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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瀛洲古调》作者: 庄永平

 黄建新图书馆 2020-06-10

樊伯炎演奏

上世纪五十年代录音、曹安和主持录制

论瀛洲古调

庄永平

   瀛洲是今上海崇明岛的古称。它地处长江口是中国第三大岛,被誉为“长江门户、东海瀛洲”,是世界上最大的河口冲积岛。相传在远古东海之中就有一瀛洲仙境,据《史记卷六·秦始皇本纪》载:“齐人徐巿(徐福)等上书,言海中有三神山,名曰蓬莱、方丈、瀛洲,仙人居之。请得斋戒,与童男女求之。于是遣徐巿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人。”但秦始皇和后来的汉武帝先后派人都未能找到瀛洲之地。其实,要到唐武德年间,长江口才露出水面的两个沙洲—东沙、西沙,这是长江口诸多沙洲中最早见于史书记载的小岛。大概由于沙洲早期时的若隐若现,后来人们又出于崇敬之情而将之名谓“崇明”。直到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把“东海瀛洲”四个字赐给了崇明岛,从此,崇明岛便有了古瀛洲的美名了。

   至于古调并不是指崇明本地的山歌小调,而是指琵琶上的演奏曲调,说明崇明地方历史上琵琶乐的兴盛与影响。其实,早在明末清初就有琵琶北派传人白在湄(生卒年不详),被革代后避地太仓、通州一带,因善奏琵琶而影响到了崇明地区。据[清]光绪《通州志》“杂记方伎”记载:“白珏(笔者注:即白在湄),字璧双,善弹琵琶,取古今曲操谱而被之五音不爽。……京师名公卿皆与纳交,革代后避地太仓。”清初,著名文人吴伟业《梅村家藏稿》说白氏父子“好为新声”,善于创作新曲,描写其演奏是“南山石裂黄河倾,马蹄迸散车徒行。铁凤铜盘柱摧坍,四条弦上烟尘生。”(吴所作《琵琶行》长诗句)。从目前来看,这一输入性的琵琶流派,成为崇明琵琶最初的发祥,也是今天上海能追溯到琵琶输入的最早源头之一。

   另一源头大概就是明代的北派传人顿仁,他可能是上海松江等地区的琵琶源头之一。至清乾隆年间就出现了寓居崇明本地的著名琵琶演奏家贾公达。据清乾隆二十五年(1760)赵廷建纂修的《崇明县志》卷十六“人物、方伎”一节,康熙年栏中载:“贾琵琶,字公达,居城北关内,善琵琶,故以江南皆呼为贾琵琶。其音能肖百物,或为风雨声,人皆思侠纩(旷);为众乐声,八音具奏,为鏖战,则甲马奔驰,金鼓戈矛齐震,闻者惊诧!尝走燕京,历青、豫、荆、扬、百粤诸地,莫有匹之者。”其中描写的“金鼓戈矛齐震”,看来就是后来《瀛洲古调》中仅载的一首大曲《十面埋伏》。贾氏又游走全国多地,将其乐声传播了出去,特别是对长江下游南北琵琶的发展是有影响的。之后,据清嘉庆十二年(1807)年章廷枫、董曰申纂修的《海门厅志》中有如下记载:“宋珩,字楚玉,崇明廪贡生魏功孙,中年授徒厅境,遂家焉。珩初从同里李连城学琵琶,李故贾公达弟子,得前明乐工白在湄指法,珩又自出新意制《夕阳箫鼓》曲,铿锵动听。然其清旷闻远,有晋人风,论者以为不愧。”后在1929年曹炳麟编纂的《崇明县志》亦载:“宋珩,字楚玉,禀贡生,寄海门。通音律,善琵琶。初贾公逵得四弦指法于白在湄,传李连城,珩从连城受‘转关’‘濩索’,又自出新意为《夕阳箫鼓》,铿锵动听,然不轻奏,非心所敬弗弹,盖旷远有名士风。”这样,至少从白在湄、白彧如父子开始,后传贾公达、李连城、宋珩,到了清道光、咸丰年间,出现了黄(王)东阳、罗明章、蒋泰三位琵琶圣手。

