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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唯一的神都,如今沦为三线城市

 最爱历史本尊 2020-06-05

现在你问一个人,死后想去哪?象征最高荣誉的回答,应该是八宝山。

若是在唐代,答案却一定是洛阳邙山。

邙山又称北邙山、芒山、太平山等,位于洛阳境内北面、黄河南岸,是秦岭山脉的余脉,崤山支脉。虽然海拔只有300米左右,但山势雄伟,东西横亘数百里。古人认为,立墓于此,可“枕山蹬河”,风水绝佳,因此一直是最受欢迎的墓葬地。

邙山受欢迎到什么程度呢?

据统计,邙山的陵墓群涵盖了东周、东汉、曹魏、西晋、北魏、后唐共6个朝代的24座帝王陵墓,还有秦相吕不韦、南朝陈后主、南唐李后主、大诗人杜甫、大书法家颜真卿等历史上的名人,也归葬于此。其他王侯将相、富商巨贾,那就数不胜数了。

中国唯一的“神都”,如今沦为三线城市

邙山陵墓群之东汉安帝恭陵

古人的梦想不是死后上天堂,而是死后葬邙山,以至于“生在苏杭,葬在北邙”成为一句流行语。他们觉得,葬在邙山,这才叫“死得其所”。

毫不夸张地说,邙山堪称世界上最密集的墓葬地,被形象地形容为“邙山无卧牛之地”。

唐朝诗人王建有一首诗,描述当时人想葬在邙山有多么困难:

北邙山头少闲土,尽是洛阳人旧墓。

旧墓人家归葬多,堆著黄金无买处。

——王建《北邙行》(节录)

这山头风水实在太好了,墓满为患,哪怕你家有黄金万贯,也买不到山上一小块墓地啊。

邙山密集的古代权贵墓葬群,大大激发了盗墓者的创造力。闻名于世的盗墓工具“洛阳铲”,于是在洛阳被发明,并以洛阳命名。

而邙山崛起为古代最受欢迎墓葬地,很大程度上源于它面朝的是洛阳城——中国历史上数一数二的古都。正如唐朝诗人沈佺期所说:

北邙山上列坟茔,万古千秋对洛城。

城中日夕歌钟起,山上唯闻松柏声。

——沈佺期《邙山》

中国唯一的“神都”,如今沦为三线城市

洛阳古城老街

01. 隋唐以前的洛阳兴衰

邙山的好风水,是洛阳赋予的。

别看如今的洛阳市平平无奇,放在全国就是一个经济总量排在40多名的普通三线城市;但是,若在宋代以前,洛阳的地位几乎无可匹敌,哪怕在中国历史第一城西安面前,也毫无愧色。

洛阳是独一无二的。

就连“中国”这个名称,最早所指的地方,也是以洛阳为中心的河洛地区。这里不仅是汉民族形成和兴盛的地方,也是中华文明起源、形成、定型和发展的中心地区。

早在西周初年,周公营建洛邑,就认定洛邑是“天下之中”。周公认为把都城建在天下的中央,有利于打造一个“四方辐凑”式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既便于四方诸侯贡赋,又利于镇抚全国。

这一理论对后世影响极大。后来,很多皇帝想把首都定在洛阳,一个关键的形而上考虑,正是想依托“天下之中”的区位来确立政权的合法性。

关于洛阳,有“九朝古都”之说,也有“十二朝古都”之说,看具体怎么算吧。但即便按照最严格的标准来算,洛阳作为正式都城的历史也有900年左右(不含陪都),这个时间跨度仅次于西安。

在中华帝国的前半期,洛阳是与西安双星并峙的大都会。但按照司马迁的说法,洛阳的发迹更早。

《史记》记载,“昔三代之居,皆在河洛之间”。洛阳所处的河洛地区,因此被称为“九州腹心”,是中华文明的发源地。这是位于黄河中下游南岸的一块河谷盆地,三面环山,西有崤山、中条山,南有熊耳山、外方山、伏牛山,东有淇山、嵩山;北面就是黄河,黄河南岸的邙山则成为一座天然的屏障,使洛阳免于黄河水患的侵扰。

