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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葑采菲”念红薯

 zqbxi 2020-06-05

文 | 孙 礼

5月小满刚过,和风细雨要变成急风骤雨了。大满小满江河满,山川田地满眼绿。如此佳季不免激起儿时小村红薯的艰辛和香甜回忆,“绿叶何绵绵,红萝何连连”,眼下正是栽植红薯的“忙种”节令。

我那小村不过是大别山南麓的一点,广阔天地的一绿,人可忽略不计,我不瞬时相忘。山坡山窝,一抹小村,因为种植红薯,山坡绿地上接山巅,下泄水边,正是心中的“岸芷汀兰”。山村田少地多,上世纪七十年代,冬春麦黄油菜绿,夏秋棉白薯藤红,乡亲不是求美而是求温饱,为了少辛劳而望天收。种红薯的模式和习性,爷爷的爷爷的爷爷就开始,几十年几百年上千年未改变。

上世纪60年代末我随家回乡,那时正值国家动乱,经济困难,缺衣少粮。谁为国忧为己忧?是乡亲们!一到秋季,就十里百里,扁担弯弯,把最好的稻谷空仓而出,挑出村交付公粮,收粮官手持铁管,一捅一捻,磅称一称一翘,压低品级重量,大号一声:“二级,150斤。”憨实的乡亲默默无语,一年辛劳,上好的粮食就这样倒入镇里五百方斤仓库里,一村之粮,不过苍海一粟,天下匹夫有责,自己空手而回。那年我十岁,首次参与交粮,看到此情此景,心酸流泪,心疼身累。

日子长似蒙丝雨,乡亲以后该怎么过?乡亲们把希望寄托在旱地,按照祖先的遗训,80%用来种红薯,不种经济作物,养家糊口种主粮,活着更重要。因为红薯产量高,好种植,比瓜蔬好吃且易保存,就这样一年年,一代代“土里刨食”,习惯且天经地义了。

红薯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史上,红薯被称为“洋”薯。红薯这个“宝”原产于美洲,16世纪哥伦布把它带到西班牙,后辗转到了菲律宾,再传入中国。“自从出了朱元璋,十年倒有九年荒”,明朝的南方旱涝灾害不断,民不聊生,为了百姓生存,科学家徐光启五体投地匍匐在皇帝大殿,哭奏《甘薯疏》,申请广种红薯拯救百姓。他身体力行,把江南尤其是福建、安徽、广东一带种植红薯的技术和好处,编撰在《农政全书》里。几个世纪过去了,一代代农民按此法种红薯,到我这一代,也未见进步和改变。

“洋”薯

收去小麦油菜的旱地急急精耕细耙才能种红薯。冬春之际,山窝里一牛、数牛开始在斜坡辛勤劳作,黄牛默默前走,农夫悄悄后跟,八哥、牛背鹭黑白分明,群飞而至,静静地觅食。一天数天后,地面就散布着深深的人工土槽,农妇三三两两,在槽内铺上干黄稻草,倒入黑色的干牛粪和褐色的谷壳,裹紧覆土点燃,青烟袅袅。老人自言自语,青烟升上天空啰,化作白云啰,遮天蔽日啰,诉说辛劳,祈求苍天恩赐丰年。我常因此发呆地仰望着升天的青烟,直到在蓝空中消逝,心想这不是苍生对天地的祭祀吗?老天可要保佑啊!此段时间,空气中到处渗透着一股稻草牛粪焚烧的淡淡香味,也微微有些呛人,但这是小村独有的香味。

我曾经无奈无助地翻耕过自家的红薯地,妈妈每到农忙,因为我们兄弟小,自己身体差又不懂农活,总急得哭泣。回乡初期,凡事依赖乡亲,我一家几乎陷入绝境,却催熟了我倔强的灵魂。我好强地拉着一条拉磨的瘦牛去试着翻地,谁知牛按照拉磨的习性,拉着犁转了一个标准的圆后,立马飞奔起来,像疯了一样,我死命地在后拉着,那简直就如螳臂当车。千钧一发之际,乡亲们狂喊:“放手!放手!”。一位救我的伯伯气喘吁吁地说:“你这孩子,这牛不会耕田。”第二天,我吸取教训牵来一头老牛耘地,学着老农站在耙上,谁知启动一瞬我就失衡前栽,带着利齿的耙覆盖在我身上时,庆幸的是那老牛竟然立即止步不动,附近一乡亲大惊失色赶来解救,大骂:“怎么这么蛮干?不是这头老牛,你恐怕不死也残了。”我抚摸着老牛,感激它,它竟也老泪纵横。生活给我苦难,让我皮伤肉绽,却在我沟垄般的皱纹里,塞进了坚强。

