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我那个被家暴的小姨,永远不会再回来了(上)

 新用户48533353 2020-06-04

(一)

很多年,我反反复复会做一个梦:我梦见小姨还活着,她告诉我她还活着。

在梦里,我很开心,我拉着她的手说:“我就知道你还活着,我就知道他们是骗我的。”

小姨死的时间,是1999年元旦。又或者说,是19981231日。总之,她没有能看到新年的第一缕阳光。

1999年的元旦,我在干什么呢?

学校每年都有元旦晚会,我可能正在温习课本,然后满心期待地等着同学们上台表演。

那会儿我们家也没有电话,宿舍里也没有。只有宿管阿姨那里有一部公用的电话,但除非是十万火急的事情,我们一般不敢麻烦她。

我每个月才给家里打一次电话,先是打到邻居家,让邻居转告我妈,什么时候来接下电话,然后我再打第二次。

跟家里的通讯这么不方便,所以小姨死的时候,我并不知情。

元旦后没几天,我们进行了期末考试。考试完以后,我就可以买车票回家了。

放假之前,我在图书馆借了几本经典文学名著,其中一本是左拉的《娜娜》。回到家以后,我发现家里一切如常,并没有任何异样。

某天,我坐在晒谷场边上看书,我妈则忙着翻晒稻谷。

看了几页《娜娜》,我忽然想起小姨,然后问我妈:“妈,今年过年我们把小姨母女俩接过来过年吧。”

我声音很小,但我妈却听到了,她忽然停下手里的活,跟我说:“你小姨再也不会来了。”

听到这话,我心存疑惑,但第一反应是高兴。我心想:“小姨终于想通了吗?带着孩子去外地打工或者改嫁了吗?”

我问我妈:“她嫁去河南河北了吗?”

那个年代,对于我们老家的农村妇女而言,嫁去河南、河北是一条好出路。河南、河北对于老家人而言,是更富裕的所在(虽然现在想来,也不过就是强那么一丢丢罢了)。

很多在老家被家暴、被嫌弃的妇女,嫁去河南、河北以后,拥有了相对更体面一些的生活。她们回来以后,会介绍更多找不到出路的妇女嫁过去。

只是,因为北方人吃面食,生活习惯也跟云南相差很远,大部分人受不了思乡苦,所以选择远嫁的妇女并不很多。

也就是因为有这种“历史背景”,我听我妈说“小姨再也不会来了”的时候,第一反应是高兴。

我妈的声音忽然哽咽了,她说:“你小姨死了。”

我愣在当场:“你说什么?什么死了?”

我妈说:“元旦那天她就死了,你再也见不到她了。”

(二)

我的确再也见不到小姨。

我回到家的时候,她已经被安葬。

或许正是因为没有见到她的尸体,我内心里一直在拒绝“小姨已经死了”这件事。

在随后很多年的时光里,我反反复复在梦里见到她,永远是那个年纪、那个样子,永远在跟我强调她并没有死。

有几个梦里,她还跟我说,她后来又嫁人了,过得很幸福,叫我不要担心。在梦里,我抱着她,喜极而泣,我说:“我就知道他们是骗我的!”

每一场梦境,都无比真实、清晰。真实到梦醒以后,我根本分不清那究竟是梦境还是现实。

有几回,在这样的梦中醒过来,我都需要摸摸自己的身体,睁大眼睛努力认认我所处的环境,再跟身边的人确认一下我小姨是不是已经死了。

15岁的时候,小姨去世。类似这样的梦我一直做到30岁,足足做了有15年。

我上一次梦见她,是在生孩子以后,她又闯进我梦里来,首次跟我承认说,她已经死去多年。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出现在我梦里;而我,也才真真切切地接受了她已不在人世的事实。

小姨大我不到十岁,我妈所有的妹妹当中,我跟她是感情最好的,因为她在我家住的时间最长。

长大后的我,身材、气质长得越来越像她,以至于现在我几个姨跟我说起家里的事,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把我当成她,说起我爸妈,她们用的词是“你姐夫”“你大姐”。

我爸妈有时候跟我讲起几个姨的事,也会顺嘴说“你二姐”“你三姐”“你四姐”…….

我知道,他们都是把我当成小姨了。

刚开始,每次他们这么说,我都会嘟囔着纠正,但后来,也懒得纠正了。

我忽然觉得,或许他们比我更加难以接受小姨不到24岁就已经不在世了的事实,所以,等我长得跟她一样大以后,他们就忍不住把我当成了她。

(三)

小姨的故事,该从哪里讲起呢?她死的时候,才24岁。

24年的人生,能讲些什么呢?

