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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鸡蛋壳呀

 半楼村人 2020-06-01

小说



因为我们二年级一班代表矿二小参加“六一”儿童节歌咏比赛,不是少先队员的我,为了学校的荣誉,班主任吴老师给我戴上了红领巾。
我班唱的是《少年,少年,祖国的春天》和《我们的田野》,在矿上的电影院舞台上唱的,我唱了一身汗。最后取得了什么名次,我不知道,估计是不会孬了。比赛完,我脖子上的红领巾,就叫吴老师拿走了,班上还有四五个落后分子跟我一样的命运,鲜艳的红领巾在胸前飘荡的荣耀,一下子飞走了,但对红领巾的渴望有增无减。
我不是落后分子,我心里一直这么想,无论如何——我同班上的他员挨个比量了几个回合,我绝不能排在落后分子的队伍里。可能吴老师没有了不让我进步的理由,比赛后一天,就是儿童节那天,吴老师在班里宣布:张秀阔同学团结同学,关心班级,热爱劳动,老实厚道,现批准他加入中国少年先锋队。
“六一”节下午,学校举行了入队仪式,虽是下午,阴天,没有灿烂的阳光,闷热无风,红领巾没飘起来,我那胜利者的欢喜,加上因欢喜而生出的强烈的害羞,竟然忘了向给我戴红领巾的老队员行队礼。吴老师没等我回班级坐好,就瞅我生气,嘴里嘟喽了一句,惹得班上同学,还有二班的学生,都低着头笑。我尽管这样,我不烦,而且那夜我戴红领巾睡的觉。
胸前红了几天,我发现除了天更热了,一切没太多的变化。快乐总是有时候的,以至在快乐的当儿,老是想着恐慌的到来。没办法,我好似天生这个样的。我还找不到妥帖的词语形容自己,是笨,是懦弱,还是什么。吴老师的评语似乎与我无关,无关又意味着什么?那时我想不透。班里同学,男生,离我很远,更别说女生了。即使落后分子陈波、董业壮,张开心他们,都有不把我纳入群体。班主任吴老师呢?
吴老师是四十来岁的女人,个子不矮,她说话不像是这地方的,嘴巴很小,脸上老是红红的。今年春天才知道她脸害了什么病,红的是密密麻麻的小疙瘩。那么久了,我真没仔细看过。吴老师找了偏方治病,要用猪耳朵草,她让全班学生找。什么样的草,我不知道。矿家属区长草的地方不多。我也憨得没问父亲。我也憨得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班长柳爱青,副班长贾全新,小组长方振青,苏猛、家仲平、倪薇都找到了。难道吴老师嫌我这?还有一个原因,我差点给忘了,那就是我不是个标准的矿工子弟。上学期,我才从农村老家转来,跟父亲一起,母亲和哥姐还在农村。我对这个环境,时刻都有陌生感出现。我不够机灵,不会讨人喜欢,这是真的。所以我跟他们必定有分界线,不能杨为一帮。我除了喜欢看《三国演义》的连环画,知道比他们都多的三国里的人名,其他的我还真不行。就像数学老师把“倪薇”念成“儿薇”,我弄了半天,才明白“倪”字可以写成“人”加“儿”。于是,我只有在教室里偷偷地看小人书,时不时看他们在室外玩“跳山羊”、“冰糕化水”,跳皮筋。跳皮筋时哼的词儿,我没用一天就会了,可我不跳,我想着自己已能比女生跳得好。“跳皮筋,皮筋长,老师的工作忙又忙,本子一摞又一摞,教我们长大为祖国。”唱着,在心里玩,有时也能进入高潮。
然而我系红领巾了,就不能再任性地孤单了。这是很简单的事情,这话是副班长贾全新说的。他对我渐渐好起来,因为我不多事,对他忠诚,他允许我跟他玩。当然我总是帮他跑腿。他说“简单”的意思就是让我学会玩,比如你玩“纸宝”,就得懂得打得准,会用巧劲。副班长最后很是关切地透个底:你要学点拿手好活!我老实地点头。对贾全新作为副班长,又是留级生,我总爱微笑着注视他。为了感谢他,我把自己的小人书都给他看了。我还忍不住把小人书里的事和人讲给他听,分析关羽和赵云为什么不打一架?我告诉他,他俩是一伙的,一伙人不打架。副班长不信,说他和他二哥就老打架。我没话了,发觉自己对三国的人和事不拿手,自己也明显矮了一截子。贾全新说的对,刘备也姓刘,刘备和刘表也闹气了。
要做一件事,我习惯暗下决心,从不说什么保证,除了入队宣誓。因为吴老师强调:宣誓要响亮,不然你就不忠心,不配当少先队员。何况我牢记着班主任说这句话的表情:拉长的脸,张大鼻孔,突然没有了嘴巴。我做,我不说,我做。董业壮,我的同位,最擅长下保证,只要是在学校,就有下保证的可能。教数学的高老师,就被他的保证吓得不再让他下保证。董业壮也是留级生,留级因为他口吃,语文读不准,读不顺。当老师们对我的同位绝望后,同位没有了公开的保证,也没有什么要保证的理由了。董业壮的巨变,影响了我,还是我默化了他,都说不清。我不是班干部,不会做思想工作。柳班长、贾班长的工作,基本上是“威逼利诱”,逼,凭“官”诱,就关系到带不带你玩的问题了。能抗得过“逼诱”的,肯定是玩得很棒的,那心也得虚个几天。我心里乱七八糟地想,没什么策略的,这全怪我的算术差,不会计算,算计就更不行,这对不?我不敢去问高老师的。反正我是老太太跳井——尖脚(坚决)到底了。
早上,就着从老家带来的老咸菜,吃了泡饭,挎了书包上学去。今个我起得早,没吃饭到东边的铁石岭上跑了一圈,工人都到那去。没大路,在草丛中踩出的小路,高低不平,还曲里拐弯,十来个挖铁石留下的坑里,是铁红色带点土黄的水,长不粗壮的酸枣树、总是残疾的洋槐树随意地长着。好多鸟儿闹着,鸟毛带着露气,挺鲜亮,不像矿里,鸟毛都是黑色的,和上井的工人没两样。就这一点,我研究了好长时间,才没了疑惑的。
