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说哈尔滨丨怀念哈尔滨

0004xiaolin 2020-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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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哈尔滨城史文物馆（简称城史馆）坐落于哈尔滨太阳岛，是全国唯一一家私人城史文物馆。馆长杨伟东因缘际会，历时三十余年致力于哈尔滨城史文物的收藏。馆藏文物涉及中东铁路、哈尔滨外侨文化、哈尔滨早期西洋音乐、哈尔滨早期电影、民族工商业、哈尔滨百年名人书法等多个系列，时间跨度自1898年中东铁路修建至1946年哈尔滨解放，堪称哈尔滨开埠以来的百科全书和民俗大全，极具史料价值。

铭记历史是为了传承和致敬。哈尔滨城史文物馆开办10年来，坚持免费对外开放。杨伟东表示，希望有更多的人通过馆藏文物来认识哈尔滨，挖掘城市历史文化价值的同时，建设更具魅力的哈尔滨。黑龙江学习平台从今日起，开设“老杨说哈尔滨”专栏，刊发杨伟东撰写的文章，展示他收藏的珍贵文物原图，讲述文物背后的哈尔滨故事。

人的进步得力于时代，时代的发展又拉长了人的思维。哈尔滨城的时尚风力得力于清末，得力于火车拉来了那么一帮子人，得力于松花江边仙骨流风的惊鸿一瞥。

我住在哈尔滨中央大街中段的一条辅街上，历史上称面包街。面包街街头的右侧有花窖院，左侧有列巴炉院。你们可以顾名思义，这三个街院名称构成了整条街最美丽的情致与幽深。

我的邻居是抗日将军苏炳文，邻居的邻居是俄侨尼娜。他俩是我认识城市的窗口，黑色长袜披肩花巾形成白天的一条流星般弧线，她婀娜典雅，贵气满乾坤。他傲骨刚挺，英气镇八方，为城市的胜利与荣光尽洒热血。苏炳文和尼娜是面包街的代言人，是最具城市特质的两片繁花。在我懵懂的少年不知劳累的青年，我极尽所能循着清末的步伐向丁字形铁路的枢纽开启了东方莫斯科之旅的新长征。

都说白天不懂夜的黑，可我甘愿为一行的索引甚至两页的新知由一个又一个的暗夜渐次迈向黎明。完成我对城市每一个真切画面的完美再现是在我的梦里，在那段黑白颠倒的日子里，我失眠多梦。我按索引的提示游弋在城市的每一个精彩瞬间，始于初遇，陷于此生。

那天夜晚，黄沙漫天，雷雨交加。我在梦中听见了轮船的一声笛鸣，随即，载满成群大胡子的一艘轮船停在了松花江边。一个在黑白相间的键盘上能弹出不同声调的东西很快又被抬下马车卸在了一个叫田家烧锅的地方，没过多久，一座虔诚拜见圣灵的尖顶房子平地而起。几天以后，那群大胡子在微风习习的一个中午来到江边，他们迎下来一群黄头发蓝眼睛的妇女和儿童。就这样一船一船的蓝眼睛越来越多，那群大胡子又在下船的不远位置陆续建造了一些房子，一些骑马持枪的人开始在周围来回兜圈。一年以后，这些房子的前后渐渐形成一条街路，据说骑马的人叫护路警察，于是这条街有了名字，叫警察街。垂直于警察街南面的一片空敞很快也形成一条街，这就是后来的中央大街。在这个梦里，金戈铁马，大地苍茫。百业方兴，万物复苏。

我醒来的那天早上去街头的三副食，我看见花窖院的海英和一群孩子在玩抓特务。海英长得像柬埔寨人，邻居们说西哈努克亲王来哈时在花窖院对面的文革电影院门口看到了海英，他微笑着抚摸了一下海英的头，说，小姑娘真漂亮。从那天起，海英越来越像柬埔寨人，眉毛和眼仁漆黑如墨，眼神空茫、悠远。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被蓝眼睛大胡子折腾得神情恍然。为此我多次有意等待尼娜在街口的出现，我很想在她的身上破解我对异族的种种谜团。尼娜高高的个子，清瘦的面庞，永远的长裙黑丝袜。她信步悠然，目不斜视，可目光中有凄楚、幽婉。她住在通江卫生院的二楼，每天出来买新鲜的面包。后来听大人们说，她终身未嫁，出身大家。尼娜逝于2001年。

丁香盛开的五月，我和好友去地段街美术馆看香港摄影家简庆福摄影作品展。《一湖春水晓帆风》《光影流年》，一幅幅展现世界风情的摄影作品开启了我对美的无限向往。这天晚上，我在摄影《水波的旋律》中随波光粼粼的幻影进入了甜美的梦乡。在索菲亚教堂出资人契斯恰科夫的茶庄里，建筑设计师日丹诺夫和契斯恰科夫围坐在炉火旁，日丹诺夫轻声读着《霞光报》上的一则消息：哈市现有两万犹太人、二十万俄国人。这时窗外飘起了雪花，屋内留声机里传来了柴可夫斯基的小夜曲。几天以后的一个晚上，钢琴家狄龙身着中央大街普拉格列斯潮品店定制的黑纱长裙在上游街商务俱乐部举办钢琴演奏会，哈尔滨交响乐团首席特拉赫金勃尔格到场祝贺。梦里这两个画面的切换完全在音乐的剪辑中呈有序的递进关系。这个梦里，万国建筑，恢弘雅致。流光溢彩，繁花锦簇。