有山还有水。洛阳水系发达,北面黄河,而洛河、伊河、涧河、瀍河等汇流于此,滋养着这片风水宝地,史称“五水绕洛城”。在很长的历史时期内,河洛地区代表着农耕文明的最高经济水平。

秦朝定都咸阳,没有选择东周故城洛邑,这可以理解,毕竟人家就是在关中一带发家的。而刘邦在楚汉争霸中获胜后,建立汉朝,都城毫无意外地选择了洛阳。但是,仅仅几个月后,一个叫娄敬的小人物劝说刘邦迁都关中。

劝说的理由是,东周时期的天子虽处天下之中,但天下诸侯都把他当成了摆设,“非其(周天子)德薄也,而形势弱也”。

就是说,从地势的险要程度来看,洛阳作为都城,并不如长安好。

刘邦觉得有道理,就迁都到长安去了,反正他在关中也很有群众基础。虽然他当年是在东南起兵反秦,但成就大业却是在关中。

到了刘秀建立东汉,他起家的政治支柱是以南阳、颍川等地为主的山东(崤山以东)豪族地主,这些人在山东拥有雄厚的经济基础和社会关系,他们并不想离开自己的根基到关中去。于是,刘秀定都洛阳,便成了一个自然而然的选择。

而这一决定,让洛阳在帝制时代首次正式成为一个王朝的都城,拉开了后续多个朝代定都于此的序幕。

为了弥补洛阳与长安的形势差距,东汉时期,在洛阳四周设置了函谷、伊阙、广成、大谷、轘辕、旋门、孟津、小平津等八大关口,合称“八关都邑”。这样,洛阳四塞环卫,雄关林立,成为名副其实的形势险固之地。

但是,作为都城,沾染一个王朝兴盛的荣光,也必然要承受一个王朝衰败的重压。除非是以禅让之名实现权力的转移和交接,否则,诉诸战争的朝代更替,肯定会伴随都城的破坏与毁灭。东汉末的董卓之乱、西晋末的永嘉之乱,都是刻写在洛阳历史上的重大伤痕。

直到公元494年北魏孝文帝推行汉化政策,从平城迁都洛阳,才在西晋洛阳城故址上重建了这座城市。很快,这座旧址新城就汇集了30万人口,佛寺达到1000多所,繁盛一时。

仅仅40余年后,北魏两大权臣家族,一个立足长安,一个东迁邺城,后来演化成西魏和东魏。东西相争,洛阳地处两者中间,成为争战之地,难逃被毁的命运。正所谓,洛阳“盖四方必争之地也,天下常无事则已,有事则洛阳先受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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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处于东西魏交界 底图/中国历史地图集

公元547年,在北魏分裂为东、西魏13年后,一个名叫杨衒之的人奉命回到故都——前北魏洛阳城。眼前的一切,让他十分悲痛。他看到这座当时规模最宏伟的都城,“城郭崩坏,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塔丘墟”。繁华的背面是荒凉,这是任何一座都城都难以逃脱的兴衰宿命,洛阳更不例外。

有意思的是,为了对抗占据山东富庶地区的高欢家族,立足长安的宇文泰家族发展出一套“关中本位政策”,这套政策及其影响下形成的关陇军功集团,此后影响了中国历史300多年,并深度介入了长安和洛阳这两座超级都城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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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龙门石窟

02. 关陇集团及其叛逆者

作为对抗关中本位政策的基地,洛阳在隋唐时期一度达到繁盛的顶点。

南北朝时期的中国,沿着两条路径发展,最终以西魏—北周—隋朝作为历史的出口,重新统一并主导了中国的走向。杨坚建立的隋朝,实际上继承的是宇文泰家族的衣钵,包括接下来李渊建立的唐朝,也是如此。由此可见宇文泰的关中本位政策,影响多么深远。

关中本位政策是史学大家陈寅恪最早提出来的一个说法,在此基础上,发展为“关陇集团”。具体指的是西魏权臣宇文泰“融合其所割据关陇区域内之鲜卑六镇民族,及其他胡汉土著之人为一不可分离之集团,匪独物质上应处同一利害之环境,即精神上亦必具同出一渊源之信仰,同受一文化之熏习,始能内安反侧,外御强邻”。