我的出现,不只叫某些人感到奇怪,我自己也是奇怪的。我的步子不协调,就是在为“奇怪”琢磨理由,唯一的理由就是红领巾在使劲。强烈的阳光老早就叫响在天空,我得意地摸摸胸前,红领巾没系。若有红领巾,蜜蜂就跟上来的,会不会真的这样?我怕,左瞧右瞅地跳着回家了。挎着书包,挺着胸脯,尽量让红领巾面朝阳光。走到粮站,路边的喇叭开始广播“每周一歌”了。先听一遍,接着念了一遍词,然后唱了一遍,最后一句一句的唱,就跟音乐常老师教我们的一样了。只是常老师的声音比喇叭里的好听。一唱心灵美呀,真呀真……这词儿听两遍就熟了。我想常老师过不几天就教这首歌。要是我先学会了——仰头盯着喇叭,心里一阵激动,几乎看到了全班同学正崇拜地望着我。这个十字路上来往的人都奇怪瞅着我。我只好低头,止不住脸变红。我试了几次,不让脸变红,就是不管用。这种表现叫什么?害羞?凭什么害羞?我的脸红太自然了,就跟太阳出来会往西遛一样,要是可能,一定翻开脸皮看看脸皮里面。对了,我是脖子系红领巾的!想到这点,底气又鼓足了,踩着水沟沿尺把宽的水泥边,认真地走向学校。学校的铁大门还没开,门口已站着几个新鲜的红领巾了,晃我的眼了,脚底干得飞尘的路,一下子全是湿泥巴了,我的一只脚踩水沟里了。这几乎就是眼泪和尘土搅拌出来的。
站在二年级一班教室前,看着仍锁着的门,巴望看大门的老头能记着我的脸孔,也想到班长柳爱青用脖子挑着门钥匙来到,一脸的惊讶掺着些敬佩,她从此会对我多些注意,最好在我之后就是她的来到,她一个人。校园西南角的喇叭里一男一女正说着“新闻和报纸摘要”,我不懂,但那声音弄得我迷糊。我有点抱怨柳爱青。
七点半才上晨读,这一上钟头里,听听这,听听那,除了小组长胡芬查我作业,好像都与我没关系。倪英家有台小电视,全班四十多人,就她家里有,她老家在上海。倪薇在复述昨晚的《森林大帝》。我想凑上去,可我对什么大帝的,半点也不知,也没见过动画片。我父亲连收音机也没有,听杨家将都到邻居冯胡子家听。
贾全新来了,他家就在学校对面,打预备铃来也不晚。一些男生不得不离开倪英,围住贾全新。副班长倒不慌不忙,嘴里还有东西,抹了把嘴,然后是很成熟的笑。他怎么能做到这样,羡慕得不知咋好?既是男生不能光聚拢了,不能光笑不吭。贾全新眼珠转悠了一圈,啦起了三国。这个,大部分男生都知道那么一点,不时有谁附和一两句。我不能坐在位上,我是追随贾班长的。只是我的动作太慢了,只能在三排后伸着脖子。我的乖乖,贾全新啦的,全是我啦给他的,这会让他卖了出来,男生眼里的吃惊,崇拜那就不用提了。贾全新也拉得浑身起劲,眼跳着,眉闹着,脑袋转着,手脚配合着。我心底也泛起欢喜的小浪花,蹦出骄傲的小水珠,因这里面也有我的功劳嘛!我差点喊出“这是我拉给贾班长的”。
老师来喽!董业壮驮着书包,歪歪地晃进来,他住在学样西边,挨着边,也好踩着铃儿来。男生唰啦一下子归位了,女生则慢慢散开。我发觉柳爱青斜了贾全新好几眼,白白的眼珠甩着愤恨和诅咒。贾全新侧着身子仰头向窗外看,然后跳到右前方,给了董来壮一下子。吓我一大跳。我那同位啊呀一声趴在桌上不动了。我却听见了他憋在嗓子间的笑声。原来这家伙骗人。
贾全新,你在干什么?班主任站在门口用她怪怪的口音喊道。吴老师的嘴好像老张不大,发音短促,撮着嘴,如果不习惯,还以为她故意这样的呢!教室里只有读书声了。同位坐好了,弓着背,猛看去,还似趴着。我用书挡了嘴,用脚一碰同位,对他说:“今早我是第一个来到的!”董业壮猛愣了一下,眨了两下眼,才明白我的话。可他竟然什么也没说,还怪怪地看我老大一会子。三十分钟晨读快结束的时候,同位慢悠悠地说:“你来得早有什么出奇的,我要想早来,那还不是小菜,从家出门到校门口,腰带才系好。”他哼哼着,哼得我屁也放不出来。
今天的课有些闷,语文完了上算术,算术完了上语文,两个老师也瘦了。讲得不多,让两个班长轮换着在黑板上抄练习题做,写得手都酸了。没有多难的,纯是消磨时间。外面也没故事,夏日的阳光狠砸着大地,风热一段,凉一段,有点催人睡,好在“地下活动”不断链。这当儿一般没我的主要角色,做个忠实的观众,或者偶尔参与一个微笑、眼神什么的。我没有当主角的胆量,也没主持玩闹的头脑。贾全新可能因为留级,玩熟了,跟学过的功课一样,捣起来是讲究策略的,有说不出的妙处。我心里是巴望着当主角的,以致我常构想那一情景,说的话做的动作,哪怕头怎摆,嘴怎撅我都设计到了。得意得我出神,自个笑出声都不知道。那次让吴老师逮个正着,问我瞎嘿嘿什么?我愣站着,不知什么“嘿嘿”。
毛病!吴老师的两个字就判了我坐下,没再追问什么。可我就改不了不犯这毛病!尽管这样,我还是自以为了不起,缺的是大干快上的精神。下课了,贾全新扒着我的肩膀,贴着耳问:“你想媳妇想呆了?”媳妇——我晃了晃膀子,瞅他:“滚你的,谁想媳妇了!”说实话,我愣了一会子,才明白他的话。贾全新趔开身子,直盯着我脸,嘴慢慢地咧开,要笑。“噢——你脸红了!”我的脸红了?“张秀阔想媳妇了,我一问他脸就红了!”刘全新嚷嚷着,跳起来,拍着屁股转圈。他这一喊呼,全班男生都叫唤起来,哈哈笑着;女生也笑。我不知道想媳妇是不是件丑事。我趴在桌子上,眼泪湿了胳膊。我坚信,班里学生都要觉着我是个流氓了。
我就那么一直趴着,直到贾全新来哄我。到下午,大家好像全忘了这事了。可我想了好几天好几天,想出了许多的不明白,我想问贾全新,却没好意思问。我不定期把班里女生都想了一轮,谁做我的媳妇合适呢?我弄不清谁最漂亮。当然我还要考查谁最好,最好的该是怎样的,也是费脑子的活儿。可最好的女生怎么才能跟我玩?我不习惯献殷勤,学习成绩又不是第一,热爱劳动有用吗?我对自己的各项条件都生出令人丧气的疑问。对于找不到媳妇的可能,实在让人感到恐慌。每经过粮站,我就看站墙上刷的标语:大干快上。怎么大干快上?学关羽、赵云、吕布?还是曹操、孔明?