我是一个相当忧郁的男人，我曾试图在哲学书中找到慰藉。那段时间，我天天听粤语歌，最后竟然是一句歌词改变了我，张国荣的《沉默是金》有一句反复重唱的歌词——洒脱地做人。于是，我尽量保持洒脱的姿态，我彻底沉醉在歌声里。听着听着，我又有新的发现，粤语歌大多翻唱日语歌。说到这，你们一定会猜到了什么，是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一个繁星点点的夜晚，我梦到很多穿着和服的歌舞伎在大直街的浪花寿司店翩翩起舞，赛马场经理人伊藤浩二和面包街浅野水泥店的原田新司推杯换盏、觥筹交错，桌子上摆着一罐桃源清酒。他俩趁酒兴未酣去了道里九道街的大光明电影院，当晚的演出是京剧名家谭富春的《失街亭》。道里宪兵队的深山光明和另外几个穿制服的人站在电影院门口，演出前十分钟，哈尔滨商会会长张廷阁、同记商场老板武百祥等一众民族商业翘楚依次进入影院。这个梦里，歌舞升平，纸醉金迷。民族精英，熠熠生辉。临近午夜的时候，我醒了。我辗转反侧，不停地想着梦里的日本人和中国人。我穿好衣服诡异地走出了家门，依循着我掌握的有限城史知识开始寻访逝去的风花雪月。我去了道外十六道街的圈楼，经纬街的亚细亚大楼，眼前的一切风平浪静，国泰民安。我在回来的路上，去了柳树街的民主大院，这最后的一瞥让我依稀嗅到了往日的蛛丝马迹，一个梳着马尾的年轻女孩倚靠在外楼梯的回廊上，她睡眼惺忪、仰望天空，手里夹着一支烟，烟雾袅袅升起，头顶的铁丝上一条浅绿色内裤随风摇曳。她一定是有心事，满脸很思想的样子。

我的忧郁多梦似乎真的在歌声中得到了疗慰。我清楚地记得我对城市的了望在梦中最后一次出现是怎样的一个场景，她一改过往，出现了时间和空间上错位式的大画幅。中东铁路首任督办许景澄和哈尔滨首任道台杜学瀛手持奏折日夜兼程、风雨无阻，在阳光上好的一天上午进京奏书。一路鞍前马后服伺起居的是飞毛腿孙桂云。在自由大过民主，爱情就是力量的伟大日子里，萧红手持刚刚出版的《生死场》独步前往京城西郊口迎接二老。中南海紫光阁，伟大领袖毛主席一手叉腰一手持烟，说，坐，坐，快坐，路上一定很辛苦吧。二臣将奏折和哈尔滨市街地图呈放于条几上，主席满面红光、精神矍铄，握在手中的红蓝铅笔在奏折上圈圈点点。主席最后在哈尔滨地图的上半部画了一条红线，随后几行蓝色大字赫然在目，老城老办法，新区新策略。看冰城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第二天早上，我惊奇于梦的多能性和不可模拟性，我记得主席写完批示后，他以放眼全球的目光向站立在他面前的二臣望去。在他的目光里我看到了很多的光，时光的光，眼光的光，光亮的光。

是一天的傍晚，我路过街口的教育书店，海英夹着一本书从书店出来。岁月的划痕留在了她漆黑的眉角，明亮的双眸依旧可人，她穿了一条碎花短裙，头顶笼罩了一层弧状余晖。我看见两个站在一旁的男子用很不好的目光抚过了海英的周身，我看见七道街街口常年乞讨的老太的孱弱身躯，我看见闲适的直男现出苦逼的迷茫。是啊，没有什么世间万物皆美好，尘世就是尘世。疏离中，我又高兴地看到了新雨后的叶片在风中无声闪烁，中央大街的五光十色再次装点了如歌如泣的每一个黄昏。代表着这个城市的老建筑们各立东西，她们在历史的进程中一直以静制动，她们萧然离去，她们静待花开。她们无力回春，却永远相信自己的反弹力。建筑与建筑构成城市的实质性场面，建筑的内外延展一定又是城市发展的决定性局面。建筑与思想的默契方可跳跃世俗，它会亮丽我们的视线更能亮丽我们的内心。

我和海英边聊边走，我目送着她走进花窖院，她与院里的丁香重叠的那一刹，她的背影既天上，又人间；既飘忽，又真切。

当我的思绪再次在铁路、教堂、中央大街之间无序绵延时，我相信我的下一个梦境一定深邃、幽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