也就是说,鲜卑贵族把关中的汉族豪强纳入府兵系统形成统一的军功贵族,这样,关中勋贵便具有了共同的利益和信仰,能够团结起来共同战斗。历史表明,关中本位政策使西魏变弱为强,到北周后,消灭了北齐,统一了中国北方,隋朝代北周后,又南下消灭了陈,最终实现了国家的统一。

从北周到隋朝再到唐朝,三个朝代的权力更替,实际上是在关陇集团内部进行的,说得更具体一点,是在同一个婚姻圈内,一堆亲戚之间进行的。最终的胜出者,都仅仅是因为得到了关陇集团的集体拥护。哪怕是在太原起兵的李渊,也要处心积虑回到长安,争取关陇集团的支持,才能顺利建立李唐王朝。

正因如此,长安是隋唐两朝的基本盘,两朝的开国皇帝都毫不犹豫地以长安为都城,绝无其他打算。同时,无论杨坚还是李渊,都对代表山东士族势力的洛阳进行无情的打压。目的也是为了维护关陇集团的纯粹性和基本利益,防止洛阳崛起成为对抗长安的根据地。

然而,到了这两个王朝的第二代接班人,想法就有些不同于他们的父辈了。他们的父辈既然是依靠关陇集团的背景立国,实际上落实到皇帝本人的权力是相对有限的,身为第二代接班人,杨广和李世民都是经过兄弟夺权上位的,他们显然不满足于父辈受到的权力制衡,希望进一步强化皇权。

在野心的支配下,隋炀帝杨广开始了重新营建洛阳城的宏大工程。

登基的第二年,公元605年,杨广亲自登上北邙山,南望伊阙,选择了西对龙门的一块地儿,重建东都洛阳。他任命天才建筑师宇文恺负责洛阳城的规划营建,工程十分浩大,每月役使的工人达200万人。这次洛阳城的重建堪称鬼斧神工:

一方面适应地形,打破南北轴线完全对称的城市营建法则,将皇城和宫城建在城市的西北角,但整个城市的规划仍然是棋盘形格局,力求方正整齐;

另一方面整个城市跨河流两岸建设,洛河穿城而过,由西向东将市区分成南北两半,城中用四座桥梁连接,此外还引伊水、瀍水入城,开凿漕渠,使得洛阳城的水运系统极其发达。

杨广的另一项宏大工程,是以百万民力凿通长达2000多公里的南北大运河,形成一个庞大的内河航运系统。而这个系统的中心,正是洛阳。江南、山东、河北的粮食物资,通过水运,经黄河直接进入洛阳。到洛阳后,经广通渠等继续西运,再转入长安。成为水运枢纽后,洛阳的商业急剧发展,城市人口迅速飙升到百万以上。

中国唯一的“神都”,如今沦为三线城市

洛阳是大运河的中心

营建东都洛阳的成功,标志着杨广从父辈纯粹依托关陇集团,转而依托山东士族、江淮士族等新势力。后世将此解读为杨广与关陇集团的决裂。

或许是步子迈太大了,杨广最终还是败给了关陇集团。继起的唐朝开国皇帝李渊,是杨广的表哥。

李唐的第二代接班人李世民,又开始走杨广当年制衡关陇集团的路子。尽管遭到多次谏阻,但李世民还是坚持要大力修建隋末战乱中被破坏的洛阳宫城。原因无他,李世民想以洛阳反制长安,以山东集团制衡关陇集团而已。

由于有了杨广的前车之鉴,李世民的步子迈得稳妥很多。他随时兼顾关中与山东两个集团的势力平衡,确保了权力的稳定过渡。

直到他曾经的妃子、后来的儿媳——武则天,掀起了更大的风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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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则天画像

03. 武则天和她的神都

洛阳在武则天的手上,被赋予了“神都”之名,地位超越长安。而这一切,仍旧源于一直悬而未决的关陇集团势力问题。

公元655年,唐高宗李治决定要废掉王皇后,立武则天为后。这次“废王立武”事件,引起了轩然大波,其本质则是关陇集团与山东集团之间的一场斗争。王皇后出身关陇贵族,家族根基深厚,而武则天的父亲是一个木材商,属于山东寒族。这场背景悬殊的对立,却以武则天胜出而告终,标志着山东集团在与关陇集团的较量中开始占据上风。