整地起垅,修短随长,顺横就纵,随形就弯。起好垅的山梁坡地,如大地上的五线谱和梳理的发辩,蔚为壮观。你搭舞台为唱戏,我修长垅为种地。就是这样年复一年的劳作,修理地球,却演绎着小村的人生和历史。

就是这个多雨的五月,发了芽的“薯娘”体红芽嫩,要分成块块埋进肥沃的菜园地里。一场雷雨一丈藤,几番春雨绿满地。红薯娘藤郁郁葱葱,欣欣向荣,满畦覆盖发出浓郁的青气,这是纯正的浓烈的青春气息、原野气息、小村的气息,这气息对于初来小村的孩子,赛过花香草味、玫瑰幽兰。

薯娘

再一次春雷滚滚、喜雨沥沥时,农人就穿起褐色的蓑衣黄色的箬笠,带着剪刀或镰刀与竹篮,到地里剪割娘藤。娘藤长得茂盛水灵,碧绿的叶子上挂满了晶莹的雨珠,厚厚地覆盖着脚下的土地,侵犯邻地,如水蔓延,“接天莲叶无穷碧”就如眼前。长长的或红或青的母藤被剪断成2至3片叶子的一段一段,剪口流着浓浓的黏液,这春藤的汁液具有旺盛的生命力,这便是红薯的“处绿”。

处绿

插薯苗是个技术活,虽说薯苗性贱,见水就活,落地生根,但叶叉里的苗心要朝上,反了就只开花不结“果”了。每插一棵要捏紧根部,否则风一吹就旋跑了。我在平潭岛服役时,看到贫瘠的沙地里到处种的是红薯,有片地的红薯就开了花,种薯十年,如今才初见“薯花”,除了颜色淡红淡绿洁白不同,形状简直和紫色的牵牛花一模一样,其藤又短又瘦,叶色淡绿,藤色深红。几十年后的今天才得知,红薯和牵牛花、空心菜是近亲。据老农说,如果插的是藤梢,则结的红薯就会像球一样,圆溜溜的,插苗学问如此深奥。

薯花

红薯从栽种到收获大概要锄三次草,松三次土,浇三次肥。最后一次锄草最讲究,要将一沟的长藤小心翼翼地翻向两边,而且藤的每一节粘地生根,翻不好“兹崩”一声就断了。松了一垅左、邻垅右的土,再将沟里淤土培厚两边,然后把另一沟的藤覆过来。一块地完成了,藤全部顺向一边,垅变胖了,藤也狼籍,不过一夜雨露,叶子又一致向上了,绿得不见土色了,只能看出垅的暗影了。

薯垅

谚语曰:“七上八下,九月开挖。”七月,如果风调雨顺,薯藤在山梁泄绿如水,散发青气足以掩盖一切的山味,旷野山谷里就会绿潮滚滚了。此时的薯叶呈心形,质地肥厚而且五颜六色,以紫红和黛绿最常见。因肥瘦旱涝不同,叶会瘦如鸡爪,肥如鹅掌;瘦时藤梗淡红,韧如钢丝;肥时碧绿,翠如柳条。肥壮的叶子有时会被选摘做食用,壮藤被分剪做饲料喂猪。绿色养眼静心,旷野无人时,一人独自坐在草埂上,痴痴地望着如海的绿地会出神,偶尔能观察到叶上肉肉的绿色蚕虫剪刀般地蚕食薯叶,沙沙作响。光足风静,使人寂寞,此时会想到《绿野仙踪》,或幻觉大海行舟,好似修道成仙,要不被冷不丁从地里窜出的野兔吓一跳,会沉迷梦中。藤不可长得太旺,旺则长上不长下。不过现在另当别论,超市或菜市场有专卖红薯苗的,2到3元一斤,人的嗜好变了,红薯的价值也就上下颠倒了,这个小小的倒换至少也等了一千年。八月,藤不再生长,只长地下的红薯了,一段时间过后,就会发现土垅开裂,越裂越大,有的红薯开始露头了,其下有大红薯了。

绿潮

我初中的数学老师黄老师朴实得像农民,种红薯有特技。他带着学生们课余种红薯试验田。八月初的红薯露头时,他教大家把其上的土扒去,保持露出半截,这样隔几天扒一次,反覆多次,见到阳光的红薯皮由浅红变青,红薯膨胀土开裂,真的是看着它长大,待收获时,挖出的红薯如金刚,横眉怒目,龇牙咧嘴,面皮紫黑,体态如瓜,一个大到十几斤,王者甚至几十斤,是普通红薯的几倍。全校大餐,几人共吃一根够饱,味道更粉更甜更有板栗香,这完全成了“揠苗助长”的奇迹。