小姨是我妈最小的妹妹,上头有四个姐姐一个哥哥。外婆生了她以后,就没有再生了。她比我妈小了十几岁,我妈生我的时候,她才九岁。

童年、少年的她,没吃过什么苦,外公外婆和几个姐姐,为她挡了很多风雨,所以她一路可以顺顺利利的上学,一直上到初中。

她的故事,开始于舅舅入狱。那时,她一听舅舅坐牢了的消息,急得直跳脚,于是,不顾家人的反对,直接退学了。

小姨选择退学,有两个方面的原因:

一方面,她觉得舅舅一入狱,外公、外婆必定很伤心,而我妈和几个姨均已远嫁,她认为自己有义务回家孝顺父母,陪着他们度过那段最难熬的日子。

另一方面,她的学习成绩确实不算很拔尖,她认为自己考取中专存在很大的难度,索性就别再浪费父母的血汗钱了。

小姨退学回家后,开始后悔了,但事已至此,她后悔也没用。

那时候,我爸经常在外打工,挣取我和我弟的学费,我妈则在家种田。秋收的时候,我妈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经常在农田里干活干到崩溃大哭。

二姨、三姨、四姨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孩子,也忙着秋收,帮不了我妈太多。这时候,小姨就成了我妈最得力的助手,她帮着我妈收割稻谷、播种蚕豆、砍甘蔗、收玉米,不知道在田间地头洒下了多少汗水。

在我家住的那几年,我觉得小姨在我心目中是个女神级的人物。她读过几年书,爱唱歌,爱干净,有点小害羞,性子倔,自尊心强。

也许是读过几年书的缘故,她是我见过的最有气质的农村姑娘。

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笔墨去形容她的样貌,能想起来的也无非就是几个细节:长长的麻花辫子,辫稍系着素雅的手帕,洁净的额头没有刘海,不算漂亮但是很青春的脸,不大的眼睛,眉宇之间有种不易觉察的一点点英气。

她几乎每天都要洗一次头,时间一般选择中午。洗完头以后,就拿把小剪刀站到太阳底下去,把头发捋到胸前,然后开始用小剪刀剪头发末梢的分叉。

她这个习惯,后来被我原原本本学到了,只要闲下来发呆,这也是我的习惯小动作之一。很多回,我妈一看到这个习惯性动作就总忍不住想出口阻止,她大概是想起了小姨,然后担心我也会如她那样苦命吧?

小的时候,小姨总喜欢教我唱歌,什么《赶海的小姑娘》《澎湖湾》《乡间的小路》《橄榄树》《一封家书》《小芳》,小虎队的《蝴蝶飞呀》、《同心圆》还有郑智化的《水手》《星星点灯》《麻花辫》都是她教我唱的。

有一回,我还凭她教我唱的《赶海的小姑娘》在班级选拔赛中脱颖而出,被推荐参加了学校的六一汇演。虽然没拿到什么名次,但这已经让我的虚荣心得到好大的满足了。

她爱唱歌,也喜欢写日记,在日记本上记下优美的歌词还有汪国真的诗句,甚至偶尔也会教我说几句简单的英语。

她教我的英语歌中,有这样一首:Onelittle, two little, three little Indians: Four little, five little, six little Indians; Seven little, eight little, nine little Indians; Ten little Indianboys……

现在,我把这首歌教给了我的女儿。这首歌的旋律,常常逗得女儿咯咯大笑。而每给女儿唱一次,我就会想起小姨一次。

有一年,我一个昆明定居的亲戚拖家带口回了老家一趟。他们回去的时候,小姨也跟着去昆明玩了一趟。回来以后,她兴奋不已,跟我大讲在城市里的见闻。

那次回来以后,小姨变得神神秘秘的,老是背着我写信。不过,我那时候是小孩子心性,见她不跟我玩,我就自己找乐子去了,根本懒得去窥探她的秘密。

(四)

我还是照例每逢放寒暑假就去外婆家。

有一年,快过春节了,外婆家忽然来了个很有风度的年轻男子。我一看到他,就觉得他跟小姨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来的时候走了很多山路,有些疲惫,但一到小姨跟前,立马变得神采奕奕的。每次跟小姨说话,他都满眼笑意地看着她。