武则天是个政治奇才。在唐高宗常年卧病、无力处理政事的背景下,她凭借聪明能干介入朝政,到公元674年以后,已经发展出朝廷的“二圣”格局,实际政务由她一手包揽。683年,唐高宗病逝后,武则天距离成为帝国的女主,只差一个名号而已。

横亘在她面前的障碍,一个是她的性别,另一个是她的出身。关陇集团对武则天的敌意,很大程度上源于她是一个外来的闯入者。而武则天要想抵达权力的巅峰,就必须摆脱关陇集团的阻挠。所以,武则天向来将关陇集团势力盘结的长安视为畏途,她的做法是在洛阳重建班子,对抗关陇集团。

684年,武则天致信西京留守刘仁轨,将刘仁轨比作萧何,并把长安托付给他,自己专心留在洛阳。

同年,武则天改东都洛阳为“神都”,使之凌驾于长安之上。

事实上,在唐高宗和武则天时期,洛阳的地位已超越长安,成为全国的政治中心。唐高宗在位33年中,七幸洛阳,累计达11年之久。唐高宗死后,武则天执政22年,除晚年一度回长安两年外,其余时间全在洛阳。

神都洛阳在武则天的运作下,迎来了史上最高光的时期。

唐高宗和武则天先后对洛阳城宫城进行重建。上阳宫是最重要的听政场所,以建筑华丽著称,武则天长居于此,最后亦在此病逝。唐朝诗人王建曾写诗称赞上阳宫的巍峨华美,诗曰:

上阳花木不曾秋,洛水穿宫处处流。

画阁红楼宫女笑,玉箫金管路人愁。

幔城入涧橙花发,玉辇登山桂叶稠。

曾读列仙王母传,九天未胜此中游。

——王建《上阳宫》

武则天的最大动作,是在洛阳修建明堂和天堂。史书记载,明堂有三层,高度约为88米,中有通天柱上下贯通。而天堂更宏伟,一共有五层,从第三层就可以俯瞰明堂,中间放置一尊大佛,仅佛像的小指就可并坐数十人。明堂和天堂都在建成不久后遭火灾或风灾,毁掉后,又重建。史载,为了重建,“日役万人,采木江岭,数年之间,所费以万亿计,府藏为之耗竭”。

从记载来看,明堂和天堂绝对是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单体木构建筑,一直以来,人们甚至不敢相信它们真实存在过。直到1986年,洛阳一个施工现场意外挖出了一个直径3.67米的巨型柱坑,人们才终于相信天堂和明堂不是传说。

中国唯一的“神都”,如今沦为三线城市

复建的洛阳明堂天堂景区

武则天以巨大的财力和魄力,将洛阳打造成一座真正意义上的“神都”,借此为她建立武周政权及称帝造势。当时的诗人宋之问在诗里还原出洛阳繁花似锦的景观,并欢呼这是一个千年一遇的太平盛世:

洛阳城里花如雪,陆浑山中今始发。

旦别河桥杨柳风,夕卧伊川桃李月。

伊川桃李正芳新,寒食山中酒复春。

野老不知尧舜力,酣歌一曲太平人。

——宋之问《寒食还陆浑别业》

对于那个时代的诗人而言,武则天确实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明君圣主。如前所述,为了对抗关陇集团,武则天需要构建自己的支持力量。关陇贵族主要通过门荫入仕,固化和垄断阶层利益,而武则天则大力推动科举,通过科举选拔人才,从而对关陇贵族入仕形成抑制。

正如陈寅恪在《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指出的:“进士之科虽设于隋代,而其特见尊重,以为全国人民出仕之唯一正途,实始于唐高宗之代,即武瞾专政之时。”

只要你有才学,哪怕出身寒微,没有关系,武则天照样给你官做。出身论一定程度上被打破了。“初唐四杰”“文章四友”等文人活跃于这个时期,应该说跟武则天对于科举和文学的重视是分不开的。就算骆宾王在檄文中将她骂得狗血淋头,武则天仍然会惊讶于这名诗人的才气,而质问自己的宰相说,你怎么能错失这样的人才!

