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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贝多芬?

 芸斋窗下 2020-05-30


冬夜繁星:古典音乐与唱片札记》:谁是贝多芬?

作者:周志文

      几乎没人不知道有个名叫贝多芬的人,也没有人在其一生中不曾听过贝多芬的音乐,但是一定很少有人进入过贝多芬的内心世界,真正地去了解他。了解贝多芬很重要,了解贝多芬其实会对自己多一分了解。

贝多芬不是哲学家,也不是心理分析专家,他只是个专业的以音乐为职志的艺术家,我们顶多听他的音乐就得了,何必要“了解”他呢?了解他对了解自己又有什么帮助呢?

      解释这个问题,得从好几方面着手。贝多芬的音乐是生命的音乐,如果不了解他的生命,是无法充分了解他的音乐的。其次,他的音乐中表现的生命,不论素材与过程都十分切合我们一般人,譬如说,我们的生命充满了忧苦与欢乐,每当忧苦时我们想超越,每当欢乐时我们想提升,贝多芬的音乐,表现的就是这些事。贝多芬的音乐代表了他的生命,了解贝多芬的生命有助于了解我们自己。

      在说明贝多芬的音乐之前,我们先谈一下贝多芬音乐的特色,我想先用其他例子来说明比较清楚。大家都知道欧洲在十四世纪的时候发生了一场很重要的文化运动,叫做“文艺复兴”,所谓“文艺复兴”,最简单的解释是“人的诞生”,或“人的觉醒”。

      文艺复兴时代的达芬奇(Leonardo da Vinci, 1452—1519)的《蒙娜丽莎》(Mona Lisa),是最能代表文艺复兴的画作之一。《蒙娜丽莎》是一个寻常妇人的画像,怎么能代表文艺复兴呢?这是因为在文艺复兴之前的中古时代,一般比较正式的画作是见不到寻常百姓的,几乎所有图画都在表现《圣经》故事,当然也有一般民众,但在画中间也只能扮演陪衬的角色,一定在边缘,或者是光线晦暗之处,绝不会把他们画在画布的中央。画布的中央最聚光的地方,必定是教主或圣徒,这是当时绘画界公认的真理,没有人会违背。然而达芬奇却把一个寻常妇女随随便便地画在画的中央,只她一人,没有任何人陪衬她,她也不陪衬任何人,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就是“人的觉醒”。所谓“人的觉醒”是人觉得自己是重要的,这世界早有人类,直到这时刻,人才感觉自己的重要,人不是从现在才算真正“诞生”吗?提倡文艺复兴的人主张人是独立的,人是独立于宗教教主与圣徒之外的,他不依附宗教,不依附神祇,更不依附人间的权贵,天然自足地具有自己的生命价值。

       虽然在哲学上或绘画界甚至文学界,人的价值在十四世纪时已经逐渐觉醒了,但在音乐中这种觉醒却比较迟,一直到十八世纪初年才有,带头的人就是贝多芬。从这一点看贝多芬,可以看出他艺术的意义。

       在贝多芬之前,音乐家最重要的作品是为歌颂上帝而作,以巴赫为例,他留下来两百多首的康塔塔(Cantata),除了两三首之外,都是给教堂各式礼拜所用的,清一色的是宗教音乐。他还有几个受难曲、弥撒曲与安魂曲,体制庞大得很,也都是为宗教仪式所用。同样的,他还有好几十首规模很大的管风琴曲,都是为教堂而写的(其他地方很难容纳管风琴这样的乐器),所以充满了“神圣性”。巴赫剩下比较没有宗教性的器乐作品,譬如为大键琴,为弦乐、管乐乐器所写的作品,一般称作“俗乐”的也不少,但与他的宗教音乐比较,在数量和规模上就远逊了。这不是说巴赫没有价值,他在音乐上的成就与他被称为“音乐之父”的名号相符,但巴赫大部分的音乐不是为一般民众而写的,他音乐的核心是上帝,这是毋庸置疑的。我们不能说巴赫不对,在巴赫的同时,泰勒曼(Georg Phlipp Telemann, 1681—1767)、亨德尔(George Friedrich Handel, 1685—1759)也都如此,可以说,那时所有的音乐家的创作动机都是同一个样子的。

       到了海顿与莫扎特,音乐的“主流”仍是宗教,但宗教意识已不是那么强了,他们写了许多没有宗教意味的作品,海顿的一百多首交响曲、弦乐四重奏,莫扎特写了四十多首交响曲,还有各式协奏曲,写这些音乐,都不是为了宗教的目的,然而,要说他们借音乐来“表现”自己,这一点还不太充足,在海顿、莫扎特的时代,“自己”这个观念还不是很清楚。