下午最后一课,数学作业没了,高老师讲了两个古代的故事,一个是找糊涂虫,一个是财主的儿子给姓万的人写请帖。那个好笑,我没敢大声,怕同学注意我,想起我上午“想媳妇脸红的”事。正瞎猜思,董业壮碰了碰我。我一转脸,他一撇嘴说:“我都听过了,想听以后我给你讲。哎,你帮我叠烟牌。”他从一本书里抽出几张烟盒纸,塞到我的桌洞里。
同位嘴笨手笨,可脑子不孬,学算术,我两个说不定比不上他一个。反正没事,数学老师还呱嗒着,说什么粽子、曲圆。我问同位:“粽子是三角形的,你见过圆的吗?”“没有,你想弯曲了,就能弄成圆状的。”他呆了一会说:“不对,是有个人叫屈原,可能是个有名的厨子,粽子一定是他先造出来的。”董业壮一脸不屑,对自己的聪明十分得意,手摆弄着我叠的烟牌,一个个地放桌上,用书挡了,轻轻地吹试着。吹烟牌,我来到矿上才知道有这个玩法。村里吸烟的不少,大多不吸纸包的,自个卷,哪怕有纸包也都是孬牌子的。我班的男生都跟拾破烂似的,要是能找到个新牌子的,那就不得了,折腾出几天的兴奋。我的多是“金鹿”、“白莲”,“大前门”、“牡丹”一般不出手,要是输了,赢回来就难了。我正要和董业强进行更深入的交流,下课铃响了。
高老师麻利地出教室了,我也赶紧收拾书包回家。突然,副班长贾全新跑到讲台上,“别动!”他大喊一声,大家不知咋回事,“明天早晨,男生都拿鸡蛋来,进行碰蛋比赛。”
噢——教室里一阵欢叫。我看这个,看那个,不知什么“碰蛋”。我还没来及问,一个个都飞跑了。我还得留下值日。瞅了一圈,才知我组里只我和董业壮两个男生。问女生,还不笑死我!胡芬也许不会,我两家挨边住,可那也怪丢面子的。
我把地扫成了花,没人让我重扫,都忙着往家跑了,肯定是准备“碰蛋”。董业壮呢?就凭我帮他叠烟牌,这家伙该告诉我。不然明个都“碰蛋”,就落我一人,我还怎么过!跑到门口,校园里没他的影。哎哟,心里冒火了,躁得我浑身发烫,愁得我想撞墙,一屁股坐下,望着黑板发呆。真是一天的黑暗,压着我要自爆。
“你怎么还不走呀?干么都蔫,烦人!你忘了,你家的钥匙放在我家呢!”我见胡芬在门口跺脚唠唠叨叨着。我提了书包,锁了教室,跟在胡芬后边走。我低声说:“我怎么不知道钥匙放在你家?真的吗?”她猛一停,转过身:“骗——你是个小狗!”
我的脸红了。真的假的我都是个小狗。我红着脸也笑了。看她白白的脸,大大的眼,短齐的黑发,发看。我心里一亮,“碰蛋”的事可以问胡芬,她肯定知道。我也不管她叫小狗,跟她一块回家,想出了这点子,不自觉得笑了。谁知胡芬瞅着我了,伸过头来,悄声问:“想媳妇了!”我抡起了书包打。她跑了,太好了,她跑得比我快。看她跑,我有了一个想法。其实,她应是班上最好看的女生。
一个鸡蛋壳呀
砸呀砸不动
前前后后
左左右右
咱看谁的硬
我跟胡芬学了两遍就记住了,比记乘法口诀快多了,上厕所去一遍,来一遍,睡在床上再通几遍。胡芬连动作都比划了。好玩,有意思,鸡蛋碰鸡蛋,还真不好说谁的硬。我还听胡芬哥哥胡东讲,吃粽子,煮鸡蛋,是为了纪念屈原,不是弯曲成圆形,屈原不是专管包粽子的厨子,是老早老早的诗人。就这足让我谝一下了,贾全新不可能知道,他哥才上四年级。柳爱青不好说,她跟班主任是邻居,也许班主任会告诉她,最起码同位不知道。我乐,我恣。
父亲听我唱着说着,也想起了明儿是端午节。我快睡着时,问我吃几个鸡蛋。我说两个。粽子呢?几个都行。
一早的阳光从北窗照到我的床头。睁开右眼,墙上的光,是咸鸭蛋煮熟后鸭蛋黄的油光光红色,暖暖的,香香的。广播喇叭响着新闻的动静,比昨早晚了半个多小时。昨夜折腾得厉害,迷糊糊的还想睡。听到我的哈欠声,父亲喊:“贼羔子,粽子都凉了,还不起!”
咂咂嘴,嘴里好像有粽子味,梦里吃过了,还梦到了——太多,太乱;也梦到“碰蛋”了,输得很惨。说实话,心里怯得不想起。不能不起了,腚上要挨了。父亲说,胡芬早走了。吃着粽子,枣仁差点咽到肚里去。
我担心梦。
鸡蛋放在凉水里拔过凉了,我小心地放进书包,一路上用手按着,不让书包晃荡。走了会儿,我还不放心,时不时要住脚摸摸碰坏了没。我干脆把书包抱在胸前。用铁石岭的红土垫的路,就轧得有坑洼。这样抱着挺累的,紧张出一身汗到粮站那个十字路口,光顾看车了,差点摔倒,脚脖子一阵疼。咬着牙,害怕地轻轻摸出书包里的小鸡蛋,一点点地摸,我的天!额头都是汗,身上的热汗都吓凉了。对了,忘了复习胡成芬教我的歌了。一个鸡蛋壳呀,碰也碰不烂……一个鸡蛋壳呀,砸也砸不烂……
校园里遛达着粽子香和鸡蛋味。一伙一伙的,围着圈子,跳着,叫着。闹得我的心乱乱的。走进教室,发现除了同位董业壮没来,我是最后到的。“碰蛋”的有好几组,谁跟谁碰,不用排队的,想挑战谁都行,只要对手愿意。有的得意举着蛋的,自封“蛋王”,惹得男女生哈哈大笑。有的鼓着腮帮子正吃,那肯定是输了,碰破的鸡蛋没资格再比赛了,只有吃。我怕输,他们怎么吃得那样恣?苏猛正谝着鸡蛋,太大了,跟鸭蛋一个样,蛋壳色是绿的。杨爱青一撇嘴:“稀罕的你,不就是用艾草煮的嘛!”苏猛的气焰小了些。但仍没谁敢主动应战。似乎班里没有几个好蛋能玩了。贾全新的蛋也早灭亡了,他气呼呼地瞅着苏猛的小卷发头,眼珠子乱转。猛地他的嘴角子闪了一个笑意,接着就喊:“苏猛,咱俩碰!”
