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元符二年,公元1099年,55岁的黄庭坚告别了失意的官场和同僚的诽谤,以孑然一身的孤寂和穷困潦倒的行囊,开始了他一次短暂的山西之旅。 此时,黄庭坚的身份是皇家道观玉龙观监管,是比知县还小的管,这对于他的人生志向和抱负,不啻是一种莫大的讽刺。少年的他,就被人称作“千里之才”,八岁的时候,他曾目送一位秀才赴举,曾作诗表白着自己的宏大志向:
可惜,半个世纪的风云过后,黄庭坚屡战屡败,修身齐家的理想也渐行渐远,浮名换酒一般流落各地,但每次畅快淋漓的醉吟后,如西边晚霞最终的黯淡。 似乎是一个轮回,在山西他身边依然是一个秀才。只是他与这个秀才一见如故,瞬间就成了忘年交。秀才叫做连魁,襄垣南丰村人,他们之间谈话的焦点就是苏东坡。 早年间,黄庭坚曾投师苏轼名下,张耒、晁补之、秦观合称苏门四学,四人中而以黄庭坚为首。此时的苏轼与黄庭坚几乎的境地,被贬流落儋州,被贬廉州、舒州和永州。此次山西之行,或许是守了苏东坡“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的教诲而来,但在襄阳凉楼之上,却是另一番感慨。 襄垣凉楼又名通天楼,传说为周文王演八卦的处所。凉楼背倚鹿台山,俯瞰漳河水,山峦叠嶂中,丝丝凉风吹来,或许将黄庭坚心中的郁抑之气一扫而光,而连魁的存在则让他找到了知音。 连魁还是少年,少年自然有少年英气和阳刚。一首苏东坡的《江城子》,读得他慷慨激昂:
黄庭坚明白,如词一般,苏轼的人生分上下阕。黄州之前,苏东坡纵有满腹才华,但写的最多的还是政论文章。被贬黄州之后,开始为个人内心所抒发,逐渐转向写诗写词,格调变得爽朗和明快起来。在黄庭坚看来,苏轼的另一首词更能表达他现在的心境。 蝶恋花·春景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一句“多情却被无情恼”让黄庭坚庞轩涕四,老泪纵横。对于朝廷,黄庭坚以忠君报国的死志肝脑涂地,但是他始终绕不开百官的纠缠和诽谤,甚至有些事情让他措手不及。错综复杂的政治争斗和人际关系,往往让他防不胜防。 作为文人,黄庭坚一生保持着清高的性格,完美地继承了儒林大家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人文操守。字如其人下,黄庭坚书法造诣更是超凡脱俗,有鹤舞红尘,惊天一鸣意境,深刻地显现了黄庭坚内心世界的干净与清爽。自然,这也为他的人生增添了骨气。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何况一个正直而清醒的人面对浊世的社会?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又让他应接不暇,仕途对于他来说,永远没有他的字洒脱流畅,没有他的诗词雅致多情。在政治高压下,黄庭坚重复着罢职、起复的怪圈,即便在风景如画的襄垣凉楼,他的心情也莫名的沉重和伤感,或许他还不知道,一场更大的政治灾难正在向他慢慢袭来。 但他对眼前这个年轻人还是钟爱有嘉,毕竟从连魁身上,看到了自己年轻时候的影子,甚至于喜欢与他在凉楼周边走走看看,去体会襄垣厚重的民风乡土。果然在这里他发现了自己苦苦追寻一生又求之不可得的东西。 一位老妇,与她的夫君恩爱白头,而老妇自言,自己年轻时候很丑,但老农却视为珍宝,老头笑着说,丑妻薄地家中宝。 几乎是当头棒喝。同龄人的生活状态与黄庭坚此时的政治困境形成鲜明的反差。本来,他是可以换一种活法的,就如被贬涪州时,文人骚客诗酒年华的际遇,或许这段日子对黄庭坚来说,是出仕后最为开心的日子。但这个时光太过于匆匆。恰如他的一首诗中的描述:
就在与老夫妇结识的当晚,年事以高的黄庭坚与连魁大醉而归。或许是对自己一生的否定,或许是对人生定位的再思考,第二天依然酒醉中的黄庭坚挥毫泼墨,写下了著名的《薄酒丑妇歌》:
凉楼的顿悟,基本上粉碎了黄庭坚一生坚守的人生信条和追求的政治梦想,尽管如孔子所言六十而耳顺,但比之四十而不惑,黄庭坚整整幼稚了二十年。而这二十年,恰恰是人生阅历、斗争经验、人际关系最为最为丰富的阶段,但都被他的正直所替代,而事情却没有如他想象的那样能够拨云见日,给他扬眉吐气奋发有为的机会,相反却每况愈下。 当时宋神宗后,担任《神宗实录》检讨官的黄庭坚被奸人陷构,尽管当时他豪气冲天敢于面对强权,但也不得不面对流放的结局。此次山西之行前夕被免冠,黄庭坚自己想来都不禁发笑:徽宗即位后,欲起任黄庭坚为监鄂州税,签书宁国军判官、舒州知州,又以受部员外郎召用,他都推辞不就,请求为郡官,得任太平州知州,而他上任九天就被罢免。 这时候的个中滋味,或许只有同在江湖的苏东坡心有戚戚。 和子由渑池怀旧 但是,黄庭坚悔悟太晚了。漳河水流向指处,政治死敌德州通判赵挺之已经升任为礼部侍郎,拜御史中丞,他向皇帝狠狠参了黄庭坚一本,并呈上黄庭坚写的《荆南承天院记》,指斥他对灾祸庆幸。 “天下之善人少,不善人多,王者之刑赏以治其外,佛者之祸福以治其内,则于世教岂小补哉”,黄庭坚拉着连魁的手,默念着这句莫须有的罪名,走出了烟雨层叠的凉楼。 年少不懂苏东坡,读懂已然不少年。此后两年间,黄庭坚诗风大变,随心所欲信手拈来,不烦绳削而自合,如“秋月自澄江”般自由,只可惜这个时间对黄庭坚来说,太短了。
闷损旁观,自我解落魄,扶头不起还颓玉。 日高春睡平生足。 谁门可款新篘熟。安乐春泉,玉醴荔枝绿。 离开凉楼不久,黄庭坚就被羁管宜州、永州。一年后,苏轼病逝。五年后公元1005年,黄庭坚也客死他乡。 一生酷爱诗词的他,绝非想到,他的政治死敌赵挺之的季子赵明诚娶妻即李清照,一样的酷爱诗词,一样的悲惨人生。而那个叫做连魁的少年,或许受此诗影响,后来再无应试,在乡里恬淡地过了一生。 历史轮回之处,悲喜交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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