到了九月,秋风渐劲,直到霜降,地里的薯叶由绿变黄,由黄转黑而后脱落,藤也慢慢变硬变脆,没有了往日的韧劲,一碰就碎,失去了往日的青春活力,该挖红薯了。挖前,干枯的藤叶全部收回,粉碎了作猪饲料。挖红薯或用铁耙,或用犁耕,一天下来,挖出的红薯堆积如山,黄土地上耸起一座座红山丘,村里按人头分红薯,用筐量不论斤两,直显乡亲们的大气。

以前住在小镇,挖薯季节,周末就结伴,带着小锄和竹篮去郊外捡漏。我根据一个小窍门,就是在地沿掏挖,有时真能挖到“大块头”。一天,我挖了许多红薯籽,忽然挖了个“巨无霸”,兴奋得让我把小籽扔掉,来了个“卸空能载”。小的很快被同伴抢了,回家时,仅存一根“巨无霸”战果,还不够自己吃的,但野了一天,还是后悔中带着开心,开心中也有点后悔。

城里街口弄巷一年四季总有铁油桶立着,桶口码着热热的熟红薯,花小钱就可享受到香甜的熟红薯了。可是在乡下,一年四季红薯当粮,白米饭反见得稀罕了。1988年,我去福州空军当教员,从福建连城回乡探亲,那里的红心红薯品牌有名紧俏,就托当地战友关系买到几包红心薯条,作为礼物带回。没想到家人都善意地笑话我,说家乡红薯满街是,都吃腻了,还用得着托人开后门千里迢迢带回吗?其实,连城红心红薯的特别风味,我太木讷一时说不出。

烤薯

红薯有太多的加工方法,片、丁、丝、角变其形,煎、炸、煮、熬变其性,白、黄、红、黑换其色,藤、叶、粉、糖取其精,同时解决了色香味和运输销售收藏问题。最难忘红薯粉的磨制,当时在小村是一个极原始而艰辛的手艺,先挑出大的红薯洗净,一箩一箩、十箩八箩地排着,小伙子赤手拿着红薯,弯着腰俯向带有密密的坚硬锯齿的陶缸,一根一根来回地磨锉,磨满一缸,打出再磨,就是寒冬也照样满头大汗,有人干脆赤了上身,脊梁上沁出粒粒豆大的汗珠,油腻发亮,一不小心,红薯脱手,赤手撞在缸齿上,皮开肉绽,鲜血淋漓,血就混着汗滴在薯浆里。不过别忌讳,既然《红高粱》酒里洒泡尿会更香,血汗也定是红薯粉香甜的秘方。薯浆兑水、过滤,粉渣分离。当晚,粉沉淀结块,第二天第三天一鼓作气乘着太阳晒干收藏。红薯渣作成圆圆的粑晒在瓦楞上,一排又一排,一月数月生霉变黑。屋上的黑薯粑墙上的黑牛粪粑,是村里黑色风景和标识。饥饿的二三月,薯渣粑蒸熟仍然香甜黑糯粘糍,用来充饥,口感胜于于薯粉条,我是宁食黑薯渣,不食薯粉条。农家厨艺师将薯粉做成方正的丸子,黑亮透明,颤颤巍巍,用肥肉葱花大油炒伴,吃时都像肥肉一样,真正地地道道的、不可多得的家乡美味。

红薯往往收藏于地窑。小村家家必备,深的要放梯子下去,存万斤没问题,浅的人能跳下,也能藏个千儿八百。窑里乾坤大,有的东西南北各一洞,如四合院,分类存放,冬暖夏凉,夏天避暑时可以架床而睡,枕薯而眠。

新世纪,浙江大学农业专家从2000多个红薯品种中,选育出一类营养价值明显高于普通红薯的“迷你”型红薯,学名香薯,这种红薯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很走俏,现在可以卖到每斤七八上十元。红薯在香港被誉为“蔬菜皇后”、“抗癌之王”。改进的红薯更是不得了,个头变小,但所含的维生素、矿物质元素变高,保健物质硒的含量更是普通红薯的10倍;而且香薯也懂得美了,红、白、橙、黄、紫,变身“彩薯”,色色诱人,熟食粉糯香甜,满口栗子香,这些技术革新大概已非《农政全书》可查了。千年沿袭一朝变革,可喜可贺,名见经传的红薯看来终归跻身“蔬果”,升登大雅之堂了。

彩薯

感恩稻麦豆粱,更当感恩红薯。当年考察大寨从山东回来的父亲说,山东大省家家锅里煮着红薯片,灶里烧着红薯片,让我想起“七步诗”的悲壮。灾年或战争年代,红薯是命根,救过百姓,救过红军新四军,救过你我,救过大别山乡亲,甚至救过江南与中国。勿忘红薯,其身虽贱,但其心慈,其根红,其味甜,它是乡愁、乡景,更是民心。

诗曰:“采葑采菲,无以下体”。红薯,虽在地下,却永远不能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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