苏猛转头,不屑地说:“你,你的蛋早完蛋了!”贾全新脸闪一下红,“你等着!”说完话,人也出了教室。
我的手握着俩鸡蛋,蛋太小,俩个才顶焦猛的一个大。胡芬瞅见了,走到我跟前,“唉,你拿着干么,碰呀!”我不好意思说“我不敢”,就吞吞吐吐地说:“我做梦,一百个蛋连一回都没胜!”建芬瞪着眼,有点不信,也有点失望。贾全新呼哧着回来了,右手搁在裤兜里,可能蛋在那儿。左手拽着苏猛,两人站在讲台上。苏猛不含糊,挺胸而立,右手握着大蛋,还往蛋上吹了口气,能吹出仙气吗?都作好准备架势。苏全新右手握蛋,藏在身后,大家都没有看见他蛋是啥模样。一——二!一个鸡蛋壳呀,砸呀砸不动,前前后后……随着唱词,苏猛的动作很准确,可贾全新只是左手动,右手藏在身后。一起唱:“左左右右,咱看谁的硬?碰——苏猛的蛋——他觉得像碰到石头上了,再看手里,大鸡蛋破了,破相太惨了,陷进去一个大窝,都拿不成个了!苏猛的脸跟手里的蛋一个样。贾全新则乐得两手挥舞,呀呀乱叫。大家噢哇一声叫,紧接着发现贾全新手里没有鸡蛋。这咋回事?再瞧贾全新一脸的坏笑,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那个笑,笑得趴在桌上,两手直拍桌子,也不嫌手疼了。我想笑,又不愿笑,有什么味道怪怪的。苏猛气得把鸡蛋往地上一扔,哭出声了,沾着蛋白蛋黄的手指着刘全新:“你赖皮,赖皮,玩孬蛋法子……”贾全新硬笑着,抚着手叫疼。
老师来了!随着铃响,董业壮晃到门口,喊了一声。我们开始念书。不知怎么,我念的是“一个鸡蛋壳呀,砸呀砸不动……”
好不容易熬完三十分钟的晨读。我自以为自己的鸡蛋派不上用场了,从书包里掏出蛋,在桌上转着玩,想引起注意,特别也巴望谁能问我,找我碰蛋。漫长的两分钟,大家简直遗忘了碰蛋,我的情绪,从昨晚膨胀的激情,就要跌到无底的深坑了,几乎就要逼我过早地感受到作为男人的悲哀,浑身的不自然,仿佛骨头、肉都搭错了架。
又是胡芬站到位前,她故作惊讶地说:“哎,你的鸡蛋还好好的,没碰坏,我的早被消灭了。”她从桌上拿起一个,左右看了,想着什么。我不知说么干么,心里有安慰的滋味,一下子竟有什么东西弄酸了鼻子。“我借你的,咱两个比!”她说着就准备好了。我惊喜又往旁边瞅了瞅,没谁盯着。握蛋的右手放在身后时,我却猜想是是赢好,还是输了好呢?——“快点!”胡芬催我。我刚说了个“一”,贾全新个家伙就窜过来嚷叫:“快来看,快来看,男女碰蛋大战!”全班学生的脸都扎过来了。我的脸,以致全身都热胀了。胡芬把短发一甩,说:“看,就看呗!别把眼珠掉了。”呼啦一下,又呼啦一下,围满了,有的站到板凳上。贾全新总是不放过当指挥的机会,瞪着眼,弓着腰,挥舞着双手,喊“预备——开始”,一个鸡蛋壳呀……第一个动作,我还慢点。瞥着了胡芬红花般的脸儿,就投入进去了。咱看谁的硬——第一次碰,两个蛋都没破。其实,我俩都没敢用劝。噢——更来劲的喊叫助威。咱看谁的硬——胡芬手里的蛋陷进去一个小窝。“男的战胜女的喽!”男生欢呼,贾全新张牙舞爪了。班长柳爱青拉长脸嘟囔:“瞎叫么!有本事,你别玩孬法子呀!”
还真是一物降一物,副班长的丑给揭出来,不由地脸也红了。上课铃当当响了。贾全新躲开了大家的哈哈笑,但他绝不情愿吃亏,趁班长不注意,从后面跳到她面前,四个指头扒扯着嘴角和下眼皮,“啊”一声叫,吓得柳爱青差点歪倒。大家的笑,只在脸上生产一半,被吴老师的出现,处理成一个“次品”。
语文课上得也有点“次品”,却盖不住一心的恣意,自个变得极聪明,什么都一听就会。我瞅着胡芬的背影,也觉着她的兴奋和开心,总是举高了手回答并不多么新奇的问题。
我以为,我以为自己可以了,不仅仅在今儿天,这一星期,一学期,我会因此骄傲着,我会不得不提醒自己安静下来。课上我左手一有空,就去亲热我裤兜里的胜利的蛋。
这节课快速地结束了。我不怎么张扬地巡视了全班同学,他们都忙着自己的活儿,并不像我专心。我有些被冷落的不舒服。胡芬跑出去玩了,连她也忘了。我没了玩的心情,但只是一点点的不自在,也许是他们眼红,是这样,肯定是这么回事。
上课铃响了,我突然有了尿尿的欲望,而只有憋着了。憋了半节课,我就后悔了,不是因为尿,是数学老师的话。他总是比班主任厉害,爱讲道理。他说,期末要抽考,要认真,要踏实,更要虚心,不能感觉自己不错,就忽略努力,那会吃大亏的,要记住人外有人,天外天。大家都支起耳朵静听,一脸的严肃。然而董业壮却毫不在乎地趴着,左胳膊挡着,头几乎贴着桌面。我瞅了个缝,发现他在写什么。写什么,我憋得难受,才闲得问呢!数学老师的话,好似针对我说的,碰蛋小胜了一点,就忘了上厕所,太不谦虚了。这就“对号”是不对,我哆嗦着腿,想成一盆稀泥,没个透彻。数学老师讲累了,就让我们再做一遍总复习题。我刚要写,有人捅我背,我转头看是方振青。他伸过来的手,捏着个纸团。“给你。”我握在手里,心里嘀咕,也嘀咕不出什么,眼瞅老师,手解开纸团:下课继续比碰蛋,董业壮向你挑战,谁不比谁是软皮蛋!副班长。
董业壮不理会我的注视。贾全新见我转脸,笑了一下。我的心有些慌,我感到尿流出了一下,猛夹住腿,竟连一点尿欲也没了。我想,拼命地想,可什么也想不好。碰,碰就是,碰输了,我就吃。就这么容易的决定,就反过来倒过去我真的这么无用?要真输了该怎么办?输了就吃,哪有这么简单,我会……天都会全黑的……我想的太用力,肚子咕咕叫了,但我也盼着败。唉,听天由命吧!