   据沈肇州《瀛洲古调·序》中说:“未百年前,有黄(王)东阳、罗明章、蒋泰之三人者,年皆古稀,平生无他嗜好,独于音乐一门嗜之成癖,袭古曲数十,相与赓唱不衰。后有黄秀亭者善此,云是蒋泰所传。”这样,一路下来就逐渐形成了崇明琵琶的传承关系,为该琵琶流派奠定了基础。继而由海门的沈肇州(原籍崇明)与崇明的樊紫云,形成了近代以来的两大承传支流。现在的《瀛洲古调》称谓,就是因沈肇州于1916年出版《瀛洲古调》谱而来的,从而也使崇明派琵琶名扬全国。沈氏曾在南通师范、南京高等师范学校就任国乐教师。后于1918年秋在上海为孙中山先生演奏,被中山先生和孙夫人誉为“绝技”而名声大噪。1920年前后,为上海百代唱片公司灌制了《汉宫秋月》《昭君怨》《十面埋伏》三曲,这大概是最早被灌制成唱片的中国琵琶曲。1918年国乐大师刘天华在南京向沈氏学习瀛洲古调,后于1928年由高亭唱片公司灌制了刘氏改编的,瀛洲古调中最为著名的乐曲《飞花点翠》。

    1936年,南通徐立孙根据沈氏的传授,编成了更为详尽的琵琶谱三卷,名为《梅庵琵琶谱》,完成了作者弘扬乃师技艺的一大心愿。另外,原有江阴旧抄本《文板十二曲》,沈氏编入了《瀛洲古调》中,后经国乐大师刘天华翻印供弟子们学习之用。其后刘氏的学生曹安和与杨荫浏合编,于1942年由教育部音乐教育委员会石印出版,分为工尺谱和五线谱两种谱式。于是,《文板十二曲》就成为了崇明派琵琶中的精华曲目,尤其是曲首的《飞花点翠》成为了琵琶曲中的名曲。该谱运用了新型的工尺谱(增添节奏竖纵线)与五线谱,以及杨氏在1929年出版的《雅音集·第二集》中使用的简谱,曹、杨的记谱方式等已具有了现代音乐的意识,对整个民族音乐的发展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

   崇明派琵琶的另一支樊紫云具有较为典型的家属传承体系,由樊紫云-樊少云-樊伯炎祖孙三代传承。樊氏在曲目与手法的承传方面均较为严谨。在20世纪前期,崇明出身的著名琵琶演奏家施予岭(字颂伯,1875-1928),于1894年拜崇明派琵琶名家樊紫云为师,演奏技艺十分高超,1923年应邀赴日本演出备受欢迎。1926年上海宁波同乡会借坐卡尔登大戏院举行游艺会,特邀施氏演奏一曲《十面埋伏》大获成功,被当时《时报》誉为“琵琶博士”。后来成为琵琶名家的程午嘉、孙裕德、李廷松、柳尧章、卫仲乐等经常登门求教与往来。     在20世纪40年代前后,崇明民间还有一些琵琶高手,如浜镇的杨序东用四指轮奏,发音刚亮,被誉为“杨派硬弦”;下沙港沿的周念文善于拢捻;赵志山人称“赵瞎子”,20世纪60年代曾让其孙记录整套清板曲33首,可惜谱已佚。

