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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谈 | 过去的日子

 时拾史事 2020-05-27

翻过秦岭一路向南,天气明显温暖湿润起来,行路的感觉不再像之前那么艰苦了,大家的情绪也放松了许多。虽只是路上偶遇的旅伴,但相处了几日,心情舒畅起来,也如老友般熟络了。前一天上车的秦商操着浓重的口音,讲起了他多年行旅的掌故人情,其中不少诙谐奇妙之处,让听的人都不由得击节赞赏,发出阵阵感叹。

“西边的大漠里,有好多你们听都没听过的神兽。有一种天马,跑起来身上会流血;有一种东西,半个月不吃不喝也没事。那边有的地方,姑娘们脸上罩着轻纱,眼睛像潭水一样深;那里的男人们肩上架着鸟儿,鸟儿会像人一样唱歌……”

“这种东西我们这儿也有!”秦商正沉浸在梦幻般的陈述气氛中,赶车的老汉突然插进来一句,全车人的脸不由自主地转向了他的方向。老汉头也没回,继续赶着车,说:“前边不远有个树林,那里有只鹦鹉,会说人话,说的可好了。我可不骗你们,这么走下去,明天你们就能碰得到……”

车上的几个人互相看了看,沉默了一下,秦商继续起他被打断的话题。朱玉的注意力分散了,他的思绪飘向了远方,飘向了江南的家乡。他想起了没做生意的那段游荡的日子,想起了段生。

段生算是自己的忘年交吧,其实比自己也大不了多少。他家境殷实,仆从如云,虽是商贾,却雅好文学,朱玉就是因为这个跟他结交的。那时朱玉年轻,父亲还做着官,生活优越,衣轻乘肥,不识愁滋味。他喜欢书法,常流连于市场,寻找上好的徽墨与歙砚,在这里遇到了有同好的段生,并随即成了他家的常客。段生经常邀上一帮朋友,在段家斗茶、诵诗、写字,办过几次雅集,朱玉因为经常无事,是最常的常客,就算没有别人来,他也总会在段家泡着,就像在自己家一样自在。

段生家最让自己印象深刻的,是段生最爱的宠物——一只鹦鹉。这不知是什么人送给段生的礼物,已陪伴段生了很多年,段生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做犀椎,犀椎羽毛鲜艳,口齿伶俐,在段生的悉心调教下,成了一只文人鹦鹉。它能诵诗,李白的《宫词》、《心经》,梅尧臣的《陇客》,白居易的《鹦鹉》,都能随口吟诵,家里来了客人,犀椎还会主动寒暄,“客人请坐”,“快给客人泡茶”……段生对犀椎宠爱有加,坐卧起居都有它陪伴,朱玉和段生斗茶写字时,犀椎常在一旁走来走去,还时不时地故意碰倒些东西,好引众人的瞩目,那讨打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

犀椎陪伴了段生、朱玉和他们的朋友们很多快乐的时光,想到段生,就想到犀椎,就想到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犀椎就像是那段日子的标签一样,就是快乐的代表。

那种日子过了有多久?朱玉想不太起来。但他记得那日子的戛然而止。有段时间,朝廷上风云变幻,变化诡谲。父亲常常会锁着眉头在厅堂里叹气,有时候会有父亲的朋友来家里与父亲密探。朱玉对这些事毫无兴趣,也无心打听,他感兴趣的只是文墨和游逛。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他所不关心的东西,却能深切地影响他的命运。朝廷忽然开始大查“元祐党人”,气势汹汹。父亲一向回避派系,却依然被划入元祐党,也被系入狱,不久即被判流放岭南。原本平静的生活一下如天塌一般,母亲散尽家产,总算在流放的路上得到宽待,全家在道州停留下来。几间茅屋成了朱家的落脚之处,曾经如纨绔子弟一样的朱玉瞬间承担起了家庭的重担。

打击元祐党人的风波也波及了段生,他仅仅是个商人,却也因家中收藏了东坡先生的手迹,被官府查抄,段生也因藏匿反诗而被捕入狱。朱玉那时已随父踏上流放之路,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场浩劫席卷身边的挚爱而无能为力。

悠游的生活就这么结束了,朱玉后来做起了小本生意,四处奔走,段生在牢里待了半年,回家遣散了大部分的仆从。朱玉两年后才借买卖货物的机会回到江南,与段生再次见面。段生的大园子有些荒废,旧日的收藏也大都四散,书法不再写了,倒是常常以酒为生。最大的变化是犀椎不见了,朱玉问起来,段生的眼圈就红了,他闷闷地喝了半天酒,告诉朱玉:“刚从狱中回家的时候,我对犀椎讲起我失去自由的痛苦,讲起对它的思念。犀椎回我说:‘你才被关几个月,就受不了,我都关多久了?’犀椎一句话,让我泪落如雨。我知道那种渴望自由渴望尊严的滋味,我不愿自己成为剥夺别人自由的加害者。所以我带上犀椎,一直去了秦陇,放它归了山林。”