下课了。怎么这么快!我忘了尿憋得难受了,不过还是先尿完为好。我刚离位两步,贾全新一把拽住我:干什么去?我说上厕所。贾全新不信:“你别遛,你要是把鸡蛋吃了,不就比不成了?上厕所,别编瞎话!”
董业壮晃着头,一脸的看不起,瞅着自个手里的鸡蛋说:“你看看,一听说要和我碰蛋,连尿都吓出来了。”爱看热闹的学生哈哈笑起来。我的脸腾地臊红了,心里的气直往上顶。可斗嘴生气没用。我一挣,脱开贾全新,直窜上讲台,掏出鸡蛋,用拿蛋的手指着董业壮,“你充什么能?别笑篾人,比就是!”话音一落,屋里又噢噢起来,还鼓起掌来。贾全新也跑上讲台,挥手喊道:“别忙,别忙,我来当裁判。”
别看我说得带劲,心早就哆嗦得不行了。我只看手里的鸡蛋,不敢看一屋子的人,我偷偷注意了一下胡芬,她只是兴奋者中的一个,笑着看董业壮往讲台晃悠。我看不出一点向我的样子。慌乱的心又渗进许多伤心。董业壮站到我对面了。下面喊起“加油”的号子,没说名字,为两人加油。我真不喜欢。我倒想让他们都加油给董业壮。对我不抱什么念头,就不会因失望而抱怨我,我就一点负担也没有。我真不知道,色彩不明的负担,都是自己给的,根本不了解这些矿上孩子的玩法;另外,假如我要胜了……老天保佑我,老天保佑!
我不知道是怎么比完的,脑子轰轰的,我的手像是被别人管着,我没唱“一个鸡蛋壳呀”。教室里连同趴在窗外和门口的二班学生的唱声,把我冲撞,如同浮在水面上的小枯叶,结果是:只一下,我的鸡蛋就瘫痪在手里了。我在又一阵叫喊中醒过来,不知怎么办。就一阵子,该出去玩的出去了,教室里没几个人。董业壮不知上哪谝了。我还站在讲台上,没人理我。只有尿叫着要冲出门来,只有肚子不满地敲着。我多么想自己能毫无顾忌地坐下来,吃着伤残的蛋黄和蛋白,吃得有滋有味。我没做到,我狠狠地怨恨着自己,只有狠狠地悄悄地恨自己。
我,除了我自己,没有人记着了,没有了,一节美术课后,蛋滚得远了,远了,远得我有点心疼,疼得我九岁的日子有点模糊,模糊得我不知该不该哭。
正午的阳光死干净了,地面的热气,似是要把人托起,拐着弯走,好找凉影,逮着凉荫就多待会。我本打算早到校,给我班杨树苗浇水,在校门口,我决定逃学了。我一时想不出逃学的理由,但必须逃学。扶着学校铁大门,心慌意乱地四处望着,又装出什么事都没有的无聊样。离上课还早,没多少学生,我是凑这机会,不能让班里学生看见。逃到哪儿去?我不大爱瞎遛,也没多少想去的地方,铁石岭的树行子不错,带上弹弓,能忙活一下午,可要顺原路回去,还路过家门口。往东呢?到校东墙,那是头了,再往东,我从未去过。想到这,我定主意了,没去过的地儿,让我生满了好奇。瞅瞅周围没人注意我,便顶着能引着火的阳光,逃学去了。
我的第一次逃学很平常,甚至可以说没意思得让人难受。我往东走,很快进入田野,不易躲开的太阳光,麦子地里的劳碌,苦咸的汗让我想到老家的娘和姐。我往学校走,走了又回头,再回头,再回来。我逃学逃得累,累得想哭。当我不得不想着碰蛋的事时,想哭的疯狂逼出了逃学的最高成就。
我趁着放学的乱劲,钻进了学校,背了书包,谁也不理,又跑出学校。胡芬瞅见我,想喊没喊出声,伸手拉我。我想了想对她说:“一会我上家找你。”我跑了,去刘全新家。钻进副班长家,跟他爬上他睡觉的搁板。这些宿舍没有楼,全是瓦房,人口多的,就给孩子在屋内搭出个二层来,我总害怕半夜里睡时会塌下去。这回要不是有重大的事,我也不敢。待在上面,我的小腿止不住打颤。顺着梯子下来,腿累得发酸。我把自个伟大的计划告诉贾全新,有点班主任的口气。他只顾听,没说一句,估计副班长被惊呆了。
从贾全新家出来。我一口气跑回家,跑这么快,一是我将会做一件大事,二是怕胡芬到家乱说,我逃学的事不能让人知道。我是大家伙公认的听话孩子。怎么能做出逃学的事!“沈姨,提水去,胡芬在家吗?”在门口碰见胡芬妈,我张口气喘地问。“小阔,放学了,她在屋呢,你家的钥匙还挂在墙那儿,挂钟下面。”父亲总觉我不行,钥匙不敢让我拿。胡妈有病,早不上班了,整天在家,钥匙放她家随时都有能取。不过我也能随时在她家吃,当然去吃时,父亲总是提前跟我说。沈姨是南方人,做得南方菜好吃,就是用小盘盛,我不大好意思放开量吃。我唱着“小鸟在前面面带路”进屋的。
胡芬手托小腮帮,直着眼儿,撅着小嘴正发呆呢。我一屁股坐下喘了半天,她也没吱声。我碰到这景就觉得浑身跟错位了似的,横竖不舒坦。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哄女生高兴,只会乖乖地为她们干点什么,不会给她们好吃的,好玩的,更说不出她们爱听的话。嘴里说不出,心理老是琢磨出一大堆的好话。胡芬不是能憋住的人,看我那个熊样,扑哧笑了。我也嘿嘿地笑。“别笑,我问你,下午跑哪去了?你知道作业吗?你听清了吗?你必须老实回答!”胡芬的嘴跟机关枪样,叭叭叭地扫射。对了,她是我的小组长,组长有时比班长还厉害,还有她还是少先队小队长,也管着我。怎么治?屋外沈姨说话了:“小阔,晚上在我家吃吧!父亲的饭一直没有变化。由于以上种种理由,我只好向胡芬老实交待。交待时,我又有了另一个理由:得她帮忙问清多少钱一个,问问用什么法子煮的蛋最结实。
胡芬瞪着我,这一大通的不太条理的宣告,像是把她弄懵了,不明白我在说什么。没说明白吗?我的伟大的计划,难道不够教人肃然起敬?难道我的举动不令人刮目相看?我倒背着手,伸直脖儿,在屋里来回地挪着。我想关云长或者赵子龙的英雄样,和这差不多。即便这样,胡芬还是对我计划的价值表示怀疑。她说:“你别晃悠了,先做作业吧,要不然明天挨老师剋,又狗熊了,你的计划等我哥放学回来,听听他怎么说!”我思考了,先做完作业,一百个对,这比什么都重要。听当官的话,再请求帮忙也顺当些。