他说话很幽默,带着很浓的外地口音,身上总是能掏出带着牛奶味道的糖果哄我。虽然我知道他的目的不过就是把我支开,不让我老缠着小姨,但我还是很喜欢他。

这个从昆明远道而来的年轻叔叔还带来了相机,给外公、外婆和我拍了几张照片。那时候,在那样的小山村,相机可真是个稀缺玩意儿,只有有钱人才玩得起。我见他带了相机来,直接给他取了个绰号:有钱人。

“有钱人”给所有人都拍了照,唯独没拍到小姨的,因为她太害羞了。到后来,他的胶卷不够用了,而我却越拍越兴奋,甚至还找来了隔壁的小伙伴说要跟小伙伴拍合影。

那个年代胶卷也挺贵的,每次拍照片大家都很认真,因为没多少人浪费得起胶卷和晒洗照片的费用。外公外婆对我这种不礼貌的行为极力喝止,他倒是温和地笑着说:“好,你们想去哪儿拍,我给你们拍。”

我兴奋地拉着小伙伴的手,站到了桃树下。他捧着相机,弯腰屈膝对着我们“咔嚓”了好几张。当然,事后证明:这只是他哄孩子的小伎俩,实际上那些照片并没有用到胶卷。

很多年后,我想起来这个细节,对这个叔叔依然没有任何的恶感。虽然他骗了我们,但我还是会为他肯配合这一场演出而感动。

要知道,在农村,因为贫穷,因为愚昧,因为自顾不暇,很少有哪个大人会认认真真地撒一个善意的谎,来哄孩子开心。

这种事情连孩子的父母都做不到,而这个“有钱人”叔叔他做到了。

这个“有钱人”叔叔在外婆家住了有一个星期左右,就要回去了。他走的前一天,小姨独自和他在房间里面围着火盆聊天,我则在门外偷听、偷听。

“有钱人”坐在小姨的对面,两个人都把手伸到火盆上方取暖。

小姨问他:“你送了我那么多礼物,那我要送你什么好呢?”

“有钱人”没说话,只是忽然抓住小姨的手。小姨挣扎了一下,后来就任由他握住自己的手。

那会儿我是个调皮捣蛋的“小鬼”,一见这种情形,立马从门后冲了出来,然后刮着脸蛋、挤眉弄眼地对小姨说:“羞羞羞!”

小姨羞红了脸,起身来追打我,有钱人在我们身后爆发出一阵爽朗的笑。

带相机的叔叔还是走了,但我后来看到了他寄来的照片。我争着看自己在照片上傻乎乎的笑脸,外公说:“这小伙子不错。”

遗憾的是,小姨跟他并没有未来。

我妈跟我说:“那个叔叔家庭条件太好,她怕人家看不上她是农村的。再说她也不想嫁去昆明那么远的地方,怕将来要是被婆家人欺负了,娘家人帮不上忙,就跟人家分手了。”

小姨的这段恋情,毁于她深植内心的自卑,又或者,毁于她太恋家,她根本不愿意离父母、几个姐姐太远。

(五)

舅舅刑满释放回来以后,没多久就结了婚。

舅妈进门后,原本是“好闺蜜”的小姨和舅妈变成了“姑嫂”,关系变得有点微妙。

那会儿,舅舅还没有“黑化”,但很多时候对外公外婆已很不耐烦,对小姨也是处处表现得很不尊重。小姨看不惯外婆总是不分青红皂白地袒护着舅舅,所以对外婆非常不满。

舅舅开始打外公的时候,小姨彻底怒了。她留了一封遗书、揣了一瓶安眠药就往家里赶,说是要跟舅舅同归于尽。她的计划是先给舅舅下安眠药,等他死了以后她再自尽。

你看,她性格其实一直很刚烈,绝不是那种任人欺负的小白羊。

那封挂在我们家蚊帐上的信首先被我发现,我看了看信的内容,深感大事不妙,赶紧揣着信去工地找我妈。那会儿,我爸在外打工,我妈则在一个离家不远的工地上帮人看护机器。

我妈一看到信,吓得不行,让我马上出发去追小姨,让我追到她以后用各种办法把她缠住,她一找到替她看护仪器的人手,就赶过去。

十岁不到的我,没命地顺着大路狂奔。在离湖边不远的车路上,我终于追上了小姨。

小姨坐在一块石头上发呆,见了我,不停催我回去。我跟她抢手里的药,她不肯给。她想走,我就冲上去抱住她的腿。

就这样,10岁的我和19岁的小姨在大马路上僵持了有半个来小时。

我妈赶来以后,把小姨劝了回去。二姨、三姨、四姨听说这事儿以后,也跑来我们家劝她,不要跟我舅舅一般计较。

其实现在想来,我挺理解小姨的感受的。自舅舅回家以后,她就没了家。

她受不了自己在家里像是外人一样的生活,就轮流去四个姐姐家里住。其中,我家是她待的时间最长的,因为她几个姐夫中,我爸最慷慨、不小心眼,真心把她当妹妹。

小姨同时也是一个高度自尊的人,不管我们怎么把她视为家人,她内心里还是有寄人篱下的感觉。有一回,我妈稍微说了她两句,就强化了她这种感觉。她二话不说,直接跑到县城里来找我。

