言:「鄉墟無盛音,但有鳥耳。」所居後為淺瀨,斷蘆流湍,風起有聲。子雲至,或就石上冥坐竟日。村童過其前,問飯未,若無聞也。天時雨,雷殷然,則應之曰:「麤矣,求紓其暴者,必雨聲打寒塘也,其他則今夕蚓韻可聽也。」見者癡之。後數年,子雲嗜益癖,父禁之使治牧,子雲弗病也。夕陽微開,間與二三牧豎,踏歌平芊,得牧童放牛一曲,累日歌之,其聲靡以柔,其思感而至。村童牧豎,群歎弗及。長者歸思娶,其幼亦齲齒笑也。子雲曰:「毋然!此未至耳,吾苦不得師,得之於天籟者止此矣。」

鄰人有新死者,婦哭之痛。子雲移牀臥而聽,終夜不寐,久乃鼓髀於牀曰:「異哉,哀感頑艷兼有之,天下之善哭其夫者也。大凡聲之感人者,宜莫哀音若矣。」自是習為哀音,鄉里或有喪,知必造焉。靈輀旣舉,少婦出哭,子雲輒徒步虔從,罔肯先少婦返。聆哭聲也。如是者又數年,乃喟然歎曰:「吾得人道之至矣,雖然,吾無師,又不識字,節奏是矣,又曷由得辭?」遂攄其默識,自為宮商,節取里謠,範以己意,發為男女慕悅之情,觸緒繫言,類得名理。時或曼聲長噫,清艷激越,疾者忘其創,富者不自覺其貴。而子雲猶農家子也。

嘗觀蟻鬬,坐春塍上,歌將軍令,蟻鬬益力;子雲不忍,更易為緩和之音,為歌歸來,曰:「歸來!歸來!君其歸來!君必歸來!」歌未半,蟻矯首雲散,悉置所爭而去,而子雲之技神矣。又嘗以夏夜溽暑,集里人於場圃,婦女乳子於懷,老者抱膝坐,罔不膏汗敷背,袿袂盡濕。俄而子雲來,引袖拂席,揚吭而歌,不絲不竹,老釋箑,女添衣也。里中有處子,貞靜不佻,偶釋饁相遇,子雲為戲歌一解,女立自訴願下陳,子雲辭焉。後果不終貞,旣適,有外遇,思弒其夫,子雲悔之,乃更翻淒厲之音,如挾風霜,乘垣而歌,徹彼堂戶。女聞而釋刃流漣,三日不食以死。今其音不可復聞,辭猶有能道之者,其辭若曰:「嗟子之蠶兮!不上於機也。嗟子之絲兮!不如其衣也。」人以此感其移人之深矣。無何,子雲父母沒,子雲伏屍而哭,發之性真。里中牛馬雞犬大半死,否亦瘦瘠,其哀思切也。而子雲遂落拓不能自存,旣弗能耕,又不善治生,始棄其田畝,稍稍以賣歌自給。

先是,城中富人及鄉搢紳有甲第大族者,每欲招子雲使歌,而苦子雲不鬻技,且不能以時得,並皆洗然失望。至是,有封翁某,病革矣,微含歎於牀曰:「呼!願得聽子雲歌而死。」其子使人費百金,走數十里覓子雲,歌三日,一日而翁起,飯肉盡一器;二日病若失,晨間自登樓,子不知也;三日旣畢歌,子雲請辭,翁大悅曰:「子之歌,所謂起死人而肉白骨也!」翁買二艷姬,意一自御,一以贈行;子雲不願妻其一,願並得二姬,謀一宿即去,無家室想也。由是時擬之良醫,醫婦人癥癖經結尤神效,藥石廢用。而子雲不多親貨財,但取禮貌。知者競致之,趾接途,日鬨於其庭。子雲若無所擇,徐徐日中起,探首出茅檐下,敝衣長裾,矍然請往,弗論值,亦弗問遠近,但聞座列美婦人,更為具脩脯佳醞,子雲無日暮降矣。