躺在床上,没一点睡意,抚着紧绷的肚皮,脑子里如同电影开演前的电影院,兴奋地等待,等待着行兴奋。
胡东对我的计划很欣赏,并帮我好好分析了一大下子,虽然他才上初一,却让我不知该怎样佩服。胡芬还有点不理解,老说我的行为没意义,胡东庄重地说:这是男人的尊严。我虽然为胡芬的不理解略感伤心,但得到的鼓舞是大大的,其实胡芬眼里的我,已有了某种奇异的东西。不过,明天就礼拜六了,一天半的时间,我要弄到二十一个鸡蛋。可惜的是胡东也没给我说清,鸡蛋壳怎样才能变硬。他说明天中午再说。胡芬偷偷跟我说:“他也不知道,明个他得求问别人。”尽管这样,他仍是我的领导和支持者。我准备多弄两个鸡蛋,进贡给建东。肚子快让抚平了,撒了两次尿,吃完饭,沈姨又切西瓜喝,撑得我——父亲下班回来,我叫撑得慌,父亲骂我孬吃。这骂在我伟大的计划面前,就显得太小菜一碟了。在快睡着时,我还对自己说,不管做什么样的梦,都不要在乎。
这一夜的梦,真够累人的,不只是头昏昏的,连胳膊都累得酸软。梦里干的什么,说是说不清,总归与我的计划有关。虽说累,但也不算白累,我有了弄鸡蛋的法子,用昏昏的头脑计算了一阵子,掂量着能走的几条路子,顺利完成不会太难。
上学时没叫胡芬,我早早赶到学校,在大门门口等着贾全新,得叮嘱他,先别朝别人透信;我也想到了他作为副班长,不能让我在班里完全占上风,得许给他好处。这招是胡东教的。我不怎么懂,但肯定有道理。只是我的付出又要加码。他会提出什么要求呢?不能让他提,必须主动提出。胡东还告诫我,说什么计划不如变化快,在行动过程中,不能被困难吓倒。他让我记下一句诗:攻城莫畏难,只要肯登攀。这些话跟高老师、吴老师讲的一个样,但我从没有过崇拜的心,从胡东嘴里说出来,那简直就是黑夜里的太阳,这比较合情理,我才不管呢,这句诗我用汉字混拼音记在了书皮上。我手伸进书包摸了书皮上的那句诗,头脑似乎就不那么昏昏了。
贾全新从家门出来了。我朝他摆手,走过去同他挑明了我意思。我一脸的欢喜,又加句:骂誓?他挺胸仰头,望老天,一点也不含糊地说:骂誓!他亲热地搂我的肩膀,向二年级一班教室走去。
上午不知何时,天阴了下来。粘乎乎的风,缠得人难受。我也只好从兴奋的云里落下来,冷静了如雨滴。这静一冷的,我就发现贾全新同我对视时,他就笑。我渐渐觉着那是很坏的笑,笑啥,我搞不清。
放学了,因下午不上课了,就没急着回家。挎着书包,我脚底下有点磨蹭。胡芬一直在等我。我在校园里也没干什么。一出校门,胡芬就好奇地问:“小阔,你平时都仰着脸走路,现在怎么变了,低着头走?”这真把我问红脸了,我不敢说实话。实话是:我一大早起来,就想着走路要瞅脚底,不是怕绊倒了,是看看能不能捡着钱,一分都行。要是捡到一毛,买一个蛋还剩二分,要是一块钱,差不多我能买十三个了。我倒不巴望着被一堆钱绊着,不管多少,都能为伟大的英雄计划出一把力。走路磨蹭,就因我脑子里空想丢钱拾钱的故事。胡芬见我脸红,像是猜透了我的心里,她突然站住,喊到:“快,快看你脚前边,谁丢的钱?”我忙蹲下乱瞅。胡芬哈哈哈哈地笑。
我气恼地一个人往前走,不过也没忘记往地上瞧。还别说,我还真捡着了。过了小菜,瞅着了有个东西在我前面滚动,是个硬币,该是我踢跑的,捡起来,是五分的!我攥着五分钱,心里怦怦跳,看看没人来问,就紧握手心里。胡芬追上来,轻声说:五分的吧?我一愣,她朝我嘿嘿一笑,又说:前面还有。我一扭头,一个硬币正向前滚。我不好意思拾,就本着脸对她说:“你发现的,归你。”她拾了,却塞到我手里面,二分的。“还是给你吧,我实话跟你说,刚才在你后边,我已捡了一毛钱!”听她这话我都憨了:乖乖,真的么?唉,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捡到的钱,是胡芬办的事。
吃过午饭,我找了张纸,开始记账,到现在为止,账上的钱数是六毛七。父亲给的零钱攒了三毛,上个星期上矿里在影院门前摆小人书的摊子,挣了三毛,也不算少了,那是我第一次挣钱,如果我那二十多本小人书能换成六十本,大约我现在就不要再忙活了。加上拾到的,应该说是胡芬帮忙的七分,一共有了六毛七分。离达到要求还差——二十一个男生,贾全新多分一个,给胡芬一个,得准备二十三个蛋,八分钱一个——还差一块一毛七。我写上“差一块一毛七分”。
我计划里弄钱弄钱的法子有两个,一是今天今天下午到父亲上班的地儿找铜条。泵房的电机多,用的铜丝铜条多,一两卖两毛七呢。二是明天一早跑矿上再摆上小人书的摊子。有没有把握?刚才胡芬进家门前,又这样问我,我是非常轻松,十分有劲地点了头的。
父亲先走了。我又把账算了几遍,确定没差,就拿了作业,离开了家。不走路近的小道,我选择从大路走,从市场过。午后的太阳光忒猛了,路跟开锅水样,乱蹦乱腾着,可我的步子仍让人奇怪的慢,一边走,一边左瞅右瞧。一个老太太晃着扇子,朝身边人说:“看这孩子也不知走凉荫,还这么晃悠着,也不怕晒,走快点啊!”挨了一通评论,要是能拾到几分钱也值,好像阳光把我的希望晒干了。哎,不对!前面有什么东西一亮,心里一下来了劲,紧张又小心挪到地,是个磨亮的压进土里的酒瓶盖。走了五分钟吧,拐了直弯,望见泵房大门,心里就舒坦些了,希望的泉水,清凉凉地在那等我。
泵房里的机器轰隆隆地闹人耳朵难受。全矿两个家属院和井上井下的用水都从这儿出,七八台泵像张大嘴的怪兽,水在一间大大的房子里,水上搭着木板,看父亲颤悠悠地走,我浑身只哆嗦,里面也没我要的东西,我可不去冒险。我先里外瞅了遍,就搬了椅子到院门口青桐树下写作业。写着,望着周围的景。这算是在野地了,少人走,除了夏庄种地的;南面是一大溜山,北面是水泥厂高高的围墙。真是好!