朱玉不知道该说什么,他默默地陪着段生喝酒,两个人不发一言,喝到了深夜。清冷的月光静静地照着废园,让往日的热闹都成了忆不起的虚幻,一个时代随着犀椎一起远去了。

朱玉随后就又踏上了行贾的道路,每日风尘仆仆,饮冰茹檗,晚上躺在异乡行旅的炕上,累得熟睡无梦,想不起生计之外的事情。如今旁人说起鹦鹉,才又回忆起旧事,直恍如隔世。

晚上在逆旅停驻,赶车的人依然在说鹦鹉,“老板,你说我说的是不是真的?是不是有会说话的鹦鹉?”

“是啊,是真的。就在前面路上不远的树林里,只要有商队经过,它就会飞出来看,跟人聊天。那鹦鹉神了,它是真会说话,它能问你事呢,他逮着人就问人是哪儿来的,认不认识它家段二郎。”逆旅老板乐呵呵地给大家端酒上菜,随口回答。

“别扯了,鹦鹉都是学的几句话,你问它什么它就只会回那几句。它哪儿懂人话啊。”商队里一个北方商人说。

“那是你见识少!大家给我做个证,明天那只鹦鹉要是懂人话,你得输给我点什么。”赶车的急赤白脸地说。

众人哄闹起来,朱玉笑笑,没搭腔。在车上摇晃了一天,骨头都快散架了,他填了填肚子,就赶紧睡下了。

天麻麻亮,商队又出发了。朱玉没坐车,跟在队伍后面步行。天色将大亮的时候,闷头赶路的朱玉听到了前面的吵闹声。

“真会说话嘿。来,再说一个。”

“客人你从哪儿来?有吴地的客人没?”

大家轰然,马上有人对答:“我们从秦地来,你找吴地的干嘛?”

“有没有吴地的客人,有没有人见过段二郎?”

听到这句,朱玉脸色一变,他猛地加快脚步,推开众人,进到了人群围拢的圈中。人群半围着的,是一棵树,树梢上站着一只羽毛暗淡的鹦鹉。“谁认识吴地的客商?我想找他带个话。”鹦鹉像人一样清晰地顺着,半圈人伸着脖子,嬉笑着看着它。

“犀,犀椎?”朱玉吐出两个字。

鹦鹉扑棱了两下翅膀,站上了一枝更近的树枝。它歪着头看了看朱玉:“你是谁?你是吴地的客人吗?”

“我来自吴地。”朱玉仰起过早苍老的脸,迎向鹦鹉的方向,“我是朱玉,我认识段二郎。”

“段二郎可好?告诉他,我想念段二郎。帮我告诉他,我甚想念段二郎。”鹦鹉一遍遍地念叨着,听上去不知道是不是真懂自己在说什么。

围拢的人群又开始争论起来,争这鹦鹉到底是真懂人话,还是无意识地在重复几句学舌。朱玉站在人群中,眼睛里蒙上了泪水。

“犀椎,犀椎……”朱玉的嘴唇颤抖着,“段二郎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朱玉的眼泪滚落下来,蒙住了视线。他仿佛又回到了原来的日子,又看见了段生,他穿着一袭白衣站在面前,伸手去逗犀椎,模样依然年轻。犀椎的话音响起:“告诉他,我甚想念段二郎,想念段二郎……”

原故事出自《玉壶清话》

一巨商姓段者,蓄一鹦鹉,甚慧,能诵《陇客》诗及李白《宫词》、《心经》。每客至,则呼茶,问客人安否,寒暄(安否,一作起居)。主人惜之,加意宠。一日,段生以事系狱,半年方得释,到家就笼与语曰:“鹦哥,我自狱中半年不能出,日夕惟只忆汝,汝还安否?家人喂饮无失否?” 鹦哥语曰:“汝在禁数月不堪,不异鹦哥笼闭岁久?”其商大感泣,遂许之曰:“吾当亲送汝归。”乃特具车马,携至秦陇,揭笼泣放,祝之曰:“汝欲还旧巢,好自随意。”其鹦哥整羽徘徊,似不忍去。后闻,止巢于官道陇树之末。凡吴商驱车入秦者,鸣于巢外曰:“客还见我段二郎安否?若见时,为我道‘鹉哥甚忆二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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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周末愉快啦,好多人后台催更怪谈,怪谈终于来了。今天评论说说你们感兴趣的古代志怪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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