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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队记事——“板爷儿”

 吕康悠然 2020-06-05

在天津管拉人力车这行当的叫“胶皮”,到了北京就叫“板儿爷”了。实际上“胶皮”与“板儿爷”还是有一些区别的。作家老舍先生《骆驼祥子》里拉车的“祥子”如果在天津那就是“拉胶皮”的,而北京的“板儿爷”过去是指两个轱辘的平板车,天津俗称“地拍子”;登着三轮车走街串巷的北京“板儿爷”是近些年的事情。无论“胶皮”还是“板儿爷”应该归纳为运输工人的行列,都是社会最普通的劳动者。

我在插队的时侯也干了三个多月的“板儿爷”,至今难忘。

1971年那是在我插队第二年,当时全国各行各业都在进行着“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全国学习解放军”的运动。在我插队的南陈公社同全国的农村一样处处在学大寨,大寨兴修水利,于是我们这里也开始搞起了水利工程。南陈西尧队是个丘陵地带,自古以来没有任何的水利设施,农业用水基本上是“靠天吃饭”。“水利是农业的命脉”这句话说的可是千真万确的,通过在农村这些年我可知道,农田里有没有水,那可是大不一样呢。为了使农田能够稳产高产,公社领导决定在西北陈村修建一个高灌站,从申村水库取水,通过高灌站再把水提起来,修一条连接周边几个村子的明渠,通过这条明渠把水输送到我们公社西南部的几个村子,解决农田灌溉用水问题。这在当时是一个相当大的水利工程,因此就必须需要受益的各个村子共同派出足够的劳动力才能完成。

我们西尧村也是受益的村子之一,于是我们村除了我以外,还有村里的几个同学也一同起去了高灌站工地。到了工地一看,就是我们几个知青,公社其他村子的知青一个也没有来。后来一打听才知道,这次水利工程受益的村子,除了我们村子以外其他村子都没有知青点,所以在高灌站几百名的民工队伍里中只有西尧村的民工是由知青组成的。

这是第二小队男生和大队支书,带队老师合影

这是我插队的第二年了,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我干过几乎所有的农活。当年我们是五月份到的村里,新鲜了十天半个月后,我们就开始了“圪佯”(干活)了,刚开始生产队考虑知青们不会干什么农活,于是队长就安排我们知青先跟秀们(妇女们)一起动掸(劳动),最先干的是给谷子间苗,后来时间一长,田间的所有的农活我都干过了,只是没有出过民工。可能是基于这样的原因我主动要求去高灌站的做民工,同时还有几个同学就一快儿来到高灌站工地。

其实我去高灌站还有另外两个原因:一个原因是,去了高灌站就可以不干地里的农活了。当时正是夏初时节,地里的玉茭已经长到齐腰高了,这时的庄稼最怕倒伏,所以需要把玉茭根部的土搂起个土堆来,这样既保护住玉茭的根部,同时也保护了墒情,这样的农活就是“搂玉茭”。干“搂玉茭”活的时候,早晨下地是一身露水,腰部以下的衣服全都是湿漉漉的没有一丁点干的地方;晌午下地,头顶上骄阳似火,玉茭叶子就像一把把的小锯,把胳膊上划出道道划痕,划痕在汗水的浸泡下蜇的又红又肿,再加上玉茭地里因为密植的的原因密不透风,整个人的下半身就像蒸桑拿一样,这滋味可真的不好受;第二个原因是,出民工可以每天多给四两粮食的补助,这在当时可是一个天大的诱惑。因为在生产队里干活要清闲一些,所以一般老乡是不大乐意出民工的。但是由于每天有粮食的补助,人们就是冲着这四两粮食才出来当民工的。

为了每天能多吃几两粮食就去出民工,现在的年轻人是不可能明白的,但是在当时却是非常有诱惑力的激励政策。说起粮食来还得多说上几句,在上个世纪计划经济体制下,粮食还属于国家统购统销的物资,当时的老百姓需要用粮票才能买到粮食。在当时你就是有钱,没有粮票也是买不到粮食的。每个人都有定量,在城里工作的机关干部每个月的定量只有二十八斤半的口粮,工人根据工种要分轻、重体力劳动,定量由三十二斤到四十二斤不等。农业人口只有每年在秋收以后一次性分配给每人一年的口粮。

