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首《行香子》，画面都最唯美，只有一首不思考人生

上次集中念了几首“定风波”，就有人留言，苏轼几首“行香子”写得真好。是的，今天就来念。“行香子”是许多人不太熟悉的词牌。究其原意，是到寺庙中边走边进香的意思。中国的寺庙和西方的教堂都是思考人生的地方。所以，词人用《行香子》这个词牌，既描写所见所听，也突出所感所思，只有一首是例外。带★的建议背诵。

（本文摄影 阿兰）

★行香子·过七里濑

（宋）苏轼

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

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

七里濑（lài）：在今浙江省桐庐县。富春江两岸山峦夹峙，水流湍急，连绵七里，故名七里濑。濑，沙石上流过的急水。湛（zhàn）：清澈。藻（zǎo）鉴：背面刻有鱼、藻之类纹饰的铜镜，这里比喻像镜子一样平的水面。鹭（lù）：一种水鸟。烟汀（tīng）：烟雾笼罩的水边平地。汀，水中或水边的平地。严陵：严光，字子陵，东汉人，与刘秀同学，帮助刘秀打天下。刘秀称帝后，他改名隐居。刘秀三次派人，才把他召到京师。但不肯为官，终日垂钓于富春江。君臣：刘秀、严光。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这是南朝梁文学家吴均《与朱元思书》，我现在还背得滚瓜烂熟。苏轼更加倒背如流。他任职杭州，一定会去游览富春江。山川美丽而永恒，恰与人生如梦相对照，由此引发了对历史、对人生的感叹。

我当年教中学语文时，常常带学生们做文字“游戏”，比如把这首词的“急”“冷”“明”拎出来打乱顺序，让学生往“沙溪（），霜溪（），月溪（）”里面填。“明”，当然应该填在“月溪”后面，因为有月亮才有明；“冷”应该在“霜溪”后面，有霜就冷；剩下的“急”就自然在“沙溪”后面，河流到了沙滩的地方，水流急速，形成哗哗水声。同理，我又把“长”“乱”“青”拎出来，让学生往“但远山（），云山（），晓山（）”里面填。同学们玩得不亦乐乎，也领会了什么叫选词、遣词，它的魅力在哪里。

☆行香子·述怀

（宋）苏轼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

虚苦：徒劳。隙中驹，语出《庄子·知北游》“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石中火，语出北齐刘昼《新论·惜时》：“人之短生，犹如石火，炯然而过。”梦中身：语出先秦《关尹子·四符》：“知此身如梦中身。”陶陶：无忧无虑，单纯快乐的样子。《诗经·王风·君子阳阳》：“君子陶陶……其乐只且！”

前面一首舟游富春，说人生如梦；后面一首把酒对月，叹人生苦短。退隐、出世之意，这首更加明显。“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苏轼时时想回归自然，终究未曾放下。比起“二明”——在他之前陶渊明的归隐田园，在他之后王阳明的开院执教，苏轼这架马车一直在官场走到黑，终究有些不“明”。

行香子·昨夜霜风

（宋）苏轼

昨夜霜风，先入梧桐。浑无处、回避衰容。问公何事，不语书空。但一回醉，一回病，一回慵。

朝来庭下，光阴如箭。似无言、有意伤侬。都将万事，付与千钟。任酒花白，眼花乱，烛花红。

不语书空：不说话，用手指在空中虚画字形。慵（yōng）：困倦。侬：我，江浙方言。付与千钟：交付酒杯，以酒浇愁。钟，酒器。

 

这首词感慨光阴似箭，借酒浇愁。什么愁呢？无非是难酬所愿。“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古代知识分子的愿望说是四项，其实关键是最后两项，都是因为这两项缺失而发愁。