   崇明派琵琶自沈肇州出版了《瀛洲古调》之后,确立了该琵琶流派的地位。此谱封面仅“瀛洲古调”四个大字,左下方落款为沈恩孚。扉页是沈肇州所写的“自序”,后页是“左右手指讳号图,再后是“右手指法”、“左手指法”及“目录”。谱后注明中华民国五年(1916)九月出版,辑录者沈肇州,印行者上海西门外林荫路口“江苏省教育会”。中间部分收有43首乐曲,都是中速的68板小曲:《飞花点翠》《美人思月》《梅花点脂》《(小)月儿高》《小银枪》《后小银枪》《蜻蜓点水》《寒鹊争梅》《狮子滚绣球》《雀欲回巢》《缠珠帘》《鱼儿戏水》《苏堤春晓》《三潭印月》《柳弄春晖》《美女思春》《三仙桥》《秋月穿波》《娇花映日》《临风柳翠》《梅梢月》《玉如意》《诉怨》《鹂鸣深树》《矮子上楼梯》《脱红袍》《双躲》《扳散手》《小十面》《金桥勒马》《一马双驼》《金湖龙》《平沙拨浪》《三通鼓》《云里雁》《平沙落雁》《天鹅反掌》《沙湖撩石》《双飞燕》《思春》《昭君怨》《泣颜回》《傍妆台》。其中与华秋苹《琵琶谱》(简称《华氏谱》)相同的有:《(小)月儿高》《诉怨》《三通鼓》《平沙落雁》《双飞燕》《思春》《昭君怨》《泣颜回》《傍妆台》9首。当然,即使曲名相同有的乐曲旋律还是有所出入的。而属武板的仅《十面埋伏》一曲,这与《华氏谱》仅收王君锡唯一(北派)一首大曲相同。另收有《汉宫秋月》三段(缺第三段),共计45曲。

   那么,一方面从江阴旧抄本《文板十二曲》的流传来看,曹安和与杨荫浏后来重新辑录这十二曲,乃是奉献给天韵社社长吴师畹卿,以及刘师天华的,这是明确题写在乐谱封面上的。刘天华是江阴人,在南京又向沈肇州学习瀛洲古调乐曲,之后就在无锡、崇明两地琵琶乐中精选出十二曲作为教材之用,这样,造成了崇明派琵琶中有部分乐曲与无锡派琵琶所共有。实际上历来苏南尤其是无锡(江阴历来属无锡)地区音乐,对崇明是具有较大影响力的。其中《汉宫秋月》在无锡地区的记录就更为完善些,很能说明两地区的紧密联系。当然,如果在旧抄本年代就已集合了这十二首乐曲,更说明了这些乐曲在苏南与崇明地区深入流传的程度。

   另一方面,从《华氏谱》及《瀛洲古调》中收入的唯一(北派)大曲《十面埋伏》来看,无锡与崇明地区同时受到了历史上琵琶名家白在湄北派琵琶的影响。相反,长江南面今上海的宝山、吴淞及高桥、浦东等地,对崇明地区的影响却不大,这也说明了在上海开埠之前,经济、文化的重心乃在于无锡、苏州等苏南地区。从《浦东琵琶谱》《闲叙幽音琵琶谱》看,其中与崇明派琵琶重复的曲目几乎没有,仅在“鞠派杂板”中出现了《崇明新板》一曲。至于《瀛洲古调》中的其他一些曲目,是否为崇明本地产生的还有待进一步考证。

   尤可注意的是,崇明派琵琶曲目中,有了大曲《十面埋伏》又有小曲《小十面》。其实,早在明清的戏曲剧目中就有《小十面》名称,如明沈宠绥《弦索辨讹》和清叶堂《纳书楹曲谱》中,就有《醉花阴·小十面·凯歌》套曲即是,说明戏曲对琵琶乐的一定影响。还有一首乐曲后来成为国乐中的经典曲目,那就是《夕阳箫鼓》曲。已故崇明籍音乐学者王霖,化了大半生的精力,来追溯《夕阳箫鼓》曲的出处。发现了上面所提到的《海门厅志》与《崇明县志》中有“宋珩又自出新意制(为)《夕阳箫鼓》曲”的记载。该曲从目前来看,最早实载其乐谱的是云间(松江)张兼山的《檀槽集》(1842年),后又出现于无锡吴畹卿抄本(1872年)中。姚燮《今乐考证》(至少于1864年之前)中被列入“江南派琵琶目补”,并注明为“中曲”,但未载乐谱。所谓“中曲”就是比小曲的只曲为大,但比同为套曲的大曲为小。如最早载有此曲的《檀槽集》仅头段、二段(相上)、三段(品上);无锡吴畹卿谱中才分为无标题的头段至六段加尾声共7段。问题在于最早的1819年《华氏谱》中并未载录此曲,至少要到姚燮《今乐考证》时才被收入(故为“目补”者)。后来沈肇州《瀛洲古调》中也未收有此曲,很可能说明此曲出现得较晚,那为什么到了1916年《瀛洲古调》出版时还未能被收入?大概多少说明此曲的成熟度还不够,流传度也有限,未能引起名家们的重视。至于是否是宋珩所创作,根据传统乐曲创作的惯例,即使起始时有某人创作的因素,总还要经过无数后人们的集体演奏加工才成曲的。从这一点上而言,可以想见宋氏时的此曲与后世《夕阳箫鼓》的差距还是较大的,很可能宋在演奏上有所出新而被志书记录了下来。