   这是1972年选调前在长子照相馆

在我插队的当地,农民不分大人小孩,每年秋天交完公粮以后,生产队开始按家庭人口给农民分粮食,这是一年当中农民最高兴和快乐的日子,家家像过节一样,其实每人分得一年的带皮口粮只有二百八十斤,还合不上每天一斤,去了皮的净粮就更少了。我们知青享受国家的特殊政策,不参加生产队的口粮分配,我们每人每月到生产队可以领到带皮四十五斤的口粮,全年就是五百四十斤粮食,这比农民的口粮多了将近一倍哪。但是我们知青由于在生活上不会调剂,四十多斤的口粮常常是吃不到月底就没有了,我下乡不到三年吃过不少的苦和累,现在留在我的记忆里主要就是“饥饿”。举个例子:月初口粮刚一领回来,那就是一天三顿全是吃干的;到了下半月眼看粮食不多了,没办法只能早晨、中午吃干的,晚上喝稀的;到了月底的时候口粮没有了连稀的也喝不上的时候,就有部分知青要到到其他知青点转转,其实主要是混饭去了。按照当时每月领回来的口粮,去了壳以后只有不到四十斤了。平均到每天也只有一斤三四两左右,当时我们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加上每天劳动强度大肚子里又没有油水,那点粮食连女同学也不够吃。所以出民工能每天多给四两粮食,那可是多了一个四两的大窝头呢,这在当时就是最大的诱惑了。可能是英雄所见略同,于是在村里的同学就一同到了高灌站工地。我在高灌站那儿一共干了半年多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我挖过土方砌过渠,开山放炮也抬过石头,到后来主要是干宣传工作。在这当中最让人忘不了的是那前三个多月的拉沙子、拉煤的经历。   

高灌站工程是在南陈公社西北陈村建一个一级提水泵站机房和输送到各村的渠道,工程上需要大量的河沙,同时民工生活上还需要煤炭。这种拉沙子又运煤的任务不知是怎样就落在我们几个知青的身上了。是我们主动申请的,还是分派的?现在也搞不清了,但是有一点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是我们的口粮又增加了,每天补助的口粮由四两增加到六两。    

任务简单明了:每天一趟,不是运沙子就是拉煤。由于工地需要沙子多但用煤少,所以拉几天沙子之后再去拉一趟煤。拉沙子单程要去近三十里外的小河滩去拉,而拉煤还要远一些,要去东田良火车站。从西北陈村到东田良,来回一趟就得七十多里。现在要说走七十多里还得拉车,而且还得拉东西是满载,一定有人会说:我的妈呀,太远了!可在当时,十七八岁的我们,二话不说,高唱着:“战士双脚走天下-----”,拉起车就走。    

我们八个知青当时领到的生产工具是四辆平车和几把大铁锹。任务是无论拉沙子或拉煤都是一车,煤大概是一车六百斤左右,沙子是不按重量论体积,按立方计算。后来发现一车沙子要比一车六百斤的煤重,因为沙子的密度比煤大,加上沙子含水量比煤多,一车沙子将近七百斤呢,为了能把沙子和煤装下,我们还要带上绳子和车围子,车围子有铁皮的还有用草编的。因担心车在路上出故障,每天在出车前要检查车辆,还要带上打气筒和简单的修车工具,防止车在路上抛锚出问题。

我们这支运输小分队由我们村的知青五男三女八个人组成。

四辆平车我们分为四个小组,用现在的话就是“四个组合”。我和郭亚宁一辆车,黄田和刘林一辆车,李健和董津生一辆车,第四辆车由冯浩和王津生两个男生组合。怎么会形成这样的一种组合,现在也忘了。每辆车的分工是男同学架辕拉车,女同学在旁边帮助拽车。其实架辕和拉车不是一回事,男同学双手扶着车把这就是架辕,架辕主要是把握方向;用车把的中间的一个肩攀绳背在肩上,这才叫拉车;女同学在车把的地方也拉一个肩绳,拴在平车的侧帮,在当地管这叫'拉偏套'。架辕扶车把是力气活也是技术活,所以由男同学担任比较合适,我们几个男同学就主动地承担这项工作。

          1970年冬天雪后

通过拉车,我们也学到许多生产技能。在装车时,先用围挡把四周先围好,捆上绳子,这样装就能多装一些沙子和煤。而且装车要前后重量相等,这样的车拉起来才轻便。装车时要先装车的前面,卸车的时候先卸车的后面,也只有这样才能防止车被掀起来,这就叫我们懂得了:“装前卸后”。拉车拐弯时,要走大弯,这样才能使车尾过的来,我们知道了这叫“借道”。车需要上坡时,要把车把压得低低的,车尾巴撅的高高的,肩上的肩绳勒的紧紧的,贴着脊背兜着屁股,这叫'多(‘多’指屁股)朝天,嘴啃地'。拉车上坡其实是屁股在使劲,否则车就上不了坡。加上女同学也在一边拼命的拉拽,一般的小坡就可以上去了。如遇到坡度比较大,就需要几个人来“盘坡”。所谓盘坡,就是两个人在前面拉拽,后面再来两个人推车,这样才能翻过这个山坡;坡度再陡的时候,还得用手搬着车轮子的轮条一点一点地向前挪动;遇到又长又漫的长坡时,还得采用走“之”字路办法慢慢往上爬坡。有时实在推不动了,我们在车上准备了块石头,放在车轮下叫“打眼掩儿”,休息一下再走。就这样一步一个脚印向坡顶挪动,脚印伴着汗水,直到上到坡顶。每当我站在坡顶上擦着汗水时候,我知道这意味着我们又一次胜利了,困难又被克服了。

