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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尤老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少读红楼 2020-06-07

两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先后香消玉殒,作为母亲,尤老娘难辞其咎。读者不能原谅她的是,为了攀附富贵,她把两个女儿送进狼窝,假装看不见贾府诸人对女儿身心的任意糟践。

读者觉得是糟践,或许尤老娘觉得这是女儿们自己谋得的幸福。你看,她对二姐嫁给贾琏没异议,对贾琏提议让三姐给贾珍做妾也没异议,对三姐要嫁给柳湘莲还是没异议。

只要女儿们愿意,她自己没意见。当然,她主观上是一直希望贾珍能为女儿们说两个“又有根基又富贵又年青又俏皮”的女婿的,这也没错,谁不想自家女儿过得快乐无忧?

她的娘家应算得上小康,她的老母亲过生日,还请得起一家戏班子热闹热闹。这就比一般人家强太多。

卜世仁是让人鄙夷的吝啬鬼;倪二靠耍横卖命挣钱;袭人家,生意破败了,不想都饿死,就把女儿卖掉。所以,贫苦百姓会对富贵生出一种天然的向往,比如贾芹赶着几头叫驴去铁槛寺,都让卜世仁好生羡慕。

冷子兴这种“北漂”青年的婚姻多少带有一点交易的色彩,我给你提供一个主母身份,你给我一把保护伞。要不是刘姥姥厚着脸皮在贾府耍宝卖萌,青儿也逃不过为奴的命运。

但,尤老娘的娘家不这样,她家没有那种在苦水里挣命的感觉,不用整日紧张兮兮地盯着自家粮缸还有几粒米,他们还有余力给生活加一点缀品。

尤老娘又生得美(看看女儿),嫁给二姐三姐的父亲,遥想当年的婚礼一定风光无限。如果一直这样幸福下去,命运对其他人就显得太不公——她的老公年纪轻轻死了,尤老娘跌入黑暗的甬道,只有两个女儿的她该作何选择?

红楼中,寡妇很多,上至尊贵的南安太妃,下至乡村里的刘姥姥,年轻有孩子的也很多,比如金荣她妈,但只有尤老娘改嫁了。

不管是她娘家出头做主,还是她自己坚持要这样,都意味着,尤老娘受着娇宠。不同的只是,假若是娘家出头做主,那是娘家在娇宠她;如果是她自己坚持要这样,那是她自己在娇宠自己。

无论怎样,她没有像香菱她妈那样忍辱在娘家吃白食,也没有像金荣她妈那样咬紧牙关依傍小姑子。这些人都活在主流社会赋予她们的道德牢狱里,就像《82年生的金智英》里说的那样,“有时候我觉得这样活着也挺幸福的,可有时候,我又觉得自己像是被囚禁在什么地方”。

尤老娘不囚禁自己。她带着两个“拖油瓶”嫁给了尤老头,把女人的幸福置于贞节之上。当然,我们也可以理解为她贪图享受,不肯独自寂寞地老去。

可尤老头又死了,家道艰难下来,摆在尤老娘面前的现实状况是,女儿已经长大,到了婚配时候,自己也已经徐娘半老,不可能再嫁,好在尤家大女儿嫁到了豪门。

我想,这是十分自然的事儿,她们母女像飞蛾嗅到温暖的火焰一样,自己就寻到那里去了。如果你细读红楼梦,你会发现这是一本攀附大全。

贾府攀附皇家,各路穷亲戚攀附贾府,更穷的再攀附他们。比如倪二虽然酒醉,但发现是贾芸就停住了手里的拳头,除了钦佩贾芸的人品,大约还有贾芸的靠山立在那里;狗儿驳刘姥姥的话可以说现实得可怕,他说,“我又没有收税的亲戚,做官的朋友,有什么法子可想?”

亲爱的,你们,到了山穷水尽之时,谁敢说自己有豪门的亲戚而不想利用利用?回到尤老娘。贾府还总动不动叫她们去,不是贾珍,而是尤氏。

在那里,尤老娘可以坐在上席,享受着贾府女眷们的尊崇(即使是表面上的)。凤姐探望可卿那次,还曾在尤老娘面前周旋过一次。说起来就是两相契合。

尤老娘母女需要依傍,贾珍可以提供这样的依傍,但必须付出点代价。而这点代价对尤老娘来说,不是什么过不去的关卡,她本就不在乎贞节啥的。她总是那样娇宠着自己和女儿,不肯半点亏待了自己和女儿。