洛阳由此成为全国最大的科举和人才中心,即便在武则天死后,长安重新夺回帝都之位,但洛阳出人才的名声依旧深深影响着历史。

长安城东洛阳道,车轮不息尘浩浩。

争利贪前竞著鞭,相逢尽是尘中老。

日晚长川不计程,离群独步不能鸣。

赖有青青河畔草,春来犹得慰羁情。

——佚名《东阳夜怪诗》

在不知名的唐朝诗人笔下,洛阳的繁华吸引着无数的士人和商人,为了名利,竞相奔走在通往洛阳的道路上。这条洛阳道,不正是实实在在的成功之道吗?

武则天也成功了。

在她的推动下,庶族新兴阶层的兴起,逐步取代了关陇贵族的地位,由此构成唐宋社会变革的一个重要进步内容。而她依靠这股进步力量,登上了个人的权力顶峰。

690年,武则天称帝,成为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

神都洛阳跟着女皇武则天,创造了一段伟大的历史——门阀士族统治没落了,科举士大夫阶层兴起了。这是一个缓慢的进步过程,但它的发端无疑是在洛阳,光凭这一点,洛阳就足以在历史上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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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唐洛阳城示意图

04. 最后的洛阳故事

巅峰意味着下坡的开始,接下来的洛阳故事就略显悲凉了。

705年,武则天在洛阳上阳宫病逝后,她的儿子、唐中宗李显复位,还都长安,并有意降低了洛阳的地位。

到了唐玄宗时期,他在位期间曾五次巡幸洛阳,但都发生在开元二十四年(736年)以前,主要是到洛阳处理武则天称帝时期留下的手尾,比如清理一些不合礼制的建筑、为被镇压的李唐宗室成员平反等等。开元二十四年从洛阳返回长安以后,唐玄宗再也没有踏足洛阳。

742年,唐玄宗下诏东都改名为东京。

现在我们讲唐朝的极盛,都是讲“开元盛世”,实际上开元盛世是在唐高宗和武则天执政时期奠定的人才、制度基础上出现的,是洛阳作为神都时期留下来的政治遗产。

后来,那些没有经历过开元盛世的唐朝诗人,总是以洛阳的衰落来隐喻唐朝的衰落。在他们看来,洛阳的繁盛一去不返,是整个帝国走向黄昏的一个缩影:

洛阳宫阙当中州,城上峨峨十二楼。

翠华西去几时返,枭巢乳鸟藏蛰燕。

御门空锁五十年,税彼农夫修玉殿。

六街朝暮鼓冬冬,禁兵持戟守空宫。

百官月月拜章表,驿使相续长安道。

上阳宫树黄复绿,野豺入苑食麋鹿。

陌上老翁双泪垂,共说武皇巡幸时。

——张籍《洛阳行》

中唐诗人元稹写过一首更著名的诗,短短20个字,却让人读后有一种崩溃感:

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

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

——元稹《行宫》

诗中的“古行宫”,正是唐高宗、武则天时期营建的洛阳上阳宫。唐玄宗当年巡幸洛阳时留下的宫女,从青春少女变成了白头老妪,岁月不可挽回,而盛世同样一去不返了。

无论对于洛阳还是对于帝国,更大的破坏源于唐玄宗执政后期爆发的安史之乱。

在安史之乱八年间,洛阳四次在叛军和唐政府借用的回纥兵之间易手,四次都遭到不同程度的焚烧劫掠。到战乱平息后,洛阳所存人口仅有原来的两三成,而宫室建筑“十不存一”,豺狼出没,一片荒凉凄惨的景象。

诗人杜甫早年曾跟姑妈一起居住在洛阳,中年后又曾与李白、高适一同漫游洛阳,对这座都城有着深厚的感情。但他晚年在南方漂泊,回忆往事,却不敢跟人打听洛阳的最新情况:

洛阳宫殿烧焚尽,宗庙新除狐兔穴。

伤心不忍问耆旧,复恐初从乱离说。

——杜甫《忆昔二首》(节录)