盯着写完的作业,估计老师不会给我得“好”,说不定会让我翻工。但愿只让组长检查,胡芬不会那么狠心罚我。太阳不见脸了,霞衣全晾上了。父亲要到八点才下班,我跟父亲说先走,回家点炉子烧水。父亲交待了一些子,给我钥匙,我就匆忙地走了。我是一溜小跑,跑出的风凉丝丝的,脚下的草踩着舒服多了。我没回家,直往家属区北的夏庄,紧挨家属区的地方有个小卖铺,开铺的人叫张万顺。家属区的商店大小的有不少,可只有张百顺那儿既卖东西,又收铜铝的废料。胡东来卖过,我跟着了。在泵房转悠了七八圈,估摸着没用处的都拾掇了,扭成团掖进裤兜,也不知有多重,能换多少钱,反正是离标的实现更近些了。
张万顺的铺子没几个人,几个老头在那儿听收音机,正广播《杨家将》。张万顺是认得我的,问我。我没吭,从兜里掏出一团铜条往柜台上一放,他掂了掂,摸起称,两手一拨一弄,说:三两三,又在算盘上噼里叭啦了几下,细瞅又念咕一声,就从钱盒子拿钱。“给你,八毛九。”我把一小堆硬币一个个握在手里,手有点哆嗦,不听使唤,拾起又漏下来,好歹都攥住了,扭头就跑了。
进家就往桌上一撒,数了三遍,整整八毛九分钱。我找着记账的纸,加上八毛九,又算了一下子,看着减式下的得数,浑身热血沸腾,我的乖,只差两毛作了!仿佛身上少了千斤的重物,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恣。我灌满一壶水,掏炉灰点火生炉子。叮当哗啦的响声叫那个好听。好得我不由地想唱歌,唱那个“幸福不是毛毛雨”,我只会唱两句,却不碍唱上十几次。我唱着,刮着地蛋皮,地蛋炖粉条,我喜欢吃。一抬头,一个人站在跟前,吓得地蛋掉到盆里。胡芬不知何时冒出来了。她哈哈,我也哈哈。你哈哈什么?你哈哈什么?我胡哈哈,不,我张哈哈。
我和胡芬像傻瓜一样哈哈,惹得有人往屋里瞅。我和父亲就住一间房,从门直看到后窗。笑突然就停了下来。因和果都是那么不讲理由。胡芬说她哥没找到让鸡蛋壳变硬的法子。我呆了一会子,心里一阵慌,低着头,指甲掐着地蛋。胡芬一看我冷脸,安慰又似生气地说:“还有一天的空来,总会有好办法的,你就知道你会输?”说完,她猛一转身,走了,她肯定是撅着小嘴走的。
唉,鸡蛋壳为何不变成铁壳的,可变成铁壳的又不好吃的,小鸡也难出壳了。地蛋炖粉丝的味道少了一大半。看着盆里不成样子的地蛋,我在想明个我是否还要忙活那两毛八。谁家的收音机报音七点了。我心情沉重时,就看小人书。不论翻过几遍,翻,翻,都翻过去,没有可翻的了。看看闹钟,到八点还差十几分钟。水又开了,炉里没炭了,压了炉子,走出屋。
路灯亮了,灯下跑着小孩子,飞着小虫儿。天上的星很低很热。胡东从路灯下走过来。我忽地想该不该降低他在我心里的位置,背对灯光,他是个黑影。我知道他是有光环的。我身不由己钻进光环,渐渐觉着自己高了,我又想高兴地唱起歌。想来想去也不好说清的碰蛋比赛,不就是让心快乐起来吗?我坚决地告诉自己:让人快乐的是比赛,而不是谁胜谁败。高举两手,伸了个大大的舒服的懒腰,啊呀,我快要到了星的高度。这一通胡思乱想,简直叫自己咂嘴不已,自己太了不起了。不过,那间小屋的某个旮旯还在祷告着:保佑我赢到最后。
剩下的两毛八分钱,全靠今个一上午了。不到八点,我就赶到了矿上,在电影院旁摆上了摊。四个钟头后回到家,来回差不多十五里,直弄个又渴又饿,又恼又屈,哭都挤不出泪,真想哇哇地大哭,可找不到合适的景,我亏了,一上午赚了一毛五,却丢了一本《黄天荡》,讲岳飞的,三毛二一本呢!不知让哪个王八羔子偷跑了。狠得我一直在心里骂了大半天。我明白这赚钱真不容易,眼活心活,我不行,何况我一书包就二三十本。其他摆摊的都是老头,都百儿八十本的,咱没法比。那两个老头看我的滋味,怪不拉叽的,肯定是不喜欢我的加入。他俩把我从凉荫撵到太阳地,说我占了他们的地盘,这倒有可能。到家时锁门了,父亲去泵房上班了。我在门口的凉荫地坐下,发了阵子呆,直到嗓子眼发涩、肚子噢噢喊,我才去敲胡芬家的门,但愿父亲把钥匙放那儿。
恼人!我不知大人恼时是什么样的。我进屋舀盆凉水,呼哧哧地洗了脸,又倒了半舀子开水,放在凉水桶里冰了,灌进肚子。一头扎在床上,只想睡着,狠狠地睡。睡觉,再也不摆摊了,再也不想《黄天荡》了。睡着时,可能《黄天荡》来找我,醒了呢?许是睡神可怜我,还没等我想明白问题,睡神就把我收拾了。
一泡尿逼醒了我。出了厕所,肚子都哭了,我想起自己还没吃午饭。看太阳,斜得老厉害了。撒腿跑回屋,胡芬屋里坐着呢。我一看表,呀,快五点了。建芬呱呱地说什么,我也不搭理,翻出记账的纸,又算了一通,再加一毛五,还差一毛三。看窗外,窗外没有钱走过来。看看表,每一秒都逼迫着心,喘气有些急。受了冷落的胡芬鼻子拧着,摸起那长纸皱着眉细瞧,然后嘀咕着:不就差一毛三了,值当得愁成这样!说完把纸往我面前一摞,转身走了。
我也锁门走了。如果胡芬又帮我,给我一毛三,我会不会要呢?也许会,也许不会。要是昨天或者明天,我可能会很感激,很感激。可今儿,今天她要塞给我一毛三,我会感到屈辱。尽管她不是可怜我,尽管我也巴望着有人能给我鼓劲。我躲在一根电线杆后,望着家门口,胡芬正四处乱瞅着找我。
小市场已摆满摊了,烧饼铺排队买饭的也多起来,推着自行车卖热豆腐的哟喝着。拥挤的热闹气,弄得我的心,更是乱糟糟的。太阳光只能扫着屋脊了。粮站前的放电影的空地上,围着一圈子听大鼓书的人,老人多,小孩子在人群间跑着跳着叫笑着。唱书的是个女的。鼓声一响,那女的一嗓子苍老的男声,听着怪怪的,却耐听。唱的古书,是打架的戏,我就坐在地上,入迷地听。过了精彩,我猛然记起,听书不是白听的,要给钱的,吓得一腚汗。虽说当学生的我也能赖掉不给钱,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多难看。何况自个正愁找钱呢!