那会儿,我在县城里上中学,有宿舍可以住,她就住到了我的宿舍里。知道我欠了女同学一百多元的饭票钱,她还从自己的腰包里掏出钱来帮我还了。

那会儿的一百元,对我而言简直是巨款,因为我们学校门口卖的麻辣烫才一毛钱一串、凉米线才5毛钱一碗。

她担心在公共场合把钱还给我同学,会导致同学被偷或者被抢,还把同学约去更隐秘的女厕所里完成了钱款交接。

小姨来找我的时候,我已经要放假了。我跟小姨说:“咱们回家吧。”

小姨说:“那是你家,你可以回,我不能回。”

11岁的我可怜巴巴地说:“可是我想回家。”

小姨说:“那你就回去吧,你把宿舍钥匙给我,我在你这里再住几天。”

随后,她给我买了车票。我回到家里,告诉我爸妈小姨住在我学校里。

我妈说:“我让你爸去你外婆、二姨、三姨、四姨家找了一圈,都没找着她,原来她去找你了啊,她知不知道她不辞而别这几天我们要担心死了,担心她会不会想不开又去找你舅舅算帐。”

我回到家当天,我爸立马买了车票赶到县城里,去学校找到了小姨,把她接了回来。我妈跟她解释了很久,说自己忍不住多嘴说她两句,并没有嫌弃她在我家里住这么久的意思。

后来,我妈跟我说:“你小姨这人哪,就是心气高。”

(六)

纵然我爸妈把小姨视为家人,但小姨还是觉得自己无家可归。

她想嫁人,想有一个家,但却拒绝姐姐们给她张罗对象。

或许,她对爱情还是抱有幻想,想跟一个人先扎扎实实谈一场恋爱然后再结婚。

小姨后来自己交了朋友,不过她交的是笔友。那会儿,电台有一个节目叫“空中红娘”,主持人会播报一些单身人士的基本情况以及联系地址。

小姨在电台里听到了一个小伙子的信息,就给那人去了信。两个人在信里聊了良久,最后还交换了照片。

有一天,小姨留下一封信就去二姨家去了。当天,那个小伙子带着一大束玫瑰花来了我们家,说是要找小姨。

那时候,整个县城里都找不出那样的玫瑰花来,更不要说是我们小镇了。

农村多的是开得比较张扬的月季,没几个人见过包装得那么精致的玫瑰花,所以他一路捧着玫瑰花走进村里,几乎引起了轰动。

他和小姨之间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不知道。

从种种迹象来看,或许是因为觉得两个人还没发展到那种程度,小姨并没有做好跟他见面的准备。他在信里告知她一声后,就不顾她的意愿循着地址找上门来,确实搞得小姨措手不及,甚至有点难堪。

因为小姨事先交代我们,不要告知那个小伙子她的下落,所以我们对她的去向守口如瓶。

那个小伙子在我们家住了两天,想等我小姨回来,但小姨一直不肯露面。

见我爸去田里忙活,他也跟着去帮忙;见我妈做饭洗碗,他也会帮手。晚上回到家里,他就捧着一本书就着昏黄的灯光看。

两天后,玫瑰蔫了,他的神情也和花一样蔫了下去,而小姨却始终没有出现。

他礼貌地跟我爸妈道别,然后踏上了回家的车。

母亲后来跟我说:“我送走他时,都觉得很不好意思,人家走了那么远的路来看你小姨,可你小姨不知道发什么神经,居然避开了。”

那个小伙子走了两天后,小姨就回来了。

后来,我爸妈告诉我,小姨之所以不愿意跟他见面,是因为看过他寄来的照片之后觉得他长得不好看,而且她实在没法说服自己远嫁,就只能一逃了之了。

(未完待续,请期待下篇)


一点碎碎念:羊羊的周末,都贡献给了码字。你的呢?周末快乐,朋友们。我们明天见。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