她的这种娇宠惯性也体现在二姐婚事上。且看贾蓉说她,“我老娘时常抱怨,要与他家退婚”;再看她日常行为,“ 尤老见二姐身上头上焕然一新,不似在家模样,十分得意”。

客观说,二姐跟了张华也过不好,但重点不是因为张华爱赌,尤老娘才想退婚,而是觉得他家穷。这就成了嫌贫爱富,上升到了品行不好。

我国传统戏曲一直渲染这个主题,岳父或岳母嫌贫爱富,女儿坚持从一而终,最后守得云开见日出,顺便教育了那些势利长辈,但这些故事显然臆想成分居多。

现实是,大多数人家都争相为女儿选个好人家,贾母喊着不管他家贫富,只要性格好模样好就可以,依然把女儿贾敏嫁给了清贵的林如海。在退婚这件事上,我并不觉得尤老娘有多过分,一定摁着女儿嫁给张华就对了?

她真正的错误在于:生活在一个德行可以杀人的社会里,所有死了丈夫的女人都兢兢业业守在岗位上不敢稍有动弹,张金哥这个闺中女孩以被人退婚为羞耻到自杀的地步,她却有意无意间让女儿们失去了少女最珍贵的名誉,还以为能够独善其身,一日日幸福生活下去。

这是她的天真。事实上,贾蓉说几句哄骗她的好听话,她就信了,很容易看出,尤老娘这个中年女人头脑简单得都不像个中年女人。

二姐和三姐拥有安定生活之后,都开始反省自身,并最终被内心的道德感胁迫、吞噬。所以,二姐、三姐都不是尤老娘的翻版。

整部《红楼梦》只有尤老娘和多姑娘做到了内心自由。多姑娘近年来得到读者的欣赏,尤老娘却一直被骂。究其原因,大约是,多姑娘虽风流成性,但谙熟生存法则,不做越界之事。

而尤老娘贪慕虚荣,没有金刚钻,偏揽瓷器活,缺乏一个母亲该有的智慧。但只因她做母亲失败就骂她,多少让人有点悲哀。拿张爱玲的话来说就是,“社会标榜一个女人的母爱,那是表明女人本身不足重”。

尤老娘这个女人从积极层面说,她的缺憾在于她丈夫总是先亡,但哪怕跌入黑暗甬道,她还可以取悦自己!哪怕这个愉悦是身体层面的,她也可以向世界宣告我对自己的爱,宣告我可以重新爱上生活。

在这一刻,在最残酷和幻灭生活里,完成了某种自我救赎,否则便沉沦成“未亡人”了。

法国作家杜拉斯就有这样一个母亲。她在《情人》一书中披露,当她的母亲知道十五岁半的女儿找到一个有钱的中国人之后,虽然隔着种族差异,她还是亲自向校长求情,说,允许孩子晚上可以不按时回宿舍休息(好和中国情人厮混)。其实只是为了勒索她情人的钱,好在豪华的餐厅里吃顿好的。这样的母亲,杜拉斯晚年回忆起来,只有冷漠。

但还是不太一样,杜拉斯的母亲让女儿嗅到的是血腥与残忍,而二姐、三姐其实都比较依恋尤老娘,并不曾责怪母亲。

某种角度看过去,尤老娘更像是女儿的小妹。对二姐嫁给贾琏,只看二姐头上装饰换了,就得意起来;对以前在自己跟前周旋过的凤姐,一点警惕心也没有(二姐尚且想到,我只以礼待她,这也算个策略;三姐更想到早晚有一场大闹)。

再看,二姐见贾珍来了,察知当时暧昧氛围,便叫母亲,我怪怕的,母亲跟我来,并不是尤老娘叫二姐,那时那景尤老娘很懵懂。

三姐死了,“尤老一面嚎哭,一面又骂湘莲”,只是哭骂,并未死拉住柳湘莲不放,置女儿的死于不顾趁机敲诈——《水浒》里的母亲都这样做。

她死得无声无息。作者对她的死并未有太多笔墨,这显示了作者对她的漫不经心。但是我想,尤老娘是红楼里的一个特例。

她自始至终都不是一个寡妇,甚至不是一个母亲,她只是她自己。美而浅薄,喜欢贪恋眼前那一点小温暖,始终停留在少女时代娇宠的幻梦里。

她的死可以让我们长久地思考,传统社会对死了丈夫的女性的偏见和在偏见中受到的挤压,一窥她们生存空间里那难堪的窘迫和逼仄。

作者:樵髯,本文为少读红楼原创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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