下坡是愉快的,我们把车把扬起来,利用车后的拖瘩揽向下滑行。为了增加重量加大平车下坡滑行的阻力,我们还让女同学坐在平车的后面,我们会一路小跑下坡,跑着跑着,架辕的人有时还会双脚腾空,就这样一蹦一跳地向坡下跑去,我们管这叫'跑坡'。每当这时别提多高兴了,当时我总在想,这路如果总是下坡多好啊!但是有一次在下一个陡坡时,“跑坡”没有掌握好,转弯时急了些,黄田的那辆车给翻了,差点把黄田压在车下,真是太危险了!后来越想越后怕,以后凡到跑坡时我们就越发小心了。

现在回想起来,拉车的时候有意思的事不多,可能是当时的生活太单调了吧。每天天刚亮,晨曦中月亮还挂在天边的时候,我们就顶着星星踏着露水,带上干粮拉着板车,开始了一天的工作。拉沙子每天要走五六十里,拉煤可要赶七十多里的路,“战士双脚走天下”三个多月我们走了近五千多里的路。这三个月最费的就是鞋了,我的两双球鞋的底都给磨透了。记得刘林穿的是一双手工做的布鞋,几乎每半个月就要换一双。我们没叫苦,累了坐在路边歇一会儿,饿了就吃口干粮,渴了喝点凉水,有时带的水壶里的水喝没了,就手捧着路边小沟里淌着的溪水喝,有时会发现小溪水里还有小蝌蚪呢,就这样也没听说谁闹过肚子。好在我们当时都很年轻,那时吃什么都香,干这么重的活,只要晚上睡上一觉,第二天早上又精神抖擞地上路了。    

凡是拉过车的人都知道,拉空车比拉重车还累哪。拉重车时只注意车的平衡就行了,装载平衡的车,架辕的车把几乎没有份量,你只要扶住它,用肩绳拉起来就行了。但是拉空车就不一样了,车本身的重量会全在车把上了,架辕的时候就得抬着车把走,这样会很累。后来我们就想出了一个办法,每当拉空车时候,就让女同学坐在车上找平衡,这样拉空车就不那么累了。遇到比较缓又很长的下坡时,我们又将几辆车连在一起,像一列小火车,放坡跑下去,那时坡上坡下会充满了我们的笑声。

人在拉车的时候要比空手走路的速度要快,装上沙子和煤的车子速度会比一般人走的快,我们几乎是用小跑的速度在乡间公路上飞驰,加上我们县西南部是个多丘陵的地区,上坡下坡的地方比较多,中间总是要休息几次。每当休息时候,男同学在一块吸烟、吹牛。女同学则躲到一边说悄悄话去了。

我们村的都是来自同一所中学的同学,当时在学校里是男女生分班,到了村里,我们男女同学之间也是不说话的。男女同学不说话不是相互不认识和不熟悉,其实有些男女同学从幼儿园就在一起,小学、中学不是一个班也在一个学校,这主要的原因,我们到现在也没理出个头绪,是受了什么教育什么影响,反正各村各队都一样。我们当然也不是一句话不说,如果到了非说不可的时候,男女同学也是各派一个代表站在院子里说,说完了就走。这次一男一女一块儿拉着车可以说是近距离的接触,三个多月一百多天,还是像在村子里一样,我们始终是“吃冰棍儿拉冰棍儿___没化(话)”。当然也有非说不可的时候,比如,休息会儿、该吃饭了什么的,这时候只有说的,就是没有回音。那时的人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一路无话,三个月无语。现在回想起来,真是有点不可思议。

你想一想,当时可正是夏天到来的时候,田地里的各种庄稼长起来了,就象一片碧绿色的海洋,乡间公路两边绿树成荫,天空蓝蓝的,一群青年男女拉车帮套的,这是多么有诗情画意的情境呀!如果搁到现在的电视剧里,一定会编出和演绎多少浪漫的故事?但是在那个年代这样的故事始终没有发生。人常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为什么不累,社会学家研究的结果,就是人在异性相吸的作用下,累也就不觉的累了。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们这些十七八岁像花季一样年龄的青年人,似乎在男女方面全然无知,相处无味。感觉这些人全都是油盐不进,无情无义的中性人。你就是说出大天来男女同学就是不说话,不交流,这也是西尧村知青的特色,在这种情况下当然不会发生什么浪漫的故事了。

拉车的三个月过的很快,在夏季即将结束的时候工程进入了尾声,我们拉沙子和拉煤的活也就结束了。

秋天到了,收获的季节到了,我们又回到了村里。

直到现在,每当看到路上有民工拉着平板儿车的时候,我就会和我身边一块儿的人说:这活儿我也干过。可是他们不信,但我会记一辈子。

本文作者:王予力1970年6月拍摄于长子照相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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