人或少子雲者,謂子雲喜近色,每歌無婦人在不歡,婦人亦非子雲不歡也。子雲旣放行檢,巨室漸惡之,不恆延子雲歌,亦弗欲逢其怒,慮其歌聲或故發達內閫,閫以內盡室奔矣。於是子雲歌且久,而顏色漸老,貧猶故。居間坐歎息,自言:「始鬻技,未嘗一夕去婦人而寢,今老,孽乃千百計,罪眚滋重,而歌喉不可遣也。」乃禱天求瘖,迄不得,名益噪,人未有病其老者。

子雲六十矣,每當日暮雨散,裙屐雜坐,於焉皤然一歌,燈青而酒淺,其喉舌纔十餘許人耳。李氏者,邑名族,其婦有殊色,字銀娘,十八而寡,臨高樓下望,年且三十。子雲造焉,一歌銀娘哭,再歌銀娘啞然笑,更歌則又哭也。子雲是日則坐而歌,以恬以嬉。初歌雜劇小上墳,高清商遙夜之致,明燈甫華,疾入變徵,而風雨淒晦,樓月沒,瓶花繽矣。而銀娘不覺自下樓,潔治美饌餉子雲;昏晡,不覺共子雲食;漏漸午,不覺自陳裀席,速子雲寢,肢體冶曼,容光渙失,若有必不得已於其懷抱者,不復以淑慎戒也。銀娘無子,但有女適金氏。而子雲居銀娘樓,兼旬無歸意,醜聲漸聞於外,金氏甚恥之。女竊諫不可,懼亂作,陰使婿鳴於邑令,牒三上,令遂繫子雲於獄。

子雲在獄不敢悵,面無戚容,每食必酒肉然後飽,飲亦清茗,惜歌喉也。居有頃,子雲鬱不宣,有鳥鳴於屋梁,聞而傷焉,忽自忘在繫,和之以青陽之章,歌曰:「青陽上昇,百卉其蒸。人之有身,不如其無生!」群囚聞之,環坐而咨嗟,思妻子,戀父母,並泣下霑襟。或哀之,子雲曰:「否,此蓋悲愴之求然耳。」復為怡聲,清濁高下無異節,無洪響。於是死囚數輩,嘩然拊掌以大笑曰:「官家明日大赦,不然,何聲之歡也?」獄使過之,上其事於令,語聞令夫人。夫人曰:「吾自為童孺,而笄,而嫁,而母人,知子雲久矣,未嘗聞其歌,請得召之。」子雲入內宅,被縲絏,蓬首,面黧黑,翛然以抒,如微風振柯,輔頦弗起。夫人歎息卻坐,褰裳而改顏,掩面不視。久之,子雲出,夫人饋不食,寢不寐也。

明日,令怒,縛子雲庭樹,將鞭之。子雲老,自知不任箠,則疾呼嗚能歌。使歌,歌「大孝慕父母」。令瞋眥欲叱者屢,而聲有弗能脫諸口者,旣乃俯首感慨曰:「善夫!此人子至情也。吾少也有風樹之慟,夫奈何而鞭老者?是非父母赤子之心也。」親解其縛。子雲旣得釋,嬖銀娘,放歌自若。其後十餘年,年七十又二,始卒於銀娘之樓焉。將卒,仰天而呼曰:「吾不圖善歌者之猶有其死也!」銀娘殉之,士輟樂,女廢文繡,從銀娘而殉者百三十六人,而男子七也。今金氏多能道之。

集評

【王易】 列子記韓娥秦青事,奇麗至矣。唐人小說傳善歌者,如李八郎念奴事,亦復盡致。蓋音聲感人,實有超文字言語之上者,非第文人筆端鋪張使然也。亡弟此篇,爲己卯歲作,其事略有依據,而波瀾曲折,大抵出之意匠,達於神理。其文如春雲卷舒,妙造自然,而繁響幽情,清光縟采,起伏掩映,無可尋跡。使讀者若飲醇醴,味之不窮,信才人之能事矣!

【徐晉如】 吾聞天機不可發,發之者不己罹其殃,即殃於人。子雲技神而近妖,乃得善終,是固殃於人者,獨惜其不蚤死耳。

国学正典

责任编辑 / 徐颁学

《百年文言》与《分春馆词话·分春馆词》合售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