☆行香子·冬思

（宋） 苏轼

携手江村，梅雪飘裙。情何限、处处消魂。故人不见，旧曲重闻。向望湖楼，孤山寺，涌金门。

寻常行处，题诗千首。绣罗衫、与拂红尘。别来相忆，知是何人。有湖中月，江边柳，陇头云。

梅雪飘裙：梅花飘雪，洒落在衣裙上。何限：犹“无限”。消魂：魂魄离散，形容极度愁苦。故人：指陈襄，苏轼好友，时任杭州知州。望湖楼、孤山寺、涌金门：均为杭州地名，涌金门为杭州城之正西门。寻常行处：平时常去处。绣罗衫：丝织品做的上衣。拂红尘：用衣袖拂去上面的尘土。北宋诗人魏野和宰相寇准在寺庙里题诗。后来一起去，看见寇准的诗用碧纱笼护，魏野的诗则落满了灰尘。跟随的一名官妓，非常机灵，就用袖子去擦。于是魏野说：“若得常将红袖拂，也应胜似碧纱笼”，寇准大笑。湖：指杭州西湖。陇：小山丘。此处指孤山。 

这首词比上一首写得情真意切。上一首的愁，难免有些空泛。这首追忆与友人陈襄探梅寻春、吟咏酬唱的情景，表达自己的怀念，蕴藉动人。上面四首都是苏轼写的。《行香子》写得好的，当然不仅仅是苏轼一人，还有大才女李清照。

☆行香子·草际鸣蛩

(宋)李清照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星桥鹊驾，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蛩（qióng）：蟋蟀。云阶月地：指天宫。“纵浮槎（chá）”三句：隐括典故借喻词人与其夫的被迫分离之事。张华《博物志》记载，天河与海可通，每年八月有浮槎，来往从不失期。有人矢志要上天宫，带了许多吃食浮槎而往，航行十数天竟到达了天河。此人看到牛郎在河边饮牛，织女却在很遥远的天宫中。浮槎：指往来于海上和天河之间的木筏。槎：用竹木编成的筏子。星桥鹊驾：传说七夕牛郎织女在天河相会时，喜鹊为之搭桥。牵牛织女：二星宿名。甚霎（shà）儿：“甚”是领字，此处含有“正”的意思。霎儿：一会儿。

大概这个七夕，刮风下雨，李清照替神仙担心，担心他们不能碰到一起，错过一年只有一次的相聚机会。但是她的担心，估计是自己因为与丈夫分离的伤心。写神仙眷属就是写自己。如果没有兵荒马乱，赵明诚李清照，有才也有财，就是一对神仙眷属。

★行香子·树绕村庄  

（宋）秦观

树绕村庄，水满陂塘。倚东风、豪兴徜徉。小园几许，收尽春光。有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

远远围墙，隐隐茅堂。飏青旗、流水桥傍。偶然乘兴，步过东冈。正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

陂（bēi）塘：池塘。徜（cháng）徉（yáng）：安闲自在的步行。飏（yáng）：飞扬，飘扬。青旗：青色的酒幌子。乘兴：趁着一时高兴。东冈：东面的山冈。

好吧，出硬菜了。“行香子”写得最好的，除了苏轼《行香子·过七里濑》，就是“苏门四学士”之一秦观这首《行香子·树绕村庄》。这两首，我经常要跟着我“中国诗词地理游”的王哲一小朋友背给我听。苏轼写山水，算大景观；秦观写村庄，算小景观。但是景观虽小，情绪纯粹，欣欣然享受春天的姹紫嫣红、莺歌燕舞，不像他老师动不动就思考人生。

秦观写的农村真美！现在搞得大兴土木的“新农村建设”，请很多人做规划做设计，花了大把的银子，依我看照这首词依样画葫芦就够了。只要是农村，不一定是新的最好。

“桃花红，李花白，菜花黄”，里面“红”、“白”、“黄”，我也曾让学生拿出来往里填。桃花自然是红的，歌词中常有，土财主的丫鬟常常叫桃红，我要是有丫鬟，也叫桃红，不叫文绉绉酸溜溜的袭人、麝月什么的；李花自然是白的，大诗人“李白”其实就是李花白；油菜花自然是黄的，色盲都知道，不会填的回家给爸爸妈妈测个智商。“莺儿啼，燕儿舞，蝶儿忙”，也是。莺歌燕舞，自然用“啼”来搭配莺，用“舞”搭配燕；蝴蝶翻飞，一刻不停，好像很“忙”。这些词，都不能用混了。

好了，今天几首“行香子”念完了。“行香子”的最大特点就是画面都很唯美。一头一尾最好的作品，不是出自苏轼自己，就是出自“苏门”，看来“行香子”姓苏。