粮站东边过了条水泥路是个大水坑,坑边有人钓鱼。水坑南沿那些人在干么?弯腰蹲着的用手在找什么。看会鱼浮子,看会那些人,不时有车从水泥厂出来,在水坑南卸东西。噢——
我想起来了!我赶忙过去,也在卸下来的灰黑色的土堆上蹲下来,用手拨弄着寻找着。找的是铁蛋,铁蛋怎么生的,我不知道,有蛋黄那么大的,也有跟玻璃球一般大的,还有的只有黄豆那么小。不管大小,多了就能卖钱。刘全新好来这,找铁蛋当玻璃球玩。热乎乎的粉尘,惹得手很舒服。我埋怨自己太笨,咋没想到这!听人说这些个铁蛋都是顶好的铁。我直忙活到黑影上来,分清不铁与土了,我才离开,向张万顺的杂货铺跑去。
睡觉前,再次细心地算了一遍,手里的硬币和毛票合起来,一共两块八毛五,超了五分钱。在黑暗中,我看见了明天的我,被惊羡和掌声包围着,我轻轻地笑,不说一个字。我的心亮了,一切不快乐都远了,胡芬都劲头十足地想像明天的景儿,如同考试前的模拟考,自己还当改卷老师,夹了眼只管打勾,满分。要是大人知道这事,会怎么想呢?二十多个鸡蛋,二十多人的碰蛋大赛。他们大概也想不到吧,也许他们也不可能做出这样的壮举。我可以像讲三国的故事那样,去谝谝完全归我自己的资本。心平了,身轻了,手还痛着,痛着,念着痛,我的泪从眼角冲到耳根了。
一夜做梦做得很累,我还是在太阳没露脸之前起来了。匆匆跑到市场,买了二十三个鸡蛋。我把书让胡芬装着,我的书包装鸡蛋,二十三个,沉甸甸的,一手抓着上面,一手抓托着底,怪难弄的。拿扭得浑身不得劲。胡芬笑我,说我像个怪物,越小心越要摔倒。好不容易挪到了贾全新家,这家伙还没起呢!我叫他出了门,让他赶快煮鸡蛋。这家伙愣是呆鸡似的,老大会儿才缓过神来,嘴咧得很舀子样。
鸡蛋煮好了,校门口的人才多了起来。当然,鸡蛋由副班长负责处理了。我装得很平静,坐在位子上,等待伟大时刻的到来。晨读课前半个钟头,班上人来得差不多了。贾全新小兵似的向我请示:开始吧?我轻轻地点了点头。然而,副班长表现让我大大的丧气,声音虽高,却磕磕巴巴的,绕了一大圈才说明白咋回事。也许他太激动,说真个的,他哪遇到过这样惊天动地的事。班内还是不那么统一地开了锅。但我总觉他们看我的眼光,不是纯粹的佩服,怪不拉叽的。我尽量不去多想。可还是怕他们笑我傻。我也觉着自己有点傻了。那么多的鸡蛋,留着吃,炒了吃,煮了吃,煎了吃,腌了吃,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不好?碰蛋了,二十一个男生,两人一组剩我一个,我要和最后的胜者比,这法是胡东教的。
碰鸡蛋的声响太小,耳朵和眼睛没过瘾,大多数鸡蛋都进肚了。“一个鸡蛋壳呀”的号子也唱得没滋没味,不响亮,不火气。我只能扮出一副副大王的派头,静观一切。二十多个鸡蛋只剩四五个了,我的心跳得欢了。可能我对自己说过,输赢是次要的,如果说不渴望赢,那是骗自己的。我没有必胜的把握,我没找到——根本没时间去研究怎么使鸡蛋壳变硬,手里的蛋也是贾全新挨个发的。轮到贾全新跟苏猛比了,或许大伙都想到了五端午的比斗,情绪涨漾了些,唱喊的响儿整齐了震耳了。我受了传染,笑开了嘴,心悬起来了。
肯定是大家都太专心了,谁也没注意到班主任提前十分钟进了教室。当眼睛、嘴巴甚至全身心都被鸡蛋拴着时,吴老师掺进来一声几乎变了腔调的咋呼:你们在捣什么乱!
大家呆住了,连跑回位都忘了。吴老师噘嘴了,眼瞪得提溜圆,脸色是浮动的红白。她走上讲台,抄起板擦,猛拍讲桌,好像碰了手,又快速地抬起来,顺势指着低头的呆鸡们,一个个的指。“你看你们班干部,就带这样的好头,快考试了,还不抓紧。你们都愣着干么,赶快回位。”吴老师出了口气,腰板就弯了一点点,手指也降低了高度,话放慢了,却由急变狠:“贾全新,谁叫你们玩的?你们家的鸡蛋多,是不是?谁挑的头?老实交待!”
我手里的鸡蛋冒水了。贾全新还是那副捣蛋样,右手挠着后脑勺,脸红着还挂着一下一下的笑,头也抬一下低一下。他老实交待前,我感觉他瞅了我好几次。贾全新的交待不仅让班主任皱了眉头,也几乎让大家笑出声来。因为他一句话都是几个字,且句与句间都不接茬,实在难懂,连我都听着发急。等到看见吴老师的眉头由山变成平地了,我不急了,却懵了。吴老师又瞪圆眼,收走了没有进肚子的八个鸡蛋。胡芬没交,她也想交来着,想必是她是一个女生,老师不会想到的,何况她手里的是生的。那是最大的一个。
歪扭七八的蛋,凄惨地挤成一堆,我呢?吴老师让我到教室门口站着,她给班里学生讲了俭省节约的道理。接着她喊我进教室,并严肃认真地宣布:为了不浪费,这几个鸡蛋由张秀阔同学人全部吃掉。
这算是惩罚吗?是真的?吴老师的眼神是慈爱妈妈的味道。那我就吃。事实证明,真的是惩罚。
中午放学回到家我就躺在床上了,哼哟个没完,父亲问我,我不敢说。直到叫得胡芬和她妈妈走过来。接着,我被押到了家属区的保健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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