      贝多芬比海顿、莫扎特出生稍晚,但整体说来,可算同一时代,然而贝多芬的音乐,特别是中期之后的作品,充满了个人色彩,这一点拿来与他的前辈或同辈比较,可以说是划时代的地方。但贝多芬与后来的浪漫派老喜欢表现自己也不同,后来的浪漫派所表现的自己往往太过,不是太兴奋,就是太忧伤,常常自怨自艾得厉害。贝多芬的自己是经过沉淀而选择过的“自己”,他将自己参与艺术之中,有点像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的“有我之境”,艺术中的有我,并不表示是要把自己的好恶或者隐私掀给别人看,贝多芬的有我,是把自己的理想,还有因理想而受的折磨打击在音乐中展现出来,进而寻求更大的提升力量,所以罗曼·罗兰曾说,贝多芬的艺术充满了道德的张力。

       这道德力不是贝多芬有意造成的,而是他艺术的作用。当然广义地说,所有艺术都有美化的作用,也都有道德上的功能,康德说过,当人面对日出美景,是不会想到龌龊的事的,因为当人被美所感动,品德也会自然提升,这是道德家都提倡美学的缘由。但“无我之境”与“有我之境”给人的感动是不同的,就提升而言,前者给的是普遍性的,而后者的提升则因为是个人化的,所以更有震撼性。我们听巴赫、海顿或者莫扎特的作品,可能惊讶其旋律对位与和声之美,或者慑服于其崇高的宗教性格,但不会觉得震撼,震撼必须源于人性,这一点,在贝多芬的作品中才有。   

       贝多芬喜欢描述具有生命力的英雄,一个有崇高理想又愿意把一生奉献给这个理想的人,便是他所谓有生命力的英雄了,所以贝多芬式的英雄必须在生命中不断遭受打击并且奋斗不懈。有一段时间,他认为人的意志终必战胜对他不公平的命运,而人的意志其实就是他对自由的期许,他的音乐有一种像清末谭嗣同主张“冲决网罗”而后终获得自由的气息。莫扎特的音乐也布满着自由的气息,贝多芬的与他不同,莫扎特的自由是天生在那儿的,不要费太大的力气就能获得,就像富家子弟天生在好环境之中,四周资源无限,而贝多芬的自由之路则充满险巇,必须靠不断地奋斗及牺牲才能达到。他与莫扎特的相异之点在于他的自由得之不易,也因此,他的自由之路充满着动感。

       在现实的人生之途,贝多芬的打击不断,但他生命的主要节奏是乐观与积极的,这可由他的九首交响曲看出来。但这不是说贝多芬是一个纯粹乐观主义者,他在室内乐的表现却与交响曲大异其趣,室内乐尤其是晚期的弦乐四重奏,还有最后五首钢琴奏鸣曲,都有一种相当低暗、晦涩甚至悲观的倾向,德国音乐哲学家阿多诺(Theodor W. Adorno, 1903—1969)曾说,贝多芬的交响曲是对人类发表演说,演示人类的生命的统一原则。照阿多诺的说法来看,贝多芬的生命基调是热情的、积极的,他的交响乐是生命基调的正面发挥。他的室内乐所面对的是自己,生命中总有一些不是那么光彩绚丽的东西,他对生命美好的信念,虽屡经如宗教坚信礼式的考验,但在某些紧要的关头,总不免还是有些不安与怀疑的成分,因此他晚期的室内乐与钢琴作品,比起他的交响曲来,反而复杂许多。

       不能从单一或片面的角度来看贝多芬的作品,也不能用这个方式来看贝多芬这个人。我们在“处理”贝多芬音乐的同时,往往不能抛弃“自己”,这个“自己”包含了贝多芬的自己,与我们欣赏者的自己。也就是说贝多芬在作品中容下了他的自己,而我们在欣赏他作品的时候也容下了我们的自己,他的作品不只是他生命的投射,在我们欣赏的同时,也反映了我们波澜不断的一生,我们一生中不是有时相信、有时怀疑,有时笃定、有时不安,跟贝多芬完全一样吗?不论我们喜欢贝多芬或不喜欢贝多芬,其中有一个因素不能遗漏,那就是,贝多芬的艺术充满了他自己,也充满了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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