整个中晚唐,面对帝国中兴无望,诗人们一个个渐生幻灭之心,这跟盛唐时期诗人写起洛阳总是一片繁华心生乐观,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童年经历过安史之乱的孟郊,有一次站在洛阳的天津桥上,看到了满眼萧条:

天津桥下冰初结,洛阳陌上人行绝。

榆柳萧疏楼阁闲,月明直见嵩山雪。

——孟郊《洛桥晚望》

要知道,天津桥坐落在洛阳中轴线上,是城中最繁华的地带。李白当年在天津桥南的酒楼里“黄金白璧买歌笑,一醉累月轻王侯”,沈佺期退朝后从天津桥招摇而过,“天津御柳碧遥遥,轩骑相从半下朝”。而到了孟郊的时代,短短数十年间,一切都换了容颜。

城市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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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年古寺——洛阳白马寺

洛阳作为大运河中心的地位,在安史之乱后也受到了挑战。

从江淮连接到洛阳的通济渠,由于安史之乱断航淤塞长达八年,直到764年朝廷理财大臣刘晏重开汴河,并改革漕运制度后,开封的水运地位逐渐崛起。四方转运的粮食货物不再进入洛阳,而是由汴河经黄河入渭水,直达长安。在帝国经济重心南移的大背景下,洛阳又丧失了大运河的中心地位,日渐衰落并最终被开封所取代,已经只是时间的问题而已。

而这一切的发生,跟中华帝国的都城东移是同步的。从秦朝开始的帝制时代,到北宋立国,在1000余年的历史中,中国的都城有一个缓慢东移的过程,其中有两个最主要的临界点:

一次是904年,大军阀朱温胁迫唐昭宗从长安迁都洛阳。这次迁都,不仅迁走长安的皇帝、百官和百姓,连建筑拆下来的木材都沿渭河和黄河顺水而下,一起运到了洛阳。长安遂为丘墟,沦为一般城市,从此与帝都无缘。

另一次则是在五代时期,洛阳虽然与开封组成新搭档,轮流当国都,但谁都知道,洛阳只是开封的一个过渡和替身。北宋时期,洛阳称作西京,成为陪都,用来安置朝廷党争的失败者和闲散官员,而这也是洛阳都城史上最后的陪都时期。

宋太祖赵匡胤曾想迁都洛阳,他弟弟说“大哥,你到洛阳吃什么啊”,一句话噎得赵匡胤没脾气。风水轮流转,开封凭借大运河中心的区位优势,源源不断获取来自南方的粮食物资,而洛阳仅剩下了光辉历史涂抹的一层光圈,啥也没有。

北宋灭亡后,洛阳沦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区域性城市。

如今,洛阳在全国是一座平平无奇的三线城市,2019年的GDP是5000亿元左右,排名全国城市第45位,大约相当于江苏泰州、浙江台州、湖北襄阳的水平。

然而,我还是喜欢洛阳如今的样子,一座光耀千年的都城,蜕变成文明与历史的象征。她在现实中老去,却在唐诗宋词的经典中永远年轻。

就像司马光说的那样,“欲问古今兴废事,请君只看洛阳城”。

就像永不言语的北邙山,埋葬了多少荣华富贵,但唐朝的诗人们说:

何事悲酸泪满巾,浮生共是北邙尘。

他时不见北山路,死者还曾哭送人。

——欧阳詹《观送葬》

贤愚贵贱同归尽,北邙冢墓高嵯峨。

古来如此非独我,未死有酒且酣歌。

颜回短命伯夷饿,我今所得亦已多。

功名富贵须待命,命若不来知奈何。

——白居易《浩歌行》(节录)

在这样一座几经兴衰的千年古都面前,人类还有什么想不开、看不透、放不下的呢?

参考文献:

[南朝宋]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2000年

[宋]欧阳修、宋祁:《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

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全唐诗》,中华书局,1999年

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唐代政治史述论稿》,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

史念海、史先智:《长安和洛阳》,《唐史论丛》(第7辑),1998年

张萍:《武则天时期的洛阳城市建设》,《中国古都研究》(第23辑),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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