    现属崇明派琵琶的除了《十面埋伏》之外都是一些小曲,小巧玲珑、晶莹透剔,充满着生活的气息与情趣。但由于其间又有部分与《华氏谱》相同的乐曲,因而对于有的乐曲旋律用字(音)的把握则是至关重要的。具体地讲就是像旋律中用7 还是用b7音的问题,实际上在《华氏谱》中就早已存在了,例如,该谱《素串》曲的最后写有“俱用上一字”的说明,注意!这不是说用工尺的“上”谱字,而是指示凡是出现谱字“一”(7音),应用上一品的“下一”(b7音),因为琵琶第一把位中弦上“一”谱字是分有两品的(即第二、三品之别)。问题是在《华氏谱》中绝大多数乐曲常没有这种说明,这就需要根据具体旋律用音与进行来区分了,这可以说是今后进一步研究《华氏谱》的重要内容之一。在这方面我们可以参考广东音乐中“乙反”调与正调的关系来甄别。因为历史上广东音乐形成过程中,受到《华氏谱》的很大影响,那就是出现b7、4音就转入乙反调(常用六声音阶),出现7、3音就转入正调(用全七声音阶)。在《瀛洲古调》谱中除了一些纯粹的五声音阶曲之外,像《(小)月儿高》是比较明确前面是用b7、4音乙反调的,最后转入7、3音正调的,具有同主音大二度调性调式对比。《寒鹊争梅》中出现的两个7音,实际上应该是用b7音的。也就是说它两头是用乙反调的,中间转用正调的。但是,有的时候也会出现像广东潮州弦诗乐旋律用音情况,就是除了出现b7或7音外,同时出现3、4音作综合或交替者。因为潮州弦诗乐的轻三六与重三六调,常都是各用全七声音阶的。例如,《雀欲回巢》中的三个7音,从旋律进行来看,就可以轻三六与重三六调的关系来处理。因此,对《华氏谱》《瀛洲古调》的有些乐曲,还需作仔细的旋律用音甄别。

   最后,从演奏指法上讲,崇明派琵琶要求“捻法疏而劲,轮法密而清”,主张“慢而不断,快而不乱,雅正之乐,音不过高,节不过促”。尤其轮指以“下出轮”见长,故而出音细腻、柔和,善于表现文静、幽雅的情感,具有闲适、纤巧的情趣。同时,“重夹轻轮”,偏爱单、双音与夹弹,认为“轮指虽易入耳,然多则犯俗而失雅”。这是由于该谱乐曲大都较短小,节奏较连贯,即使是长轮等技巧也常很少有用武之地。总之,瀛洲古调中的小曲,在当今琵琶流派中以隽永、秀丽、流畅的文曲风格闻名与世。

(本文为《江南雅韵》网专稿)

作者简介

庄永平   1945年生,音乐学家。出版有《琵琶弹奏法》《琵琶手册》《中国古代声乐腔词关系史稿》《戏曲音乐史概述》《京剧唱腔欣赏》《沪剧唱腔欣赏》《评弹唱腔欣赏》《琵琶·古谱·戏曲音乐—庄永平音乐文集》等著作20余部,专业论文180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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